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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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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继续说:“兄弟,让人一步自己宽,且抬抬手,让我们全家,抬脚走人
吧!这是一把钱钱饭,我们张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我们用全部的家当,买
一个平安,这总可以了吗!”

    父亲说着,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个炒面口袋,撂在了黑眼罩的眼前。

    黑眼罩将炒面口袋,端详了一阵,然后撩起光脚,将口袋踢远:“你这是打发
要饭吃的,还是咋的咧!真正地要辱没我们!弟兄们,咱们闲话少说,不跟他费唾
沫了,起手!”

    黑眼罩话到手到,一个黑虎掏心挥拳向父亲胸口打来。父亲挥拳格过了。另一
个艄公嗷嗷叫着,从后边飞起一脚,踢向父亲的裆部。父亲轻轻一跃,双脚腾空,
躲过了,身子又款款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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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格格的笑声。笑声过后,是一串话。话是这样说的:“八个
人欺侮一个人,你们好能行哇!我看,这后生是不想惹事,要么,你们八个,不一
定是他的对手哩!”

    听到声音,八个人都一齐住了手。父亲的马步依然扎着,但也不像原先那么紧
绷绷的了。

    循着声音望去,我看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卧牛石。说话的
女人,脚踩在卧牛石上。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裤子,水红色的衫子,胸前挂着一个
红裹肚。头发很长,河边的风,吹得头发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带着整个人飘起来。

    她的水红色的上衣,一个袖子已经登上了,另一只袖子还在登着。手臂一扬一
扬地,露出白色的一段胳膊。她已经停止说话了,但是脸上还在嘲讽地笑着。

    那身水红色的衣服,大约是最好的绸子做成的。像红云一样罩在她的身上。河
边的风很大,因此这一团红色,绕着她的身体,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大顺店!”八个艄公在同一刻说了上面这三个字。

    说的同时,他们突然一下子都蔫了,包括他们腰间的那东西,也都耷拉了下
来。他们好像很怕这个女人似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缠绕的那一张妖娆的
脸儿。

    父亲真聪明!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了这个女人的份量,于是向那块卧牛石走
去。但是,黑眼罩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眼罩捡起了父亲扔给他的那个炒面口袋,紧走两步,到了女人跟前。他有些
卑怯地说:“大顺店,我们想叫你高兴,想给你弄点礼物回来!”

    那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扣好了扣子,她现在开始慢吞吞地把头发往头顶上
盘。听到黑眼罩的话,她有些恼怒,大声斥道:“胡说,你们这些偷吃的狗,你们
想干什么,当我不明白!我一不在跟前,你们就想打野食吃!”

    黑眼罩唯唯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大顺店走过来,扳住黑眼罩的下巴,盯住黑眼罩的那个独眼珠:“你想来,你
就来我!人家是良家妇女,你要遭孽的!”说完,大顺店顺手接过炒面口袋,手探
进去,摸了摸,摸出几颗豆钱钱来,撩进嘴里,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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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菩萨,你的一句话,消了人间一场干戈!我们全家逢年过节,要给你烧香
哩!”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

    大顺店一撩头发,笑着说:“我大顺店平生,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不过,这
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我倒还是爱听。问一句,这位大哥,刚才我们痞巷的人欺侮
你,你怎么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出门三辈低!在你们痞巷渡,我想我还是忍着点好!不过,这位大嫂,你救
我,这也是一番恩义了!”

    “不要叫我大嫂,也不要叫我女菩萨。我讨厌套近乎。还是叫我大顺店吧!就
是你们陕北人走西口路上的那种行人小店,谁瞌睡了,谁都能进来丢个盹儿的那种
店。普天下的人,都这样叫我!”

    大顺店说完,自己倒先格格格格地笑起来。笑的途中,一扬手,将炒面口袋扔
给了父亲。

    “大顺店,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能走了吧?”父亲试探着问。

    黑眼罩愤愤不平地说:“我背了这一回,就算白背了吗?伤兵背那老女人的时
候,还从她身上,摸出一块银元哩!”

    “没白背!工换工,我现在要请这位大哥,将我背上痞巷去!反正他们也是顺
路!”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了。父亲背转身,给了大顺店一个脊梁。大顺店一跃,
两腿夹住父亲的胯骨,一双有红指甲的手,抱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的两只手,在背
后交叉起来,棒住大顺店的尻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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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大顺店的经过。也就是说,贯穿我生命始终的那一团红
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她在日本军营里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四年的,那已经成为永久的秘密。日本人
自己拍摄的电影《阿崎婆》(即《望乡》),那里面有在南洋,一群脸上生着粉刺
的粗壮的日本兵,排着长队,在阿崎婆的门前等候的情景,这个镜头也许能给我们
提供一点想象的基础。

    打了胜仗的日本兵,要靠这些“慰安妇”来犒劳他们,打了败仗的日本兵,要
靠这些“慰安妇”来鼓舞士气,而在一次战斗与另一次战斗之间,那些宝贵的间隙
中,生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慰安妇”成为这些战争禽兽的主要的消遣。把不
带门栓的门轻轻合上,当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面对时,战争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大顺店的身上经历过多少日本兵,她已经忘记。自从在大王庄的麦场上,经历
了那么一场血浴之后,事实上,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有那些特殊一点的事情,她
还有些模糊的记忆。

    例如那些性变态的,那些施虐狂,那些水路不走走旱路的,那些要你反客为
主、强暴她的,那些因为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而羞涩得阳痿了的。是的,这些她都还
能影影绰绰地记得。严格地讲来,兵役的生活和残酷的战争,会使那些心理最正常
的士兵,也会出现一种变态,或者是走向暴戾,或者是走向怯懦,这种变态在面对
一个可以被随意宰割的女人的时候,表现得最充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兽。

    有一件事情她记得最清楚。那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兵,上一个走了,他进来
了,撞上了门。当她以习惯的动作,来迎接他时,他却一下子跪倒在了床边。他抱
住她的腰,让她坐起来,他说在这一阵子,他突然强烈怀念起了她的妈妈。这珍贵
的几分钟中,他希望能做一件事情他希望能叫一声“妈”,并且希望得到回
答。大顺店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兵感动了,忘记了自己为自已定下的“不配合”原
则,忘记了全世界的妓女都必须遵守的那个“蔑视男人、仇视男人”的原则,她应
了一声。在她应的同时,那个小兵,噙住了她的奶头,而一种天性,促使她将手
指,插进小兵的头发里,摩娑着。突然,她尖叫了一声,疼得昏了过去。她的奶头
嘴儿,被这小兵咬掉了。小兵的嘴角挂着血,盯着这昏死在床上的大顺店,站起
来,吐了一口血唾沫,吐出奶头,然后,哭着跑了出去。

    她身下的那个草垫子,换过多少次了,不知道!这草垫子所以要换,不是由于
磨损,不是由于被她的尻蛋子塌下的两个窝窝,而是由于她的汗水,还有无数男人
的汗水,每天,都将这垫子浸湿,像在水里泡了一遍似的。垫子发出一股霉味,一
股汗腥味,一股奇怪的恶臭。

    最初的日子,她来过几次红。“插红旗”的日子,也不能休假。后来,这四年
的日子里,就不再来红了。如果说这四年中,她麻木的神经,曾有过一次害怕的
话,那是进入山城的那一次。中国人将县城,团团围住了,县城里,住着一团的日
本兵。一辆牛车,将她秘密送进了城里。光这一团人,轮一圈,她就被整整折磨了
三天三夜。她的下身,被男人流出来的那东西,装满了,咕咕咕咕直叫,小肚子也
胀成了一面鼓。炊事兵赶来,用烤热了的布鞋底,两手穿上,在她肚皮上熨,在她
肚皮上压。每磨噌一下,小肚子便咕咕地叫一声,而那下身,汩汩地淌着水。“能
行了,小肚子瘪下去了!”炊事兵说。炊事兵的话音刚落,又一个日本兵扑上来。

    这一切突然在一个早晨结束。

    日本人投降了,长长的军列,挂着白旗,缓缓向太原城开动。她这时候已经成
为一个类无生物,一个白痴,一个被世人以轻蔑的口吻谈到的那种尤物。她糊里糊
涂地也坐在了车上,坐在两个士兵的膝盖上。日本兵的阳具不再挺起的那一刻,令
她明白这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个戴着红袖章,态度蛮横的接管大员,查车,从
日本兵怀里一把拽出她,复一脚,将她踢下火车。哨子一响,火车开动了。

    她带着日本兵送给她的“大顺店”这个绰号,留下了。糊里糊涂地,她不知道
该往哪里走。大王庄是不能再回去了,村子已经没人,即便,又有了新的人口,她
也觉得自己没有脸见乡亲们,见那水那山。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路途上,遇到了一
个国民党伤兵。她为伤兵包扎好了伤,扶着他一起走。在路上,还遇到了土匪拦
截。土匪要抢她去当押塞夫人,可是,真奇怪,睡过一觉以后,土匪却自愿地一把
火烧了自己的巢,要跟着她走。路途上,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输了钱的赌博汉,
烟瘾发了的大烟鬼,难民乞丐,都加入进去了。难民中有个重要的人物,人称马王
爷,我们后面将会谈到。

    最后,这一支奇怪的人群,登上一架很高很高的山时,黄河拦住了他们的去
路。“就在这里住吧!不要跑了,天底下的好地方,早让人占了!”大顺店说。她
的话就是圣旨,所以没有人说不同意的话。山梁上,不知为什么有些废弃的窑洞,
有一盘碾子,有一棵古槐,有一座破烂不堪的文昌庙。这就是他们的落脚的地方。
这地方原来叫吊儿庄。山下的人们,见了这一支形形色色的人,叫他们是痞子,将
他们居住的这地方,改口叫痞巷。大顺店觉得这名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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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背着那女人,腰身一闪一闪的,在我头顶晃动。母亲很沉默地走在队伍最
后边,像吆一群羊一样,吆着我们弟兄仨。并且目光不时越过我们的头顶,不满地
向父亲望去。

    我也受到了母亲目光的感染。黄河岸边的山,很高很陡,路自然也是十分的
陡。几次,到了悬崖边上,我看见父亲停下来,招呼着让我们小心。说话的当儿,
父亲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悬崖底下,扫了扫背上的穿红衣服的女人。我在心里暗
暗鼓劲,盼父亲一撤手,腰一拱,屁股一撅,将这女人,扔下崖去。可是,这女人
仿佛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她突然说:“这位大哥,你可不要有瞎瞎想法,我要有个
三长两短,你们全家,是出不了这个痞巷山的!”这女人的话使父亲断了念头,他
开始专心专意地背着这女人,爬坡了。

    越过山顶,再往前走几步,一处阳gua上,有一溜高高低低不规则的窑沿,有
一架碾盘,有一棵很粗的,树身不高的老槐,有一座破烂不堪的文昌庙。这就是痞
巷了。

    大顺店留我们在痞巷吃饭。做饭的是一位老汉,身材很高,很瘦,鹰勾鼻子,
下巴下面,有一圈胡子,烂眼圈。大顺店叫他“马王爷”。马王爷对我们这五张大
肚皮,很反感,他阴沉着脸,把个锅锅灶灶弄得乱响。但是,很显然,他也不能得
罪大顺店,因此,只好勉强去做。

    这一顿吃食,是我从生下来一直到那时,吃过的最好的一顿吃食。这叫“猪肉
撬板粉”。碗里,一半是腊猪肉,一半是宽宽的板粉条子。我敞开肚皮,一连吃了
三大碗,直吃得在一旁看着的父亲,都有些不好意思。“这娃娃小时候,受了!”
父亲向大顺店解释说。

    父亲自己,大约也吃三碗。吃饭的途中,恰好空中有一架国民党的飞机,盘旋
了一阵,父亲挑起一筷子板粉,说:“蒋介石老子,吃些什么呢?到这份上,恐怕
也就尽了!”

    吃过饭,在这大顺店的窑洞里,父亲迟迟不走,呷着茶。母亲仍旧像惊了枪的
兔子一样,神经兮兮的。这些艄公,这个有些古怪的女人,这个烂眼圈老头,还有
这一顿过于丰盛的吃食,还有山顶这个荒凉的村庄,都使她有些害怕。她觉得深浅
难测。

    母亲爱抚地摩娑了一下我的头发,要我去提醒父亲,说“该走了”!谁知,当
我走到父亲面前,刚一提起个“走”字时,父亲说:“不走了!天下黄土,哪里不
埋人!”说完,他看了大顺店一眼。大约在路上背她时,大顺店曾经向父亲提出过
这个话题,因此,现在,她的目光里,出现一种鼓励和赞许。

    母亲忧愁地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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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弯勾子似的弯月,渐渐地隐现在头顶。这是我在痞巷度过的第一夜。我们
家,被分配在距大顺店不远的一孔闲窑里。野外干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都
是清一色的男人,这些男人,分成两帮,一帮是我们在黄河岸上遇到的那些艄公。
另外一些,没有这些强壮,是些痨病鬼,大烟鬼,死娃病老汉之类,他们的活路是
种地。

    掌灯时光,人们陆续来到了大顺店的窑里。油灯下,大顺店的一张小小的俏脸
儿,显得容光焕发,妩媚动人。她全不是我们在黄河边遇到的那个村姑了,耳朵
上,头发上,脖项上,手指上,穿金戴银,一副华贵的样子。父亲自然也参加了这
个每晚一次的聚会。大顺店把父亲介绍给痞巷的居民们,说这是她邀请他在这里居
住的。她还要父亲自报家门,介绍一下自己。

    烂眼圈马王爷,原先,我以为他只是个做饭的角色。其实我错了,他在痞巷的
位置,大约相当于管事。我发觉大家都有一些怕他。而他,最初给我们做饭,仅仅
一次临时动作。

    那个瘦瘦的青年士兵,在父亲的自我介绍这项议程结束以后,便迫不及待地从
腰里,摸出一块光洋来。他走上去,将光洋放在炕上,在放的同时,献殷勤似的冲
大顺店一笑,然后,又回到他的小凳上。大顺店捡起银元,熟练地在手里撩了两
下,又放在口里吹了吹。“从那个老女人身上摸来的?”她问。

    几个出外行乞丐,亮开他们的篮子,里面是一些干食。他们将篮子也放在了炕
边。

    几个种地的农民,从腰间,摸出两个沉甸甸的东西,原来是两颗手榴弹,农民
说,有几个逃兵,从地头经过,用这两颗手榴弹,换了些大烟桃子。农民说着,将
两颗手榴弹,头朝下,立着放在了炕边上。

    烂眼圈马王爷,没有见过手榴弹,想瞧瞧稀罕,他刚一伸手,大顺店胳膊一
挡:“别动,这东西,也是你摸的!”说得马王爷,有些恼怒地缩回了手。

    大顺店将目光,投向在墙旯旮里蹲着的父亲:“张谋儿,你说过,你在家乡,
当过赤卫军!”父亲赶忙答应了一声。“那好!”大顺店又说,“这两个手榴弹,
或许将来用得上!”父亲起身,走过去,将手榴弹接了。

    我见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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