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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类的大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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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1926年。我刚作为青年飞行员进入拉泰科雷公司拉泰科雷公司,由法国飞机制造家拉泰科雷(1883—1943)创建于1917年,1918年12月25日开始从图卢兹到巴塞罗那的商业飞行,1919年航线延长到摩洛哥,1925年延长到塞内加尔的达喀尔。1927年改名航运总公司,20世纪20年代末曾一度开辟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横越大西洋的航线。1932年公司由法国航空公司接管。,这家公司早在邮政航空公司和法国航空公司之前,承担了图卢兹…达喀尔的航线。我在那里学干这一行。这回轮到我像其他伙伴一样得熬过见习期,这是所有新手在有幸上岗驾机前都要经历的。试飞,在图卢兹和佩皮尼昂佩皮尼昂,法国西南部的城市。往返,在冰冷的机库角落里听无聊的气象课。我们生活在对陌生的西班牙山岭的畏惧和对老飞行员的崇敬之中。    
    这些老飞行员,我们会在餐厅里遇见,他们性情粗暴,有点冷淡,倨傲地给我们提各种建议。当他们中的某一位从阿里坎特阿里坎特,西班牙地中海沿岸港口城市。或卡萨布兰卡回来晚了,皮外套浸透了雨水,而我们中间有人怯生生地向他打听一路上的情况,他简短的回答和暴风雨的天气为我们营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到处是陷阱、圈套,突兀的悬崖峭壁,仿佛要把雪松连根拔起的涡流。乌龙守着峡谷口,电光在山顶上乱窜。老飞行员精湛的技艺让我们敬佩不已,不过,偶尔,这种敬佩也会变成永久的缅怀,他们中间有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比里的一次返航,他后来在科比耶尔山脉遇难。这位老飞行员刚在我们中间坐下,闷头吃饭,一言不发,两肩都累塌了。碰上坏天气的日子,从起点到终点,整条航线上空一片混沌,在飞行员眼里,所有高山都在泥泞里打滚,仿佛断了缆绳的大炮,在旧式帆船的甲板上轧来轧去。我看着比里,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壮着胆子问他这次飞行是否艰苦。比里没听见,皱着额头,俯在盘子上。驾驶敞盖飞机的时候,遇到坏天气,飞行员得把身子探出风挡外面才能看清楚,尖利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很长时间耳朵都是嗡嗡的。比里终于抬起头,好像听见我的问话,回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着迷,因为比里平时很少笑,这短促的笑声照亮了他疲倦的容颜。他没对凯旋归来做任何解释,低下头继续咀嚼,一声不吭。但在灰暗的餐厅,在庸庸碌碌忙活了一整天、此刻在这里恢复体力的小公务员中间,这位肩膀宽厚的同伴在我眼中有一种奇异的高贵;在他粗壮的外表下,显露出曾经降龙伏虎的天神气概。    
    那个晚上终于来临了:轮到我被叫到经理的办公室。他只对我说:    
    “你明天出发。”    
    我站着候在那里,等他示意我离开。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所有规章你都知道吧?”    
    在那个年代,飞机的发动机的性能没有现如今那么可靠。它们常常突然不听使唤,只听见一阵摔碎碗碟的嘈杂,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飞行员只好任凭飞机滑向西班牙山石嶙峋、无所依托的地表。“这时候,如果发动机坏了,”我们常说,“那飞机,哎!也很快就会玩完。”尽管飞机坏了可以换新的。最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去靠近岩石。所以公司禁止我们在山区上空的云海里飞行,违者要受到最严厉的处分。遇到故障的飞行员陷入白茫茫一片混沌,会因为看不见山峰而一头撞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一个缓慢的声音又把那条规章最后重申了一遍:    
    “在西班牙的云海上空,靠着指南针飞行的确很美,也很优哉,但是……”    
    接着,声音变得更加缓慢:    
    “……但你要记住:云海之下……是千古。”    
    钻出云层,眼前豁然呈现出一个单纯、平静的世界,刹那间,我认识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价值。这份静谧是一个陷阱。我想像那个在我脚下铺展开来的巨大的白色陷阱。在飞机下面,就像人们所期待的,既没有世人的骚乱动荡,也没有城市的喧嚣,有的只是更为纯粹的寂静和更为绝对的和平。这白茫茫的云絮对我来说,就是现实与虚幻、已知和不可知之间的界线。我也意识到,任何景观如果不通过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去揣摩就不会有任何意义。山区的居民也见过云海,但他们却无法从中发现这道神奇的屏障。    
    从办公室出来,我像孩子一样洋洋得意。天一破晓,就轮到我承担起运载旅客、运载寄往非洲的邮件的责任了。但我也很心虚,我觉得自己准备不足。西班牙备降场地很少,我怕遇到大故障的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临时的栖身之地。我也曾趴在空洞的地图上查看,没找到自己所需的信息。因此,带着又胆怯又骄傲的复杂心情,我到同伴吉尧梅家度过了紧张的前夕。吉尧梅在我之前飞过这条航线,他知道那些诀窍,那些可以打开西班牙奥秘的钥匙。我需要吉尧梅的指引。    
    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笑着说:    
    “我已经听说了,你高兴吧?”    
    他走到壁橱前拿出波尔图酒和杯子,之后回到我身边,一直笑眯眯的:    
    “让我们为此干一杯。你瞧好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散播信心就像灯散播光明。这位伙伴后来创造了横越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邮政航空的记录。而在几年前的这个晚上,他穿着衬衫,在灯光下交叉着双臂,笑得那么和蔼,他只简简单单地对我说:“暴风雨、浓雾、大雪,有时它们会为难你。但你要想想那些在你之前领教过它们的人,你只要对自己说:‘既然其他人都撑过来了,那我也一定可以。’”但我还是摊开地图,请他好歹跟我一起再温习一下航程。于是,伏在灯光下,挨着老飞行员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宁静。    
    但我那天听到的地理课是多么奇特啊!吉尧梅并不把西班牙当知识传授给我,而是把它当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既不跟我讲西班牙的水文,也不跟我讲它的居民和畜养的动物。他不跟我谈瓜迪克斯城瓜迪克斯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格拉纳达省城镇。,却跟我谈长在瓜迪克斯城外一块农田边上的三棵橙树:“要提防它们,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从此,这三棵橙树在我的地图上所占的位置要比内华达山脉还要多。他不跟我提洛尔卡洛尔卡,西班牙穆尔西亚省城镇。,却大谈洛尔卡附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庄,一个充满活力的农庄。他谈农庄的主人,谈农庄的主妇。这对夫妇,虽然远在天边,和我们相隔一千五百公里,却显得无比重要。他们定居在山坡上,就像灯塔看守人一样,在星空下,时刻准备为他人提供救援。    
    于是,我们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和被淡忘的记忆中获得了不为世界上所有地理学家所知的细节。因为地理学家感兴趣的,只是哺育了多个大城市的埃布罗河,而不是这条位于莫特里尔西部、隐藏在乱草丛中、滋养着三十几朵鲜花的小溪流。“要提防那些河流,它们把场地破坏了……也把它标在你的地图上。”啊!我会记住莫特里尔那条蛇一样的小河!它普普通通,只有潺潺的水声呢喃吸引着几只青蛙,但它歇息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在离此地两千公里以外天堂般的紧急降落场上,它躺在草丛中窥视着我。一有机会,它就会把我变成一束火焰……    
    我也毫不畏惧地等着对付那三十头气咻咻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伺机以动。“你以为这片草地上空无一物,忽然呼啦一声,冒出三十头绵羊冲着你的飞机轮子就过来了……”我呢,听到如此凶险的威胁,不由惊讶地笑笑。    
    慢慢地,在灯光下,我地图上的西班牙变成一个童话里的国度。我画一个十字表示避难所和陷阱,我给那个农场、那三十头羊,还有那条小河都画了标记。我还精确地标出了被地理学家忽视了的牧羊女的位置。


第一部分 航线第2节 一个特别的视角给我们启示

    当我跟吉尧梅道过别后出来,我感到自己需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走一走。我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走在陌生的路人中间,心潮澎湃。揣着我的秘密,和陌生人擦肩而过,我感到非常自豪。他们不认得我,这些野蛮人,但是拂晓时分,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激情都将和邮包一起托付给我,要经由我的双手放飞他们的希望。就这样,我走在他们中间,迈开保护者的步伐,但他们对我的这份关切却一无所知。    
    他们也根本体会不到黑夜传递给我的信息。因为这场正在孕育的暴风雪和我休戚相关,它会让我的初航变得更加艰难。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隐,这些路人又怎么能明白呢?我是惟一知道底细的人。在战斗之前,有人已经把敌人的布局透露给我了……    
    然而,这些召唤我投身其间的豪言壮语,我是在摆放着光彩夺目的圣诞礼物的橱窗边感受到的。在暗夜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陈设在那里,而我却一点也不动心,我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自豪和陶醉。我是一个要赴难涉险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的夜晚、光可鉴人的水晶饰品,这些灯罩和书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已经沉浸在云霞雾霭里,咬到作为飞行员所要品尝的夜航的苦果了。    
    凌晨三点,我被人唤醒。我用力推开百叶窗,看见城里下着雨,我神情肃穆地穿上衣服。    
    半小时后,轮到我坐在小行李箱上,在水汪汪、明晃晃的人行道上等公司的班车来接。在我之前,有多少即将踏上征程的伙伴,也曾像我一样心情沉重,受着这等待的煎熬?车终于出现在街角,一辆老式的车子,哐当哐当地响。轮到我像其他伙伴一样,有权坐在长板凳上,挤在睡眼惺忪的海关职员和几个公务员中间。车上弥漫了封闭的霉味,积尘的机关和破旧的办公室的沉闷气息,人一旦陷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就难以自拔了。车子每五百米一停,好让某位秘书、海关职员或一个督察员搭乘。车上已经睡着的乘客嘟囔着回答刚上车的新乘客的问候,后者勉强找位置坐下来,也很快打起盹来。在图卢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这是一辆阴郁的车子;飞行员混坐在公务员中间,一点也不起眼……但街灯一盏盏闪过,机场渐渐近了,这辆颠簸的老爷车就成了一只灰色的蛹,人一旦出来,便是脱胎换骨。    
    就这样,每位同志都曾在某一个相似的黎明,感受到自己从一个地位低下、受督察员训斥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飞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班机的机长;三小时后,他就要成为在闪电中迎战奥斯皮塔莱奥斯皮塔莱,西班牙地名。巨龙的勇士……再过四小时,降伏巨龙后,他就完全有权力自由决定是绕行海路还是直接飞越阿尔科伊阿尔科伊,西班牙地名。的崇山峻岭;他将挑战风暴、高山和海洋。    
    就这样,每位同志都混杂在默默无闻的人群中,在图卢兹冬日阴霾的天空下,在某一个相似的黎明,感到自己将成为主宰,五小时后,他将把北方的雨雪和寒冬抛在身后,他将减慢马达的转速,准备在阿里坎特盛夏的灿烂阳光里降落。    
    这辆老式的班车已经消失了,但它的坚硬和不舒适的感觉却让我记忆犹新。它象征着从事我们这个既艰辛又快乐的工作所必需的准备工作。一切都那么质朴可感。我还记得,三年后的某一天,就在这车上,还没和别人说上十句话,我便获知飞行员勒克里万的死讯,在某个雾茫茫的白天或夜晚,他像航线上其他成百名的飞行伙伴一样,永远地退隐了。    
    那也是凌晨三点,周围也是一片寂静,忽然我们听到黑暗中的经理抬高嗓音对督察员说:“勒克里万昨夜没有在卡萨布兰卡着陆。”    
    “啊!”督察员回答,“是吗?”    
    突然被人从梦中拖出来,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为了表示他的关切,他又问道:    
    “啊,是吗?他没能飞过去?他半道返航了吗?”    
    在车厢深处只传来一句简单的答复:“没有。”我们期待着听到下文,却什么话也没听到。几秒钟过后,显然这个“没有”后面真的是没有其他下文了。这个“没有”是终审判决,勒克里万不只是没有在卡萨布兰卡着陆,他永远都不会在任何地方着陆了。    
    因此,这个早上,在我第一次邮航的黎明,轮到我履行从事这个行业的神圣仪式。透过车窗,望着映着街灯的明晃晃的碎石子路,我感到不踏实。看着一阵阵风掠过地上的水洼,我心想:“对我的第一次邮航来说……真是的……我真不走运。”我抬眼看着督察员:“是坏天气吧?”督察员倦怠地瞥了一眼窗外,好歹嘟囔了一句:“还说不准。”我寻思坏天气的征兆是什么。昨晚,吉尧梅的一个笑容就驱散的所有压在老飞行员心上的不祥预兆如今又回到我的脑海中。“谁不了解航线上的一山一石,如果遇上暴风雨,那可够他受的……是啊,够他受的!……”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威信,他们摇摇头,用带着怜悯的、让人有些难堪的目光打量我们,仿佛为我们的天真幼稚而叹惋。    
    是啊,这辆班车曾为我们中多少人提供过最后的庇护?六十个?八十个?也是在下雨的凌晨,由这位沉默寡言的司机驾驶着。我环顾身旁:几点烟蒂在黑暗中闪亮,伴着吸烟者的沉思默想。那些上了年纪的职员的平凡心事。他们给我们当中多少人当过最后的殡客?    
    无意间,我也听到了他们低声细语的谈心。谈疾病,谈钱财,谈家长里短的烦恼。这些交谈显露出禁锢着他们的黯淡监牢的围墙,蓦地向我揭示了命运的真实脸庞。    
    我眼前的这位同事是个老公务员,他得不到解救,对此又无能为力。你用水泥封死了所有透光的缝隙,像白蚁那样,这才营造了内心的平静。你蜷缩在小资阶层的安乐窝里,墨守成规,被禁锢在外省人的繁文缛节里,你筑起一道卑微的围墙,挡住了风雨潮汐也挡住了日月星辰。你不愿意费心去想大事情大道理,你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忘却人类的状况。你根本就不是流浪的行星上的居民,你从不问自己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图卢兹的一个小资产者。就算为时未晚,也不会有人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现在,作为你身体的黏土已经变得又干又硬,什么也不能唤醒沉睡在你身上的音乐家或先前曾栖居在你身上的诗人或天文学家了。    
    我不再抱怨狂风暴雨了。飞行员这个职业的魅力为我开启了另一个世界,两小时内,在那里,我要应战乌龙和电闪雷鸣的山峰;在那里,突出重围后,我要在夜幕下的星辰中间找寻自己的道路。    
    这就是我们职业的洗礼,此后我们开始航行,通常,这些航行都是平安无事。我们像专业潜水员一样,安全地降落在我们职业领域的深处。今天人们对这一领域的探索已经很多了。飞行员、机械师和报务员已经用不着冒险尝试,他们只是关在一间实验室里。他们只需遵循仪表上指针的指示,用不着关注景物的变幻了。窗外,群山隐没在黑暗里,它们已经不再是山峦,而是当你靠近时需要计算的无形的力量。报务员在灯下老老实实地记录数据,机械师在地图上标出飞机所在的位置。如果群山偏移了,如果他原本想从左边抄过去的山峰忽然无声无息、偷袭似的出现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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