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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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汉使
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
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
一行大雁从高远的天空之中悠扬飞过,留下一线痕迹。一队飞马从南方飞驰而来,马上的汉人拥着厚厚的披裘,身形臃肿。
“大胆。”掣着雪亮弯刀的匈奴人从王庭内奔出,涌上将闯入的汉人拿下,那汉使却夷容纳不惧,任由匈奴守卫将亮锃锃的刀枪加于其身,大声禀道,“吴国使者求见冒顿单于。”
华丽的王帐高阔广深,置满了贵重陈设,东西两个明亮的火堆将帐中燃烧的温暖如春。“吴国使者”随着引路的卫兵小心的穿过刀枪鲜明的王庭,进了华丽的匈奴王帐,朝着上首白虎皮龙头大座上的男子深深的拜了下去,“吴国使者吴丰拜见匈奴单于。”
冒顿倚在椅背上,神情慵懒,却自有一股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吴丰,”他淡淡而笑,“我与你吴国并无交情,吴王濞遣你来我匈奴王庭,究竟所谓何?”
“单于说笑了,”吴丰谦恭笑道,“单于在草原上的英名,天下人景仰,我家大王仰慕单于大名,特命小人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并奉上一封国书。”从怀中取出帛书,捧过头顶。匈奴男童上前,从他手中取过,转交到冒顿面前,冒顿淡淡一笑,就着天光展开,见帛书雪白,其上飞舞着字迹写着:
“今汉帝刘盈坐位不稳,欲于吴地一举反旗,登高作乱。单于位于西侧,可同时出军,与濞南北呼应,汉军不可同时制敌,则必溃败也——,倘濞侥天之幸,能窃得大汉天下,愿以关外土地尽献于匈奴。”
“哈哈哈,”冒顿起身纵声长笑,声音豪迈,“汉人虽占地广阔,但内斗不休,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如何能成大事?终究还是我匈奴当称霸天下!”他扬首,大声吩咐,“来人,传吾之命,命各部裨王即刻到龙城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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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冲突
草原的北风入了深秋愈发凌冽,刘撷独身一人逆风而行上王庭山岗,卷折的狂风将她的鬓发拂乱,她伸手整平,长长的红锦深衣袍袂被风吹的直往后翻飞。
左谷蠡王渠鸻策马从山坡下经过,忽的听见一阵胡笳声。
他不由缓下马速。
这支曲子曲调悠扬,带着郁郁伤感,和着胡笳特有的低沉音色,愈发显的悲戚。仿佛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带着熟悉,却又太过遥远,有一丝渺茫。渠鸻微微回忆,忽的全身一颤。
是《出塞》。
这是静阏氏刘丹汝弥留之时哼唱的《出塞》。
他下了马,放开骏马在金黄的草原上自在散步,悄悄走上山坡。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立在山坡尖角上,手中捧着胡笳,低着头专注的吹着曲子。大红华丽的袍子,带着汉地染过的灿烂和华丽,将来人的眼烫的一阵炫热。
《出塞》曲盘折低哑,婉转哀凉。这支曲词太过忧伤,唱出来虽然美好,却依旧不免太过直白,如今刘撷弃了词,只吹奏曲子,反而多了一份含蓄,絮絮曲折,婉转之中直触人的灵魂。
渠鸻在风中负手而立,想起出现他生命之中的几个汉地的女子。
静阏氏刘丹汝于他而言是一生的守望,那个黑泉水一样的少女永远停驻在他的记忆深处,鲜活而又宁馨,岁月流徙也带不走她的美丽;而那个名唤微笑的女子,在她离开之后他才约略了解她的身份。曾经他成全她离开自己,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很多年后,在彼此都安宁生活之后偶尔回忆起那一段岁月,记忆里蒙着一层面纱,带着欣赏的色彩和微微遗憾的情绪。
北风吹折,刘撷把着胡笳,《出塞》的曲调忽的激越起来。
而,眼前这个女子呢?
渠鸻抬头。静静打量着不远处的刘撷。
女子身形高挑,云鬓珠翠,红锦长袍上的织金线灿烂华丽,虽则在深秋寒冷之际,亦显得腰肢纤折,楚楚可人。纵然岁月深深,磨损了刚刚入匈奴之时的鲜妍水润,艳色却愈发逼人咄咄起来。不可否认,宁阏氏刘撷一直是个美艳的女子。
对于刘撷,他却又是另一个感觉。
她没有刘丹汝的纯洁善良,也不像张嫣那般雅致。也但毫无疑问,因为共同的血缘关系,她和那两个女子身上是有一些共通的关系。她就像是一株蔷薇,在苦寒的草原上经霜开放,艳色咄咄,却又带着满身尖锐的刺。他带着些微厌恶情绪,却又不自禁的有些被她吸引。
一曲《出塞》终了,刘撷对着坡下莽苍草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背手站立的渠鸻,微微吃了一惊。
年华如水流过,曾经长安城里鲜妍明媚的楚国翁主成了草原上美艳沉默的宁阏氏,多年前的青年热血少年也渐渐成了如今成熟冷静的左谷蠡王,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沧桑。
二人沿着山坡缓缓而行,刘撷拢了拢肩上的坎披帛,面上盈盈而笑。“草原上的汉家女儿都会唱《出塞》这支歌,出塞,是一首不幸的歌。我却惟愿这支歌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唱起。”
唱着这支歌的,都是不幸的人。
这样的悲伤,若是不能感同身受,便不会被真正理解,渠鸻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阏氏离开大汉多年,可想念故乡?”
刘撷柳眉一扬,仰头冷笑道,“你会想起静阏氏么?”
渠鸻面上的神色猛的沉下来,沉声道,“宁阏氏。有些事不能乱做,有些话不能乱说,你开口之前,也该请想清楚了。”
“我想的够清楚了!”刘撷冷笑,齿间相击,寸步不肯相让,“也就你自己以为是多大的事儿,这回事整个龙城知道这回事的没有几百也有好十几人,也就你自己看的跟天一样重,遮遮掩掩当做别人都不知道。”
渠鸻被她噎着,悻悻道,“女子太过冷硬不好,要学着和软些,才讨男人喜欢。”
刘撷冷笑,“我需要讨谁喜欢?”她忽的声音沉寂下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你可知道,我是不愿意来匈奴的。”
草原的草场广阔,愈发显得蓝天高远,白云在天上流动,犹如奔腾溪水。
“……我曾经很恨一个女子,总觉着是因着她,才不得不和亲匈奴。刚来匈奴那些年,我心里一直怨怪于她。直到前些年,我怀了一个孩子,”刘撷面上露出柔软的回忆神情,伸手抚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你也许永远不知道,那种感受着有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腹中长大的感觉,实在太美好,我觉得十分幸福,忽然间就想通了,其实万般皆是命,的确怪不到她身上。我很喜欢孩子。我瞅着服侍单于的时候跟单于说,”
刘撷陷入到回忆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我希望这是一个女儿,和离离一样漂亮,我会仔细把她带大,教导她,看着她长大嫁人……”泪珠夺然而出目眶,浸润了洁白的脸颊,“我想的那么美好,却终于还没有生下来,在还不知道他性别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她哭泣不能自已,渠鸻怜悯的看着她,出声抚慰,“宁阏氏节哀!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孩子?”刘撷惨然而笑,“我已经不敢期待了!这种得到之后再失去的感觉太过惨痛,我不敢再经历一次,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渠鸻,”她问,“你说,为什么?男人政治的斗争,总要女人去承受。我所求不多,只是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为什么却不能得?”
渠鸻哑然。
一骑飞马远远从王庭方向驰来,马上匈奴骑手远远见着渠鸻,翻下来,匆匆向着这边奔来,在渠鸻面前参拜,“谷蠡王,单于宣召各部大王前往龙庭王帐议事。”
“议事?”渠鸻微微诧异,“知道了。”
他唤来爱骑。翻身而上。夕阳光照万丈,将男子宽阔的背影渲染的分外高大,刘撷扬目看着渠鸻远去的背影,眉头蹙紧:
匈奴这些年来威名远播,草原各部臣服,虽然暗里有些潮流,但是表面上依旧一片平和。在这个时候,冒顿宣召各部之王齐聚王廷。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庭大帐
匈奴各部首领聚在其中,彼此悄声寒暄着,系着黑色龙头具带的冒顿单于从帘下大踏步进入。各部裨王陡然安静下来,朝着冒顿恭敬拜了下去。“参见单于吾主。”
“都起来吧。”冒顿在上首威严王座上坐下,“今日召汝等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转身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吴丰,“吴丰,为各部裨王说一下吧!”
吴丰从后面站起,朝着冒顿恭敬拱手,“是。”复又站起身来,向着帐中的诸位匈奴裨王团团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大王。吾乃吴国吴王殿下使臣,我王愿与匈奴结盟共同夹击汉廷,事成之后,愿以关外八百里沃土酬谢单于。”
劲爆的消息顿时点燃了王帐,各部裨王顿时喧哗起来,
“这是大好事呢!”
“这些年困于草原,嘴巴都淡出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