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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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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将来用得上!”父亲起身,走过去,将手榴弹接了。

    我见马王爷恼怒的眼睛,看着父亲。

    大顺店又用目光,扫着炕上那些吃食。“谁家缺吃的,谁家拿去吧!”问了几
句,没有人吭声,大顺店就叫那几个乞丐,把讨吃来的这些东西,先自个拿着。

    还剩下那块银元。我看见,年轻伤兵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脸色绯红,眼
光有些迷乱,色迷迷地望着大顺店。大顺店挑逗性地望了他一眼,年轻伤兵,在这
一刻,从头到脚,幸福极了。大顺店笑一笑。

    “钱是一个好东西!这银元,我要了!”大顺店说完,将银元放进了她的枕头
匣里,锁起。

    烂眼圈马王爷,见银元已经收起,于是说:“今儿格晚上,就到这里了吧,明
天,各人依旧干各人的活儿,不准偷懒。那大烟桃子,可是要照管好的,不能再随
便给人了!大顺店,今儿格晚上,你做谁的新娘,你决定了没有!你决定了,你就
说出来,不要让大家干等了!”

    马王爷说完,拿眼睛瞅了伤兵。所有的人大约都以为今儿格晚上的好事是伤兵
的了,于是或者嫉妒或者羡慕地望着他。我听见,父亲轻轻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还
看见,黑眼罩的那个独眼,变得黯淡无光,他把头深深地勾了下去,勾在了两个膝
盖之间,只露出半截白白地爆着青筋的公鸡一样的脖子。而伤兵,这一刻突然害羞
了,他的脸别过去,对着墙,只让耳朵支楞着,逮大顺店就要说出的那一句话。

    大顺店说话了。大顺店做出的决定,令在场的所有意外。今天晚上,她的恩
宠,要施加给土匪黑眼罩。说这句话时,她用眯拢的目光,将在场的所有人扫了一
眼。我感觉到,当她的目光在父亲身上扫过的那一瞬间,父亲打了一个冷噤。

    黑眼罩的头突然高高扬起来,脖子像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向前弓着,那只独眼,
熠熠如同鹰sun。他骄傲地环视了一下众人,然后走过去,一脱鞋,上了大顺店的
炕。

    所有的男人都不再言语。站起身子,默默地离开。只有脚步声和身子碰到物什
上的声音。最沮丧的要数年轻伤兵了,他现在一下子变得灰塌塌的,佝偻着头,十
足地一个受了委屈受了欺侮的孩子。当他一跛一跛,就要离开时,大顺店溜下炕
来,她走到伤兵跟前,伸出手。在伤兵的蓬松的头发上,摸了一把。“老是欠
吃!”大顺店说,“不要着急,馍馍蒸好了,在篮篮里放着哩!我给你留着!”我
看见,伤兵的眼泪,“哗哗”地掉下来。伤兵走了。

    门头关了。门差点夹住了我的脚后跟。我有些好奇,我不知道大顺店留下黑眼
罩,要做什么。豆油灯亮着。隔着门缝,我看见大顺店将外边的红衣服脱了,露出
两个光光的胳膊。里面,只穿了一件红裹肚,两个奶头,将红裹肚撑得圆圆的。那
个黑眼罩,头靠在她的腔子上,正在油灯下烧大烟抽。在猛吸了一口烟后,黑眼罩
将他的手,从大顺店的裤子里摸进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吗?”大顺店问。“我不知道!留下,这就够了,
为什么留,我不愿去费那个脑子!”黑眼罩答。听这一说大顺店叹息了一声,说: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

    我还要继续看。突然,我的脑后,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接着,一只大手,像老
鹰抓小鸡一样,将我拎到半空。我双脚乱蹬,哇哇地叫起来。

    黑眼罩从大顺店的交裆里,抽出手,他跳下炕,鞋也没穿,走到门口,两手一
展,将门开圆。“谁?”他可怕地叫一声。

    我被这只大手,扔到了窑洞的地上。“这个孩子,他偷看!”一个熟音说,我
偷偷地向上望了一眼,见是凶神恶煞的烂眼圈马王爷。“是吗?”大顺店见说,躺
在那里,没有动。马王爷又说:“取下你的簪子,将这小杂种的两只眼睛,戳瞎
吧!”“他不懂规矩,况且,还是个孩子,就饶了他这次。把他交给张谋儿去,让
他打他一顿!”大顺店说。

    我站起来,跟着马王爷走了。我见大顺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烂眼圈去关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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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蹲在碾盘上,学小孩子哭,“哇儿哇儿”地。豹子在羊圈、牛圈、猪圈和人
的窑洞的门前,印下一行一行梅花瓣。猫头鹰在那棵老槐树上,一声一声地长唳。
月亮静静地照耀着这一座荒山,这座我童年的痞巷部落。关于痞巷,关于这个穿红
衣服女人的故事,我曾经讲给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听。他说,这大自然的惊世骇俗的
一幕,大俊或大美,大恶或大丑,它并不轻易地展现给凡人。就像那云破日出,突
然露出一束霞光,独独地照在你身上一样。他说,它既然显露给了你,那么证明你
有灵性,证明大自然想造就你。上帝为了成就一个人,它打发来了女人;上帝为了
毁灭一个人,它打发来了女人。你应当对得起这次恩赐或恩宠。因为对于有些人来
说,对于有些家庭来说,他们苦苦地期待,却往往以失望结束。

    我的痞巷,这是一个独立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母系社会。天底下,为什么留下
这么一块既没有贤者、也没有暴君把守的土地,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这里是克
山病区,先前到过这里的人们,或已经死亡,或等战乱和灾荒过后,都迅速地离
去。山下的人们,以一种神秘和恐惧的口吻,指着头顶上的这座山说:“痞巷山,
既杀人,又养人。”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是靠什么在威慑着团聚着这个部落呢?无可否认,这
是由于性。包括伤兵,包括土匪黑眼罩,包括烂眼圈马王爷,包括别的人,他们第
一次遇见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一篇动人的小说,都丝毫不亚于我父亲在黄河岸边
的那一番经历。他们在那个女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这一方乐土。而这个女人本身就
是一方乐土。

    土匪黑眼罩的叫喊声、妓女大顺店的叫喊声,在痞巷山上空,抽风似的一阵又
一阵。我受了马王爷昨晚上那一阵惊吓,因此一直睁着眼。父亲睡得很香,旅途劳
波中,他大约是很累了。母亲却一直没有睡着,她枕在父亲的胳膊上,不停地翻着
身,间或,还有一声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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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分了个差事,是牵着一头高脚骡子,到离石城去,用大烟土,换回布匹和
盐巴。这件事是马王爷给安排的。安排停当后,他请示大顺店。大顺店没有吭声,
只意味深长地将她的目光,在马王爷的鹰勾鼻子上,停驻了片刻。

    我的工作,是拦牛。这桩活儿,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叫锁牛干的。我顶替了
他。锁牛现在要下到地里,劳动。

    地里的大部分的出产,是大烟。据说,当大烟花盛开的季节,整个痞巷山,漫
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但现在是结大烟桃子的季节,每一棵大烟棵上,都吊着一
串串沉甸甸的桃子。

    锁牛将放牛鞭,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挤着眼睛说:“大烟桃子里面的籽,香
极了。嚼在嘴里,打个喷嚏,都会香半里路哩!”他说,老百姓说的四香,其实都
不香,他们是没有吃过大烟籽。我有些好奇,问他“四香”是什么。他说:“猪的
骨头羊的髓,黎明觉,小姨子的嘴!”锁牛答应我,有空的时候,他会领上我,偷
烟桃子的,不过,他特别叮咛了一句,要防烂眼圈马王爷,他要知道,你就没有活
路了,他要给你上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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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痞巷山这一面的山脚底下,是一条很小的,很宁静的河流。河水清清的,从青
石板上面流过,隔一段,有个滴水,滴水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潭子。潭子里面有鳖,
精天晌午的时候,鳖会懒洋洋地从潭里爬出来,到岸上来晒盖。而在这个小小的河
流上,每一块石头下面,都会有螃蟹。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一窝。捉螃蟹要从屁股
后面,两只手指一夹,从前面捉,它会夹你。鳖晒盖的时候,也容易抓,你踮着脚
尖走过去,飞起一脚,把鳖踢翻。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头缩回了盖里,蹄蹄爪爪
乱动,拼命地想翻身。你走过去,捉住它就是了。用手抓住鳖的上盖和下底,是一
种捉法,手指伸开,捉住鳖盖的四沿,也是一种捉法,或者,你胆大的话,你张开
虎口,用手指夹住鳖头缩进去以后,留在外面的那个类似女器一样的地方;你务必
掐紧,不要让鳖头伸出来。“鳖嘴咬动铁”,鳖的牙齿是上下完整的两块骨质。它
只会咬,不会放,非把你的手指咬断不可。这时唯一的办法,是点起火,烧它。

    这条美丽的小河叫胭脂河。这是大顺店告诉我的。原来,没事的时候,大顺店
经常到这河里来洗澡。大顺店没事儿的时候多,因此说,她大约每天,都要在胭脂
河里泡一回。这样说来,那天我们在黄河边上碰见大顺店,并非偶然。那块卧牛石
旁边,就是胭脂河注入黄河的地方。那天,她或者是在那一块洗澡,或者是洗完澡
后,顺着胭脂河,来到了那个交汇处。

    放牛这活儿,大约是痞巷最轻松的活了。牛对这痞巷山的远远近近,比我还
熟。哪里草多,哪里有水,它们都知道。牛也不怕野物侵害,一群牛,豹子、狼、
豺狗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牛还可以找着回圈的路,约摸到了后半晌了,牛就开
始吃回头草。牛吃到圈门口的时候,恰好是人喝汤的时候。放牛这活儿,大约只有
一个不好,就是你找不着拉话的人。搭目望去,黄腊腊的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
你不免感到寂寞。牛能和你亲近,但不能和你拉话。

    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胭脂河快要流入黄河那一处,晴天晌午,常常有一团红色
的东西在晃动。我告诉过母亲,母亲说是我看走了神。这天,当牛群在胭脂河两
岸,吃饱了草,卧在那里,闭着眼睛磨牙时,我打着赤脚,淌着水,向下游那一团
红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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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团红色的东西,飘飘忽忽的,老在我眼前晃动。终于,当我走近以后,我看
见那是一身女人的褂子和裤子,挂在一棵红柳枝上。接着,我看到了,在那个小小
的潭子里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大顺店。

    她身上一丝不挂,躺在水底。水很清,汩汩地从她身上流过去,两只高挺的奶
子掀起两个浅浅的漩涡。我向她的下身望去,看见了她身体的最隐秘的那一部分,
我的脸上一阵燥热。母亲最爱我,但是,在我面前,母亲总要把自己的这一部分遮
起来,怕我看见。那年我七岁,我还不明白世界上许多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不应
当看,我要做个好孩子。

    突然,我尖叫了一声。我看见一只筷子长短,筷子粗细的水蛇,在大顺店的身
体上游了几圈以后,潜入水中,在大顺店身上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停下来,用头探
着,似乎在寻找道路,想钻进去。它把那里当成了草地和洞穴。

    假寐着的人儿,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她很不高兴。她侧过身去,把个屁股
蛋子给我。“你是张谋儿家老大吧!你不好好放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有一条水长虫,它要咬你!”我说。说的同时,我往水里指了指。我平生最
怕蛇,一见这弯弯曲曲、贼冰渗凉的东西,我就头皮发怵。

    “你说的是它吗?它不会咬我的,我们熟了!”大顺店说。说着,她两手往水
里一掬,掬起这条绿色的小蛇,这时,她突然说了句:“它不会咬我的,它嫌我身
上脏!”说完,突然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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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女人也会哭,这使我很惊讶。我拉着放牛鞭,呆呆地站在滴水上面。我
想我应当安慰她,于是我说:“大顺店,你甭哭!你一点都不脏。你身上真白,白
极了,就像埋在地下的葱,拔出来的萝卜一样!”“是吗?小放牛!”大顺店抬起
头来,冲着我,很勉强地笑了笑。“不!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身上很脏,脏极
了。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我的下身洗干净!”

    我坚持说她不脏。我的话,不管怎么说,总令大顺店高兴了些。她要我给她搓
背。这样,我跳下了滴水。我用大顺店的红手帕,包住一块很软的石头,在她的背
上,轻轻搓起来。她的背很柔软,很光滑,羊脂一般。她的嘴里,也散发出了一种
香味儿。搓背的途中,我想起了锁牛告诉我的“四香”,于是我说出来了。大顺店
大约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带着家乡泥土味儿的脏话了。她要我将“四香”重复上一
遍。然后,她“小姨子的嘴,小姨子的嘴”地重复了。一种少女才有的红晕停驻在
她的脸上。

    当我张口又叫“大顺店”的时候,她止住了我。她说她有名字,她在大王庄的
时候,名字叫“茴香”。她说,我的嘴不脏,我可以叫她,但是,只能背着人叫,
也不准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你叫!”大顺店说。

    我努力了一阵,才红着脸叫了一声:“茴香!”

    “哎!”她红着脸,应了一声。

    突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左边的奶头,只剩下一个颤悠悠的包,像个白蒸馍
似的。它的顶巅,那个奶头嘴,没有了,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平平的疤,我的手停
了下来。见我停了,大顺店扭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脸,又扭过头去,注视了一眼自
己的奶头。红晕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暴戾的女巫式
人物。

    “小放牛,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我想拔出簪子来,戳瞎你的眼睛!”

    听到这话,我一把扔下手绢,攀上滴水,向来路上跑去,跑了很久,扭头一
看,见大顺店,正立在红柳边,穿衣服,那情景,正如那天在黄河边,我看到的一
样。

    “小放牛,我不伤你!刚才是我不对!明儿,这个时辰,你再来给我搓背!”
大顺店在后边扬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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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父亲不在的时候,烂眼圈马王爷,就经常来骚扰。他总是央母亲,为他办一些
小事情,比如说手上扎了一根枣刺,他央母亲来挑,褂子上破了一个口子,央母亲
来补。母亲是个明白人,出门三辈低,所以,每次,总是陪着笑脸,把这瞎松打发
走。

    这次,烂眼圈是太过分了。他见母亲每次总是客客气气的,以为母亲怯他,贼
胆反而大了起来。天傍黑,他大大咧咧地进了门,往炕边上一坐。“小娃娃价,到
外边耍去!”烂眼圈支走了两个弟弟,然后,说他要喝水。母亲用老碗,盛了一碗
开水,双手端给他。谁知,这老不死的,不去接碗,却伸手向母亲的下身摸去。

    “白脸婆姨,你这里有一个泛水泉子,我要喝这泉子里的水!”烂眼圈说。

    母亲见说,勃然变了脸色。她一把把老碗,摔在地上,然后正色说道:“老
狗,你滚!你当我是那下贱女人,想占便宜就占便宜么?张谋儿回来,剥你的皮,
抽你的筋哩!”

    烂眼圈见说,嘿嘿地笑着,不恼也不怕。他说:“白脸婆姨,实话实说吧,你
逃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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