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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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
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
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
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
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
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事迹,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
正淳瞄了一眼,都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份、性情、处事、年
纪,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
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
“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
倘若当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
某也决不能丝毫亏待了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
记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干
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惊道:“不,不!我不能说。”黑衣僧
问道:“你为甚么在你孩儿的背上、股上,烧了三处二十七点
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
别问我了。”
黑衣僧声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衷,继续问道:
“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
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么,为甚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
门的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声
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
子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显
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
高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虚竹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过了半晌,
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
人是妖怪,他……甚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也
……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罢。”
黑衣僧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
要报仇。叶二娘,我为甚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
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
团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来,放在少林寺的菜
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扶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
自己的亲身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
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叶二娘意示
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
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
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
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
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
手一提,将萧峰拉了起来。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张口露牙、青郁郁的
狼头来。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
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
感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一共
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
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的拓片,上
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
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
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
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
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
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
智光和尚以及那个自称‘赵钱孙’的家伙,已为孩儿所杀。丐
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
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急问:“此人是谁?”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此人是谁?”目光如电,在群
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
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到萧氏父子的神情,谁也不
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上身。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
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
你妈妈和我的随从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斫杀,原非
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孩儿,你可知
那是为了甚么缘故?”
萧峰道:“孩儿听智光大师说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
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
山的张本,是以突然袭击,害死了我妈妈。”
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
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好,好!萧远山一不作,
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
远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籍瞧了个饱。少林寺
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
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可来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
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
何是好?连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说甚么也不能让
此人活着下山。”
萧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
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
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
人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
道:“孩儿错了?”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
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甚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身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
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
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
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的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
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
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
公、谭婆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
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
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
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
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
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甚么好东西了?
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十分
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
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
善罢甘休。各人均想:“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父子同
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儿子头上,也没甚么不该。”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
帮帮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
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
大仇人为丐帮的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
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个贼秃。这玄苦见我
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
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甚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时,竟
然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甚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
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连
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没有分别,
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
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爹爹可探明白了没有?”
萧远山道:“嘿嘿,岂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
破人亡,我若将他一掌打死,岂不是便宜他了。叶二娘,且
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
“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
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甚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
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
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
“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
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
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
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
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
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
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
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
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
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
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是难以
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
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是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
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
声名鹊起,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
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
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
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
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
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
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
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
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
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你可也曾有丝毫内
疚于心吗?”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惊。群
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听说此人已
然逝世,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假报音讯的
便是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
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
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
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
死?”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窦:那日父亲逝世,自己不止一次
试过他心停气绝,亲手入殓安葬,怎么又能复活?那自然他
是以神功闭气假死。但为甚么要装假死?为甚么连亲生儿子
也要瞒过?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
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杀
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
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
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
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博。萧峰心中更涌出一个念
头:“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
少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是义
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实为
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音讯,是
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
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
豪杰的身份,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
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
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深一层:“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
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
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其时我年
岁尚幼,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难免露出马脚,因此索性
连我也瞒过了。”想到父亲如此苦心孤诣,为了兴复大燕,不
惜舍弃一切,更觉自己肩负之重。
玄慈缓缓的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
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
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
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
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
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
他灭口。却为甚么你隐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这才下手?
嗯,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纷争,料想你向我玄悲师
弟偷袭之时,使的是段家一阳指,只是你一阳指所学不精,奈
何不了他,终于还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
传本领,害死了我玄悲师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侧,一拳打向身旁大树,喀喇
喇两响,树上两根粗大的树枝落了下来。他打的是树干,竟
将距他着拳处丈许的两根树枝震落,实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十余名老僧齐声叫道:“韦陀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