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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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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离开梦也的。毛巾厂每人一千五百元的集资她终于凑齐了。梦也里再也见不到山
秀的影子。痴情的器重还是每天到舞厅里来,梦也里再也没有那美丽的人儿。那个
美丽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五彩的灯仍在头顶上旋转,开场的古筝曲《高山流水》
仍在,那个美丽的人儿不在了。器重学会了吸烟,器重吞着云吐着雾,心里一遍遍
吟诵着那首地老天荒的绝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想他来到这个
世界上二十八个春秋了,一次次爱的失败心中就如刀绞。默默的孤儿在包厢里尝尽
了失恋的孤独与痛苦,仰对迷离的灯光满脸的泪。


    你强些。功夫说,那当然的。我来生脱生在阎王那里申请做女人,我也做无本
生意。山秀对功夫说,不管你怎样说,我厂里的集资一千五百块钱到了手。你的
呢?功夫说,我的要你担什么心?未必不是女人做不到无本生意就挣不到钱活活饿
死吧?我啦,厂长不要我的钱。山秀问,为什么?功夫说,我一直在守广呀。山秀
说,那哪是不要你的钱,那是用你的守厂的工资折的。功夫说,那当然。我凭我的
诚实劳动。山秀说,那是你会翻几个跟头,吓倒几个毛贼。毛巾厂一千五百多工人
总不会都去守门?功夫不做声。山秀见她和男人的集资都有了着落,心里快活了
些。山秀说,明天我们到厂里去把集资钱交了它。你到卫生间去洗一下,我们今天
晚上早点睡。功夫就到卫生间洗去了,功夫到房间里时,山秀就准备好了。功夫一
上床,山秀就搂着功夫。夫妻间心情不好,好多时日没做那事了。功夫没得反应。
功夫对山秀说,莫摸,模也无用。我现在吃斋。山秀说,功夫,你存心气我是不
是?功夫说,我敢气你?是它气我。山秀喘息了,说,是不是真的功夫?功夫叹口
气,说,没办法。这做不倒假。任凭山秀怎样的努力,功夫就是不行。山秀咬了功
夫一口,说,功夫你要死是不是?功夫流着泪痛苦地对山秀说,你不要折磨我。我
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山秀就到厂里去交了集资。厂长表扬了山秀,把山秀的名字和
集资的钱数写在了红榜的第一名,做了为厂分忧的典型。山秀是在交了集资回来后
到老太那里去的。山秀提了袋枯蚕豆,来到古戏台上的古屋子时,老太的门关着。
山秀敲门,老太把门打开了。老太一看山秀提袋枯蚕豆来看她,一下子就笑出了眼
泪。老太说,我的个儿,我的枯蚕豆刚吃完你就送来了。老太接了山秀手里的装枯
蚕豆的袋子,掂了一颗出来,丢进嘴里,一咬,蹦的一响。老太对山秀说,我的
儿,你看我的功练得如何?山秀笑出了眼泪,说,娘,你的功练得好,你可以万寿
无疆。老太说,你是在咒我啊。这么好的牙,我是舍不得死。山秀笑,说,有这好
的牙死得了吗?老太说,那也是真的。

    坐下来后,老太问山秀,厂里的集资交了吗?山秀说,娘,我今天到厂里交
了。老太嚼着枯蚕豆说,这么说娘的功夫还值钱?山秀说,娘,你的功夫炉火纯
青。老太听了山秀的话,掂枯蚕豆的手,就颤抖起来,说,小富牲,这是你对娘说
的话吗?山秀说,娘,我错了。老太说,几十年了没人敢对娘说这话。山秀慌了,
女儿说错了,女儿给你跪下赔个不是。老太正襟坐了,又掂起枯蚕豆朝嘴里扔,嚼
得响摇摇头,说,你恼个什么呀老妖婆?女儿说的错了吗?没错。女儿说得对呀。
老太闭了眼睛对山秀说,你走吧。我把我最后的功夫教给你了。你不要再来看我
了。你要再来看我,来一次我就要折一年阳寿的。我要多活几年的。山秀说,娘,
你怎么这样说?老太闭着眼睛说,你走吧,我累了,我要歇会儿,歇一口真气出来
养我的命。古戏台的后窗开着,正对着博物馆藏经楼二楼的窗子,风带着青苔的颜
色,幽幽地吹过来。老太同山秀说话的声音,惊动了器重。器重听见山秀说话的声
音,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见了山秀。尽管山秀没有化妆,但是山秀说话的声音器
重太熟悉了.那正是器重朝思暮想的声音。器重那时候一下子认出了山秀。山秀看
见了器重,看见器重认出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了一声,娘,摇晃了几下,昏
了过去。


    天下了场小雨,山秀找块洁净的尼龙布出来,那块尼龙布是翠绿的,上面有点
点的花儿。山秀把那块尼龙布叠好,在成四方的小块儿放在口袋里装好。山秀把器
重约到马鞭草铺得很好的河堤上,雨后,马鞭草上尽是泪似的水珠儿。柳绿堤深,
夜静,四周无人。山秀对器重说,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给
我的钱我交了厂里的集资。山秀就在河堤的马鞭草上铺开了那块翠绿的尼龙布;器
重说,不,我器重难道要的就是这吗?山秀说,你要什么?器重对山秀说,我要什
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要的是化了妆的你啊。山秀说,那不是我。器重说,那是
你。山秀的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说,那不是我。器重咬紧牙说,那才是你。山秀
说,那个我,我现在没有了。器重哈哈一笑,那你为何还要这样做?器重仰天长叹
一声,说,天啦,我器重断得出古书的真伪,识得古陶片,不管什么的古书和陶片
到了我的眼睛前,我看得出是哪个年代的,为何独独看不透一张脸?器重离开山
秀,一路哈哈在笑。

    接下来山秀暗地里为器重介绍对象。山秀把剧团里漂亮的女孩子介绍给器重。
器重一见那些浓妆艳抹的脸,就神经质了,嚷,出去,出去,给我出去!弄得山秀
心都碎了。山秀对器重说,好兄弟,你要什么样的?器重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
不化妆的来?山秀说,现在不化妆的女孩子哪还有?器重哭了,说,那我就终身不
娶了。器重从那以后,就得了精神病。

    器重的表哥咽不下这口气,说,我怕她?笑话。器重的表哥找到弘正律师事务
所的弘正律师打官司。弘正律师见有人来打官司,就作笔录。弘正律师问器重的表
哥,她收了你表弟的钱?器重的表哥说,收了。弘正律师问,收了多少?器重的表
哥说,我借了他二千块,只剩五百。她骗了我表弟一千五。弘正律师问,你表弟同
她发生关系没有?器重的表哥说,那个鸟苕东西,人家把他操,他不。弘正律师
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你表弟同她发生了关系,就可以定她卖淫罪。他没操
她?这就不好办。器重的表哥说,那你想个办法。弘正律师说,这想到个什么办
法,关键是定不倒她的罪。一个去跳舞,一个陪了跳;一个愿给钱,一个愿收;这
可视为合法的劳动报酬。器重的表哥见红道走不通,就走黑道。器重的表哥带着剖
西瓜的刀,来到山秀的家,敲开门,把手里的刀一横,对山秀说,你认得我不?山
秀说,我不认识你。器重的表哥说,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不就是那八个荔枝
吗?你借了我表弟的一千五百块钱,那是我借给他的,你拿出还给我!山秀吓得直
哆嗦。功夫见器重的表哥手里拿着刀,就笑,说,兄弟,是不是想练练?你把我看
清楚。你看我是谁?不就是刀吗?假的我在台上练的不少,早就想练下真的。今天
就麻烦你陪我练下真把子。功夫就怒目圆睁把坐的椅子抄起来了。这时候老太拄着
棍子来了。老太在门外轻声说,你们干什么啊?不就是一千五百块钱吗?都放下!
我给你准备好了。山秀叫了一声,娘!

    几天后,器重收到了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汇单。一老太在古戏台上的古屋的床上
平静地去了。桌上放着她给山秀的遗言:我原想不错,但还是想错了。我把我年轻
时赚来的最后的一只金戒指卖了。我原靠它打发我剩下的日子。现在我把日子让给
你们。桌上洁白的盘子里放着老太没嚼完的几颗枯蚕豆。


    深夜的时候,得了精神病的器重手里舞着老太给他的那张汇单,在开发区山秀
住的楼下,唱叫做《飞天》的那首歌:如果海枯了,还有一滴泪,那也是你等待的
一个个轮回。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千千般般,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花里飞。
嘿。大漠的落日下,那吹荒的是谁?愿岁月剥去红唇,无奈伤痛累累。荒凉的古堡
中,是谁反弹着琵琶?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如果是岁月看花,花也碎。
流砂泥砂满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去缘如水。功夫叫了起来,把那个疯
子赶走!山秀拿了把剪子捏在手里,对功夫说,你敢?你去赶他试试?功夫流着泪
对山秀说,秀,你晓得我不敢。

    就是在那天夜里,毛巾厂的试产的气笛在深夜里响了。听到汽笛响,山秀赤着
脚一口气跑到了七楼楼顶上。功夫跟着山秀后面追,追到楼顶上,功夫一把抱住了
山秀。山秀在功夫的怀里颤抖着,满脸的泪一个劲地淌。山秀说,好了,好了,天
亮了!天亮了我就到厂里去上班啊!

    器重的《飞天》仍在楼下不歇地唱。早醒的县城,躁动起来了。去汉口汉正街
进货的生意人,掮着空包纷纷地赶带空调的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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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赋得永久的悔

                          作者:季羡林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赋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
以不是八股。我为什麽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
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己经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
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於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
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
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
矣。要讲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
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兄弟
三个,孤苦伶盯,无依无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亲和九叔背井离乡,盲流到
济南去谋生。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
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於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日可
耕。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不知怎
麽一来,竟然寻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

    後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
里剩下的最後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兄弟俩商量,要“
富贵而归故乡”,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於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
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又用荒唐
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可惜
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祥,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
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全家又回归
到原来的信况。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
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仅
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这恐怕要成为永远的谜了。

    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
的。按照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
(黄的),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白的”与我们家无缘。
“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这“红的”又苦又涩,真
是难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红”色变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
奶奶。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虽然举人死了,但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建在。家
境依然很好。她的亲孙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她是整个官
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
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跑到大奶奶跟前,清
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
口袋里打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一到夏天麦
收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什麽麦子可收。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
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所谓“拾麦子”就是别家
的长工割过麦子,总还会剩下那麽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
穷人就来“拾”。因为乘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
我们来说,这己经是如获至宝了。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一个四五岁、
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
的。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後,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
饼子,让我解馋。我於是就大块朵颐了。

    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到了中秋节农民嘴里叫
“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
边,大吃起来。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好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
得上的,我难得吃上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现在回想起来,
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不但是月饼,连其他“白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
给我吃了。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到了灾年,连这个也吃不上,
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至於肉类,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
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
价钱买来,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把肉煮烂,然後卖掉。老牛肉难煮,实在没有
办法,农民就在肉锅内小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农民心肠好,有了这种情况,
就昭告四邻:“今天的肉你们别买!”老娘家穷,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也只
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牛肉汤,聊胜於无。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
一块牛肚子。这就成了我的专利。我舍不得一气吃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
一块地割着吃,慢慢地吃,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白的”、月饼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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