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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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
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
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
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
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
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
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
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
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
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
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
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
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
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
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上,也及
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
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
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
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
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就有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
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
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
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
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
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
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胡涂透顶,
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
“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
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
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
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
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
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吸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
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
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
情深义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
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
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
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
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
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
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
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
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
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
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
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
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
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
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
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
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
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
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
君子,却原来也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
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
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
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
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
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
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
笑道:“以后慢慢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入段誉的耳
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
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
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
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
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
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
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
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是谁
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
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
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
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
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
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辩之意,心中
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
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
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
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
的一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
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么
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
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
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
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也是置若罔闻,鸠
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
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
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也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
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
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
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
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
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
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
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
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
已成了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忠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
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
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
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
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
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
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
性杨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
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
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
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
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
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拍的一声,有物
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
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
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
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
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
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
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
他疯了!”段誉道:“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
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
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
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
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
呼,急速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
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
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
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
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
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
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
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
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
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
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
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
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
四十六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
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
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
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
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
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
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
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甚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
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
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
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
“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
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就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
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你既曾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
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
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
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
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
忍出口。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
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纷纷议论。正发愁
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巴天石,说道次日
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
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
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
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
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
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甚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
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
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
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道:“镇南王千
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
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老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
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
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
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应,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
剑道:“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
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
“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
的。”梅剑道:“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
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
“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
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
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道:“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
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