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1-哪块骨骼最温暖-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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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揉那堆生猪肉。她昨天从集市上捡回一块已经生蛆的猪肉,一进门就死死地抱紧我,说咱们有肉吃了有肉吃了。说着变戏法儿似的托出一块生肉给我,得意地说活该我捡到它。那间肉铺边儿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就该咱们得到它。我看上面已经有几处已经生了细细的棉线粗细的蛆,担忧地说,都这样了,能吃吗?她顿时拉下脸,甩开我的手,恨恨不平地说不能吃?怎么着它都是肉啊,说着就向屋后面紧挨着茅厕的厨房走去。把厨房盖在茅厕边儿上是她的主意。她那年夏天说全村人就数咱家的院子小了,本来这块地方我是留着盖猪圈的,可买猪的钱攒了快五年了,还没攒到一半,就先盖厨房吧,等哪天猪买回来再说。哎,对了,你娶我的时候就没想过盖一间小厨房吗?我说那不还是冬天嘛。
雨刚停我就坐不住了,我把从外面端回来的这少半碗雨水哗地泼在她揉的那块猪肉上,然后打了两个冷颤,就出门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这个就是为一头猪嫁给我的女人,这个把猪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
几乎每个雨天村里人都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昏昏欲睡。我在屋子里已经呆了整整两天了,除了看女人那双一刻不停地在猪肉上运动的手和蛆、变得越来越少的猪肉,就是睡觉。不过和以前的任何一个雨天不同的是,三番两次地梦魇。
(三十三)
城在一点一点变小。地上的土粒日夜不歇地从三颗变成两颗,再从两颗变成一颗,但体积却不增大。一只鞋子的前脚跟踩着另外一只鞋子的后脚跟,两个陌生人就会分别少掉一只脚跟和前脚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不适,继续走自己的路。如果你不小心撞没了某人的胳膊,那人就会浑然不觉地甩着剩下的那只胳膊继续前进。你垂下头用右手拍拍左胳膊,用左手拍拍右胳膊,再摸摸肚皮小腹,把双臂向后弯曲用掌心再检查检查背后,结果,一切正常,身上并没多出一只胳膊。但那人的胳膊是真的不见了,谁也不知它去了哪儿。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卷起袖子找胳膊上最嫩的肉掐去,可能是掐得太狠了,分寸没把握好,当着过路人的面儿你不得不克制着压低嗓门儿啊呀一声,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把下巴在胸口顶死。十几秒,缓过劲儿来后你重又站起来,别无选择地目视前方,这时你却不幸地看到了下面的场景: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相隔很远就张开双臂,然后他们抱在一起,等他们分开时,已经是一个人了。这个人性格比先前的两位都复杂,衣服的一些部位多出些格子和线头,但体重和外形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时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你回过头,看到一辆车身涂满五颜六色广告的公交车,除了好奇的围观者、慌乱的乘客和缕缕青烟,什么也没有。另外一辆车不见了。
城在一点点变小,最后小到,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人,所有的地面只剩一粒土,这个人在这粒土上吃饭睡觉上班郊游,倒也不孤独。
(三十四)
书店高高的招牌上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雨水打在他的黑伞后,并没有及时从伞的高处滑向低处顺着伞的边缘落地,而是在伞上滑来滑去,从高处滑向低处,从低处又返回高处,它把这把伞改成了临时的溜冰场,在伞尖和伞沿之间的频繁的滑动中,它已破解了保持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凌驾于伞下那个地球之上的隐晦秘密。
(三十五)
为了更好地偷窥两位主人公的夫妻生活,作者限我在两天之内,给他们的房间装好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听听他是怎么安排的吧:摄像机,门口一只,用于偷拍女主人公换鞋的场面;卫生间里外各一只,里间那只拍摄女主人大小解,外间拍摄她洗脸化妆的情形;客厅沙发正面一只,卧室上下八个墙角各一只,用于从不同角度拍摄他们的性交场面;阳台一只,餐厅一只,作用就别问了……
(三十六)
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在哪儿,它是小镇还是城。我不知道它的居民是否也像我们中原人一样,每天天麻麻亮就迷迷糊糊地吱呀一声推开一砖厚的门板,用两只扑满月光的胳膊往门外的过道上泼屎泼尿。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怀里奔跑的少女穿耳洞用钢笔尖、打磨过的铁丝呢,还是干脆就用两颗米粒把耳陲磨透?
(三十七)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泥土中的血肉已经不翼而飞,骨头也正遭受地气和蚁蝼的蚕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一生的全部记忆倏地弃他而去。一个声音说:死了。
(三十八)
有规律或无规律的适当饮食在补充体力的同时,也放松着读者和作者的神经。这从香艳的惊栗的悬疑的或无味的故事中脱身而出的神经受到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食物的诱惑时,偶尔它也会不无伟大地想到邀请刚才故事中——淫荡的林中仙女,清纯的酒吧女招待,门牙上饰有金制门环的富裕的恶魔,警惕着以泪洗面的穷苦大众,作案手法漏洞百出的印度小偷,衣着花哨的二流侦探,娘娘腔的小和尚,涂脂抹粉的老道姑,一万米长跑中柳絮一样的苍白诗人……一同进餐。起初它想邀请他们中的一位,把每一位虚拟到餐桌对面进餐之后,它又觉得单独邀请任何一位都不合适。它又虚拟了能想到的十几号人同时进餐,用餐完毕,就要采取真实的行动(邀请)了,像一只苍蝇在即将碰到一起的嘴唇中间嗡嗡穿过,它还是觉得不合适。它又有了新的想法儿。它想先邀请他们其中一位,然后再邀请他们全体,而这事先早到的一位同时也在稍后被邀请的全体中。这样,这单独的一位就会和另外一个集体中的自己一同进餐。它想像他们碰面时或者惊讶或者故作冷静的表情,像和其他客人打招呼那样相互作揖或拥抱,作揖时他们双手合十的四只无名指通过一个点碰到一起,两副相同的身体就以这个点为中心对称,给任意一具躯体一个轻微的力,对称的身体就僵持着以这个点为轴心开始旋转,旋转产生巨大的凉风,越来越强的凉风使其他的客人四肢冰凉,有的开始打喷嚏流稀鼻涕,他们咝咝地倒吸着牙缝儿绅士地请求主人将风稍稍调小。像把手指插进飞速旋转的电扇一样,他敏捷地用右手的食指给了旋转中的一副躯体一个小小的反方向力,客人们的表情开始舒展。除了作揖,它还为两副躯体设计了拥抱的场面。他们拥抱前,双方都奇怪地同时将扣眼儿解开,拥抱完毕,不,这样的拥抱没有分开的时候,它将永远处于进行当中,因为两人正面的身体贴在一起后,一方的扣子全扣进了另一方的扣眼儿里。按照它的设计,这样的拥抱在进餐完毕后,还将持续到它读完那本书。不过最后这根神经谁也没邀请,和读者作者一样,它也受着现实这样那样的制约。
第二部分80个片断 (5)
三十九)
东风住在平原的树洞里。树洞阴暗潮湿,常有地鼠和青花蛇造访。地鼠找到东风完全是因了青花蛇的启发。一次它蹲在树下看青花蛇长久地盘住树腰的洞口搔首弄姿,就在树根处打了个洞,一直往上钻,直到嗅出东风的迷香和青花蛇小腹的泥土味儿,才停住。蛇在向东风露骨地示爱,它一刻不停地用腹摩擦树皮,树皮磨光后,它又开始摩擦树干。东风只是在洞里轻柔地吹几个呼哨,或从洞口放出一两个小旋风,小小的旋风中,翻卷着金黄的柿叶碎屑,十个平原以外的女巫暗绿色的花头巾,几串同时演变的文字……
经过几次偷听后,地鼠就背着蛇去偷听东风,因为东风有梦呓的习惯。地鼠在一次梦呓中得知东风遗失曾有过的一条艳尾,才成年累月窝在这个树洞,除了偶尔能吐一两个小旋风外,其余的时间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无望地听任青花蛇日复一日的骚扰。
地鼠通过打地洞在几十个平原之间来回穿梭,一年四季一刻也不停下。为了找回东风的艳尾,它的皮毛沾过浮着厚厚一层动物尸体的清冽井水,沾过乌黑的石油,它的头颅一次次被前方冲过来的石块击碎,又一次次在打着洞前进时慢慢康复,很多年过去,就连艳尾的影儿也没见到。它又回到那棵树下,刚好蛇又在树腰摩擦树干。经过这些年的摩擦,蛇身上的肉全不见了,身上除了骨架就全是死皮,越来越细的树干不久就会吱呀一声拦腰折断,夜夜梦呓的东风也将香消玉殒。
(四十)
这个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活不长。A,第一个主人公,十二页出现,十六页死掉。A是个被出租车司机捅死的倒霉鬼。他上这辆出租之前,去过小说前十二页中的很多地方,那些地方,要么繁荣稳定,要么寸草不生。他曾以登山队员的热情爬上过沿海的每一幢十二层以上的办公楼,在每幢楼里,各大小便一次。他曾在一幢写字楼的二十五层,看到过天花板上的一口浓痰。那是一口已经干掉后呈金色的痰,各处的皮皮翻卷起来,被风一吹,哧啦啦地响。
(四十一)
这城里,每次下雨,最后一颗雨水都会打在清水书店的招牌上。每次雨快停的时候,清水书店门口总会围一群打伞的人,他们的眼睛一不眨不眨地盯着招牌,等待最后一滴雨水的到来。这些人里有工人,农民,解放军,小学老师,当然,最多的还是女大学生。我就是在那儿碰到兔子的。
(四十二)
固定在墙上的啄木鸟,一直在啄钟表上的某个零件。这个零件的有频率的受力保证了秒针的行走。秒针带动分针,分针又带动时针,噌!噌!
鸟锥子般的嘴,每啄一下金属零件,零件都渗出一颗芝麻粒大的血珠。渗出的血珠通过鸟的长嘴,不紧不慢地滑向脖子,最后在它喉结处一根稍长的羽毛上停住了。它在羽毛的末端随着鸟的动作摇摇欲坠,但并不落下。它凝固在那里,形成一个固体的红点儿,痣一样。
从嘴滑至此处的血珠儿,每过一秒就会有一颗。第二颗在第一颗上摇摇欲坠,并最终凝固,第三颗走的又是第二颗的老路……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细红绳一样的东西。它从钟表所在的那面墙拖下来,沿着地板以一个无法更改的角度正向门口延伸过去。
这是一扇刷着深红油漆的木门。也可能原先刷的是大红的漆,时间一长,颜色旧了。它现在反锁着,不过,反锁的门对那根不断加长的细红绳的路的行进并不构成影响。现在细红绳从下面的门缝伸出去了,一颗一颗的血珠,排着队陆陆续续地消失在门缝里。
院子里有几盆花,有的开了,有的没开。有一个小水坑,水面上映出一小块天和一小团云。云里有黑鸟飞进飞出,这些小水坑都照到了。北墙靠着一辆自行车,锈迹斑斑的车梁上,两只红头蚂蚁相遇了。那么粗的车梁上,谁也不肯绕道走,僵在那里。
门缝里伸出来的细红绳,沿着院子的水泥地继续前进,很快它就到达了门对面的墙根下。墙和门不一样,墙下面没有可供它伸出去的缝。它开始顺着墙向上爬,爬到半米高时又在空中折回来,身子一倾,扑倒在地。现在它在水泥地上开始以自身为圆心,不停地缠啊缠的,那情形,就像一盘越来越厚的录像带。
当细红绳就要塞满大半个院子时,它突然停住了,好像正在运转的机器断了电。门缝下面那颗已经滑出一半的血珠卡在那里,房间里的噌噌声也没有了。
一只猫从院墙上跳下来,敏捷地跃过院里的那些细红绳,蹲在窗户下叫了一声后,就眨巴着眼睛,等待着。
十几秒吧,突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房间开始传出噌噌的响声,卡在门缝的那半颗血珠很快就穿过院里的一段水泥地被绞进那盘“红色录像带”,“录像带”又开始像刚才那样一圈圈加厚……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死鸟被扔了出来。猫的等待没有落空,它腾起身子在半空就接住了食物。那是一只普通的啄木鸟,它椎形的嘴因为对金属长时间的啄食,像被锯掉一样,只剩短短的一截。喉结处有根羽毛被拔掉了,伤口处却没有血渗出。
(四十三)
晚风中的向日葵,转向锁匠敞开的门。初生两片薄翼的虫,准备飞向田那边,乳渍样的月。我已入土,我已为尘,却仍转向你,飞向你。
戏院里红丝绒的椅子腿,晨曦中盛装出场的民间车夫,几千年的情爱手册,传向你,传向你。
我在五毛一碗的豆浆里,我在两块三斤的青菜里,等着你,念着你,生生世世轮回不已的恋人。
(四十四)
坐在家里翻着那些书,仿佛又回到异地的公交上,那些没有面影儿的异地姑娘在卧室的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自由穿梭,从门缝里进来,从窗户缝里出去,从椅背上钻出来,又消失在天花板的某个墙角。她们个个儿衣着整洁,头脸干净,走路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极小,我猜想她们的鞋底儿并没触到地板,她们是在我的卧室无拘无束地飞行,想听出一些脚步声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常怀疑曾把一些姑娘夹进刚翻过的书页中。所以我看书有个习惯,每看完翻过一页又很快地翻回去,摩梭良久。
(四十五)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两眼发直,那是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的心思带走了。我能听到她的说话声,比说话声弱许多的拍衣服声,甚至还能听到比拍衣服声弱很多的整理头发时她手指从头皮掠过的沙沙声,但我却听不到她眨眼睛的声音。你有没有听过眨眼睛的声音?我喜欢你眨眼睛的声音。
眨眼睛的声音和小鱼吐泡泡的声音很相似,我看书看到后半夜时就常听到这种声音。那时我感觉自己是一条小鱼,不断地吐着泡泡,两三秒钟一个两三秒钟一个。那些夜晚可能都是听着这种声音睡去的吧,可能还做过许多和鱼有关,和水有关,和船夫、井、爱琴海、地质运动、史前文明有关的梦吧。那些梦终究是做过了,成为过去式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不能重现的,以前我们面对面幸福的说话,也不能再有了吗?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纵容这个世界和它独有的过去式。
第二部分80个片断 (6)
(四十六)
很早,就听人说,我有个哥哥,叫唐吉,住在很远的城里,靠贩卖小提琴为生。人们说,那座城里每人都有一把小提琴,每把琴上都刻着主人的名字。名字的长短和主人的身份、性情成正比。名字越长越高贵,也就越暴力;名字越短,越低贱也就越诗意。仿佛诗意和货币有关。每天傍晚,全城的小提琴手都会不约而同地走上阳台,并不时与室内负责看表的孩子对时间,每天的六点一刻都会准时到来,数十万把小提琴都会准时开弓。在宏大而悠扬的乐曲声中,城市开始旋转,以位于市中心的圆形广场圆心处的萨瓦勒雕像为中心旋转。
旋转中的城市是神圣的,每个人在这种旋转中都暗暗为自己祈福,老年人祈求来生的存在,中年人祈求家人的平安,青年人希望名字按计划中的速度加长,少年盼望下一把更好的琴,少女则为明天出现的梦中情郎默默祷告。
(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