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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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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和那些噩梦般的日子。现在他们双双在河岸的一处高地上站住了。这是一天里的
上午或下午,时令正值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的秋后,因为在这对年轻夫妻的头
上天空是晴的高远的,闲散的云朵像白帆那样随意飘移,飞过天空的鸟雀发出了欢
快的鸣声,而周围茂密的树木色彩斑斓,随风而下的是缤纷的落叶。在他们眼前,
那条伴随他俩度过了不少时日的小河正无声流淌着,河水清澈又蜿蜒如蛇,河的对
岸则是一大块长着少许灌木、茅草簇生又一片金黄的洼地。实际上正是这块迷人的
洼地吸引了七公夫妇的目光并留住了他们的脚步。毫无疑问,他们在逃难的过程中
心里总是存有希望的,而希望的最初所在就是寻找一处新的栖身之所,现在他们找
到了。面对这块洼地,我有理由相信七公夫妇先是在脸上规出了一丝欣喜之色,接
着就展开了他们的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像的翅膀,于是木屋、稻田、玉米地、菜
地也许还有桑园果树之类的有关一个家园会有的种种景象就都出现了。但是促使七
公夫妇决定就此安家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的,那就是洼地
后面半山腰上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会儿他们的目光在洼地里留连了许久之后,很自
然地就向洼地纵深处投了过去,那里是屏风似的一列高山,山上古木参天,山腰有
裸露的灰白断崖像画卷那样铺排展开,随着他们就看到了仁立在崖下的那尊石像。
那是一个天然造物,却那么惟妙惟肖地具备了一个人的面目,有鼻有眼似乎还有血
肉,无声无息地站在一片稀疏的落光了叶子的林梢后面,其神态又是那么安详,在
默然凝视远方的同时像在想着一个什么亘古的问题,又像在说着什么,只是说出的
话语让人难以听懂并且化作了穿过林梢的风声。七公夫妇久久地望着石像,心里居
然就有了一种风平浪静的感觉。这尊石像似乎给了他们缺少的某种东西,或者说他
们正亟待着什么时却从这尊石像也就是这块天地间的石头身上得到了。他们感到了
莫大的安慰,又慢慢地看出了这块石头所发出的那种难以察觉的平和慈祥而深远的
笑容,照我想来这应是一尊佛或一个神所具有的那种微笑,因此等到后来他们就深
深地感动了。而就接受一种事物或精神的影响以及对事物的直觉感悟能力而言,女
人似乎是天生优胜快捷于男人的,我们看到先前凝聚在七婆脸上和眼睛里的忧虑焦
心不见了,消散了,替代它的是自从逃命以来从未有过的那种欣慰幸福的神情,随
后一串长长的泪水已然淌在她的脸上。她转过身来拉过七公那只没拿刀子的手,并
将它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对我们的七公说,就在这儿住下吧,我不想走了,我
要在这儿生下我们的儿子。

    七公夫妇住了下来。这块洼地就是长田河。为什么会把这块洼地叫做长田河而
不是别的名字,我不知道,但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们已从传说中得知了长田河
作为一个寨子是怎样开始的,怎样留下了先人最初的足迹。接下来当然就是长田河
寨子的形成和发展了,以至到被一场大火烧毁前的那个样子,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
的,也是顺理成章容易让人想到的。就像一颗发芽的玉米种子从地里长出苗来然后
打苞扬花结出了玉米棒子一样,变得简明必然因而也就没有详尽叙述的太多必要了。
我想令人关注的焦点依然是七公夫妇也就是我们的先人,他们在长田河居住下来,
生下了他们的儿子,通过辛勤的垦荒劳作,建起了新的家园,一步步的实现着自己
的理想,而在此之前他们又究竟来自何处?关于这,那是传说的另“部分。在这部
分传说里出现了一个叫做莲花池的地名和一条浩荡的大河,这条大河却没有名字。
也就是说年轻的七公夫妇来自一条大河边的一个叫做莲花池的村子里。我不敢肯定
没有传下名字的大河和传下了名字的村子连在一起是否含有时间的暗示,隐含地提
供了渔猎时期尚未完全过去而农业垦殖又已蓬勃兴起的信息,但那时村子里的确是
又撒网打渔又荷锄种植的。莲花池依傍在河边山脚下,树木葱郁修竹成林,每年夏
秋之际盛开的莲花清香扑鼻。同时村子里就住着一家人,这家人养有七个儿子,七
公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他们自耕自足又恰然自得,几乎同样注重劳作与休养,可谓
劳逸结合的典范,完全是一种与世无争听凭岁月自然流逝下的自然人生。这样不知
不觉又到了秋后。粮食已经归仓,土地已经歇息,人也闲了下来,大概是丰收使人
喜悦,喜悦又促使人要乐一乐的缘故,七公和他的兄长们忽发奇想,居然编织了一
双大如小船的草鞋,将其挂在村口的一棵枫香树上。又合力叮叮当当地打制了一把
真正的大刀,刀片竟如门板,刀杆有一根柱子那么粗,又长达数丈,几兄弟晨昏无
事便抱着在屋前的评场里快活地舞来舞去,这想来纯粹是一种精力的发泄和拙朴的
娱乐,不想却惹出祸了,他们的玩乐引起了官家的注意和忌恨,并因此被安上想要
造反的罪名,官家欲派人捉拿,又探知这七兄弟个个勇力过人,于是便调了大军前
来捕杀。消息传到之日,这七兄弟只得弃家连夜分头逃命,七公带了自己的女人跳
上一叶小舟即渡河而去。等到他们终于在河谷出现的时候,整整三年已经过去了。

    现在说说后来。长田河经历了自己的发展和繁荣,但不可能永远发展下去,或
说发展下去又必然会从鼎盛走向衰败。小到一个细胞的生长与死亡,大到人类和世
界的必将终结,地球将成为生命的故宫,都莫不如此。事实上长田河在被一场大火
焚毁之前已有了种种不祥的兆头,其一便是寨后半山上那尊有如庇护之神的石像在
一年春夏的一个雷雨之夜被掀掉了脑袋。伴随着一声巨响,天上落下一个雷来,石
像的脑袋就成了碎散的石片。这个像是上天怒吼的炸雷甚至还展动了整了寨子,街
巷和房基抖动不已,屋上的瓦片纷纷滑落,鸡狗乱作了一团,使得寨人惊恐万分,
彻夜难眠。第二天跟着就来了百年未见的滔滔洪水,洪水淹没了河谷的大片良田,
冲垮了河堤寨墙,漫过了寨子。不知从哪里钻出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有毒和无毒的
蛇,它们吐着信子在街巷中四处游动或缠绕在梁柱间游戏,又在楼板上瓦背上盘成
一团静静地打着瞌睡,洪水退了还不肯走,令寨人不寒而采。其二是这事过去多年
之后的一场瘟疫。说瘟疫其实是麻疹,可它那么厉害,像一场飓风那样扫荡了整个
寨了,夺去许多寨人的性命,还使活下来的寨人大多破了相,不论男女都带上了一
张坑坑洼洼的麻睑。应当指出,发生这场瘟疫的时候离长田河毁亡的日子已经不远
了,说具体些也就是三年的光景。三年后长田河作为一寨子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来
自外乡的瘟疫也就成了预示长田河毁亡的最后一个凶兆。值得一提的是,从外乡带
来这个凶兆的不是别人,他就是我无缘见识的年轻而短命的爷爷。

    我爷爷神秘而虚妄。每当我去想像他时,他总是显得含混而面目不清,有如一
个蒙面大侠那样叫人不可捉摸。他甚至不肯在我的脑子里久留,仍有闪现随即便消
失了。他远不如我太爷那样令人亲切,想起我太爷就会听到他那大大咧咧的笑声,
而我的爷爷不,他总像一片剪纸那样飘忽。我想这是因为构成他形象的事迹太少,
他死得太早了的缘故。在他二十四岁的生命历程里许多事还来不及在他身上发生,
人们对他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可他已经不在了。事实上他去世时我父亲才三个月,
也只仅仅见过他两面。在他回家的那天下午他抱了抱父亲,在父亲小脸蛋上亲了两
口,捉住父亲的小手摸了摸他特意留下的一抹上髭。半个月后他临死前又让我祖母
将父亲抱去,父子俩远远地相互看了一眼,试想父亲能对他有什么印象呢。所以后
来父亲每每跟我谈起我爷爷,我总觉得父亲像个二道贩子,他说的一切都是从别人
嘴里听来的,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至于有人说我除了身材矮小一些之外倒长得很像
我爷爷,听着那就只能叫我疑惑伤心了。站在镜前,我见到的可是一个瘦削而脸色
苍白的人,看上去谦逊有余而自信不足。似乎还有一点委琐,即使我做出最昂扬的
姿态,可眉宇间也看不出什么英武之气。我那令我太爷引以骄傲寨人也曾引以为荣
的爷爷怎会是这么一个样子呢,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要咋咬一声破碎了。

    但我的爷爷说到底不过是个从军书生,一辈子娶了两个媳妇而已。当然我爷爷
能够从小读书,就他的家庭和当时长田河的风气而言,这是他的福气,实际上也是
我太婆而非我太爷的主意。她生前曾说过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只猪的话,所以早早地
把我爷爷送进了寨中推一的一家私塾,尔后又把这话作为遗言留给了我太爷。我太
爷当然是爱他儿子的,但他是个粗人,虽然平生十分佩眼识文断字有学问的人,却
不相信他儿子有朝一日也会成为这么一个人。我太婆在世时,他只管教我爷爷早晚
练功学武,对他的读书识字却是从不过问任其自然的,这也与他大字不识很有关系。
但我太婆去世后,他态度大变,也不管有无可能,居然钦下心来要把我爷爷弄成一
个读书人。现在我想,我爷爷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后来之所以能够从六岁发获一直读
书到二十一岁,从长田河读到县里,又从县里读到省里,而我太爷一直坚定不移地
供养着他,这并非说明我太爷是多么地望子成龙心切,其实这更多地应是他对我太
婆爱情执著的证明。有趣的是我太爷供我爷爷读书,却不知我爷爷读的是什么。他
告诫我爷爷要好好地读,还严加督促,其方法却是极其简单的。长田河的私塾先生
是个严厉的老秀才,他的教具除了书本就是一把戒尺,几乎每天都有学生光着屁股
被打,我太爷非常欣赏这个办法,先生又每天放学时去学生的额上画上一个红圈或
黑圈以示对学生在这一天里读书好坏的褒贬,我太爷即依照圆圈颜色毫不含糊地对
我爷爷进行奖赏和惩罚。红圈是一碗红糖荷包蛋,得了黑圈便是罚跪读书到半夜,
晚饭吃一顿鞭打。好在我爷爷天生聪颖,我太爷的脾气又使得他不得不警醒,不仅
几句死书被他读得滚瓜烂熟,字写得像模像样,还能应对作文,悠哉游哉地成了先
生的得意弟子。先生满意,那红圈就多了,以至有那么两年我太爷每天就总是忙着
煮蛋不迭。等到我爷爷离开私塾去了县上读书,那时他已经十六岁,这在长田河已
算是一件出人头地的事情,而长期煮蛋的经历使我太爷对儿子不仅十分满意,这时
就由满意而佩眼了。佩服的结果就免不了要在人前夸耀。可一本不论什么书对我太
爷来说都是一本天书,书上的字是那样亲多密麻,黑压压的一片,可我爷爷信手拿
来便一页页地翻过读过了。太爷惊奇。对人也总是惊奇地说,我的儿啊,真是不错,
连很细的字都认得。听者大笑,我太爷也笑了。

    我爷爷十六岁那年也即进县城读书的那年冬天里娶回了他的第一个媳妇。媳妇
是我太婆寨上的一个十九岁的大姑娘,早在太婆在世时就定下了亲事,现在娶回来
一望而知则是我太爷的意思。娶亲是成人的标志,在太爷看来他那有学问的儿子是
已经成人,况且家里缝补洗刷总得有个女人操持。至于我爷爷,也不能说他在这事
上是如何的不情愿,而只能说是被动的,害羞的,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会有这么
一件事,并因此而全身燥热,所以当大他三岁显然也远比他成熟的媳妇在花烛洞房
里久等不来而自己掀掉了红盖头并热烈大胆笑眯眯地望着他时,我爷爷窘得满脸通
红,远远地坐在床沿一边,仿佛一只畏缩不前的小猫。我爷爷并非一个老实无用的
人,他只是太小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满脑子诗书的少年突然面对如此强烈赤裸的诱
惑,只能使他晕眩。但只要再过几年,那就不是他的搞头了。他前后判若两人,那
时他会碰上另外一个小女子并展开一番追逐而最终将其纳入怀抱。这样一来先前的
媳妇就将成为我父亲的大娘也即我的大婆,而那个名叫么五的小女子则是我的亲祖
母。这事也许标志着我爷爷自由天性以及爱情的真正被唤醒,标志着一个真正男人
的诞生,但对于我大婆无疑却是不公平的。我爷爷出外读书,一去数年,她浆洗操
持还下地劳作,苦守着空房只等丈夫回来,没想到丈夫回来了却还带回一个远比她
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想最初一阵子,我大婆一定被身心俱碎的痛苦所击倒,并久久
地爬不起来,尔后这种苦痛还时隐时现地伴随了她漫长的一生。而她有如受难基督
的品质和行为,就只能让我爷爷即使长眠地下也将感到不安和羞愧了。我大婆没有
生养,但她却靠纺线织布卖田卖地将我父亲养大成人,她是那样长久地爱着我爷爷,
宽视我父亲如同已出。在她最后的风烛残年里,又百般溺爱呵护着我这个孙儿。我
还记得大婆皱纹满脸耷拉着眼皮在屋外阳光下一边慢慢地摇着那架老纺车一边笑啦
啦逗我玩乐的情景。她的身膀还硬朗,只是背已经驼了,她总是将一只纺好的线团
或什么东西丢出去逗我去捡,我回来的时候她已在那儿打着瞌睡。她经常给我讲故
事,故事都是有关我爷爷的。也是从她那里,我知道我爷爷是个了不起的骑白马挎
连枪的人。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我那仁慈宽厚的大婆却早已去世了。愿神灵与她
同在。

    我爷爷并非一个浪荡公子,他只是本性多情。事实上他还学有所进胸怀抱负。
他一定是看出在他所处的时代做一个教书先生或小文人是窝囊没有出息的,因而便
走上了我太爷的老路,在县城读书三年之后毅然投笔从戎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军官学
堂。我对他在学堂里的情形知之甚少。我只知道两年后他成了一支地方部队里的一
名军事教官。赴职之前他曾回了一趟长田河,住了两个月,在寨西戏台前为寨人表
演了一套单双杠和跳马,寨人看得津津有味。我爷爷兴之所至,还玩了凌空跃上寨
墙以及格斗拼杀一类把戏,按寨人的说法是我爷爷在杠子上舞动飞旋如风车,武艺
不在我太爷之下,只是表面上看去就还是个读书人。当然以此说明我爷爷在学堂表
现不俗还不足为凭证,但他毕业后能谋取教官之职并在以后的三年中数度以上尉连
长的军衔领军作战而最终升为少校营长,则似乎表明了他确有过人的地方。想来作
为一个军官学堂的学生他的成绩是优良的,而毕业之际立马娶了我的祖母,则表明
他已能够临事决断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娶回祖母之前,我爷爷一直将这事瞒着家人,这是不难理解的。在此之前他与
我祖母相爱已逾两年。说到他们相爱,这算得上一段奇线,抑或是上天冥冥之中的
安排。他们是在城里端午节那天的庙会中相识的,当时我的祖母不过是县城里一个
梳着条小辫的十五岁女孩。她同几个姐姐一起出来赶庙会,不知怎么一来就走散了。
但我的祖母并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子,她是胆大调皮的,也许她故意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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