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京官有钱有肉-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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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春已是冷静了许多,只道:“我不过一介小吏,自保尚且来不及,又为何要搀和进去?”
陈庭方看了她道:“一来这是你职责所在,当初韩至清的案子你既然接过了手,且结了案,便意味着你那些推断有理有据,你要对其负责。若被太子捅出来,恐怕你亦逃不掉被追究,倒不如你现下自己去说。二来,你自己的身世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你父亲为何会下狱,你年纪小小又为何得受流离之苦,究其原因都是后宫倾轧,说起来你与太子生母亦有私仇。”
孟景春万未料到他竟如此清楚自己身世,已是惊讶至极,一时咋舌,竟不知如何开口回他。他若知道她身世,那必然也知她是女儿身,更知道她与沈英之间的渊源!
陈庭方起了身:“虽说沈相举荐过魏府千金,也算在这件事里头插了一脚,但想必他能寻到自保的办法,因此你也不必顾虑此。”
“你……”
陈庭方唇角轻压,看她一眼,末了道:“你与沈相两情相悦虽是很难得,但你们现在处的这位置,一是身份多有尴尬,二是阻力太多,你一介小吏无所谓,但沈相的身份却容不得他犯错。外面盯着这宅子的眼睛不计其数,你切莫以为当真是无人问津。美梦不宜做得太久,你也得醒一醒。”
孟景春似是被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都冷得有点僵。
然此时,牛管事却急急忙忙赶来,敲了敲门道:“孟大人,相爷托人送了信回来。”
陈庭方轻压眼角,孟景春赶紧过去开门,低头接过那信,手有些发抖地快速拆开那信封,却只从里头抽出一张小纸片儿。
上头一个字也没有,只随手画了一只饺子。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因方才太紧张手竟有些发麻,这都什么时候了?相爷他竟还惦记着饺子……
【四四】尘归尘
陈庭方走过去;瞥了那纸片一眼,却轻蹙眉,但只说道:“你若不愿上这折子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未说,我会想旁的办法。”
孟景春沉默不言,这案子确实是她职责所在,且也是她一块心病;但这般贸然被卷进去,她实在还没有这个胆气。
陈庭方又看她一眼;仍是紧抿着唇,便匆匆忙忙走了。
待他走后;孟景春定了定神,将沈英那信收回袖袋,忙问牛管事早上沈英放在马车里的那些信札现下收去了哪里。牛管事回说放到书房了;她便急匆匆去了书房,将丁孝生那封信翻出来收进怀中,又匆忙与牛管事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一趟,便埋头上了马车,往大理寺去了。
她笃定沈英在太子妃遴选前对这偷梁换柱之事毫不知情,不然他不会密饬丁孝生查韩至清案的后续。她揣测,沈英应当是陈韫做寿那日,在陈府后院与她一道听了墙角之后起了疑,才特意去查。兴许是查出了一些端倪,这才密饬丁孝生,得一个确认而已。
沈英在朝多年的这份心细,终究是她所不及的。
她夜至大理寺,值宿小吏都已睡下了。费力敲了许久的门,才有小吏披着外袍出来给她开门。那小吏白日里见过她,醒过神问道:“孟评事如何又来了?”
她说:“白天来时不小心将东西落在里头了,突然想起来便来取。”
那小吏还打着哈欠,她却已是端起烛台脚步轻快地进了存卷室,将韩至清一案的卷宗取下来,从里头翻出记录韩至清女眷的相关案卷,飞快地收进怀中,抹平衣服前襟,神色从容地走到了门口,放下烛台。
那小吏问:“孟评事可找到了?”
孟景春抬了手腕,露出那红手绳:“找着了,因是很重要的信物,故而这么晚来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那小吏又打一哈欠,说:“没事没事,孟评事走好。”
孟景春便头也不回地迅速下了台阶,马车停在外头,她钻进去,深吸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折子都要写,二殿下及太子如何她顾不到,这等手足倾轧之事,她一介小吏,连选择站在哪边的资格都没有。
今夜陈庭方匆匆来又匆匆回,孟景春从未见过他这样子,虽依旧平静从容,但脸上那愁色也说明这已是了不得的大事。
她回府写了一晚上折子,理清思绪斟酌措辞,生怕写错。沈英一夜未归,到天快亮时,孟景春有些发昏地站了起来,将折子收进袖袋中,便往衙门去。
已是正月十七,今日该上朝的上朝,该去衙门画卯的画卯,按说一切都将回归春节前的常态。然孟景春到了大理寺,却见徐正达早早地灰着一张脸到了衙门,便猜到今日停了早朝。
同僚间也不过都是互拜晚年,说些祝福话,似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宫中发生了什么。
孟景春和同僚寒暄几句,却有些坐不住。沈英一夜未回,不知现下是在政事堂还是在宫中,亦不知这事情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陈庭方又是否真的做了什么。宫中迟迟无动静传出,这般风平浪静,却似压着沉甸甸的阴云般,豪雨将至。
她正心神不宁之时,宫中却来了人,急召她进宫。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想来陈庭方还是做了什么,不然不可能直接喊她过去。从大理寺往宫中不过短短两炷香的工夫,孟景春此时却觉无比漫长。
内侍将她直接带到了御书房,沈英、魏明先、陈庭方及太子均在,却不见二殿下。
孟景春头也不敢抬,进屋即跪,也不吱声,只听得皇上道:“陈翰林说你一直在暗查韩至清一案,可有此事?”
孟景春横了横心,冷静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三法司已结了案的事情,你竟在私查?”语声中隐隐含怒。
孟景春听着,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她斗胆道:“微臣窃以为韩至清虽已结案,但太过匆促,仍疑点重重。微臣曾在上呈的折子中立志要将此案查清,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查了这么久,可查到了什么?”
孟景春暗吸一口气:“据郴州州牧丁孝生所言,那时被放韩府女眷绝多数均已投靠远亲或是回了娘家,但其中却有一人被带到了京城,且有人为其在城郊安排了住处。”
“哪一个?”
孟景春道:“韩至清的那位小女儿……”
她见皇上并无问话,便立即接道:“当时那卷宗中所述,这位小女儿颜容绝美,左脚却有六趾,臣记得甚是清楚。而……坊间近阵子亦有流言,道当朝太子妃亦是左脚有六趾。微臣斗胆向魏大人求证,令媛是否当真是脚有六趾?还是这说法当真只是流言?”
魏明先跪在一旁却并不吭声。
孟景春偏过头问道:“难道魏大人竟不知令媛这脚上有几个趾头?”
她略有些咄咄逼人,魏明先不说话,太子却回应道:“放肆,问你韩至清的案子竟往太子妃身上扯!”
她面不改色,道:“微臣只是觉得太巧,且有些流言说得太像真的,不得不令人起疑。”
沈英在一旁道:“孟评事,太子妃昨日刚殁,在此岂可说这般僭越之言?”
孟景春连忙伏地惊慌道:“微臣惶恐!实在惶恐!不知……”
陈庭方面无表情,看着孟景春做戏,良久才开口道:“沈大人,这流言并非孟评事一人听得,她方才所说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下官方才亦是说过,太子妃身份实在可疑,若当真是有心之人用韩至清小女儿顶替了魏大人的千金入宫,这可是大罪,不得不严查。”
沈英却道:“仅凭坊间流言蜚语及这推断,便作此怀疑实在是对已故者的大不敬。”
陈庭方语气却有些咄咄逼人起来:“沈大人说这话,似是坚信太子妃清白一般。若要撇清这怀疑,验尸有何不可?既然方才孟评事提到这六趾,那便验上一验,若太子妃双脚均是五趾,自然不辩自清。”
太子狠狠低斥:“岂容得你胡闹!”
陈庭方疾声道:“太子殿下若觉得验尸乃是胡闹,那便不要验尸。太子妃近身宫女贴身服侍,必定知其是否六趾,喊来问一番即可!”
孟景春听这架势,心道这并不似僵持了一晚上的样子,倒像是人刚刚聚齐争执才开始不久的情状。之前陈庭方所言的沈英被扣下以及魏明先急急入宫等事难道是骗她?
她昨晚甚至担心卷宗中那六趾的案卷存证被有心之人毁掉,便偷偷拿了出来,看来是她白担心。今日恐怕是陈庭方挑了个头,喊她过来亦只是说明六趾的事情。她自然不能递折子,亦不能将存证上呈,不然一看即知是事先准备,反倒会出大事。
气氛正僵持之时,魏明先却忽伏地道:“微臣犯了欺君之罪,万死难辞其咎。”
“你何罪之有?”
孟景春听皇上这声音冷冷,心中不免咯噔。
魏明先道:“微臣小女因未婚有孕在遴选前夜自尽,太子殿下胁迫微臣以韩至清小女儿顶替小女参加遴选,近一年来微臣心愧难眠,自知乱了朝纲,请陛下……”
他话还未完,御案上的一摞折子已是被扫了下来,其中两本恰好砸到了孟景春的头,孟景春吓得几乎屏住呼吸,忍住痛动也不动,旁边跪着的魏明先却似是忆起死去的小女,心中大恸,瞬时老泪纵横。
“混账东西!”
太子跪下道:“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陈庭方忽淡淡笑起,“二殿下去郴州办案,魏大人随同,其中放了几个人,何时放的,魏大人自然是最清楚,然而回了京之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将这件事全然推到了二殿□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下官自是不信魏大人有什么理由做这等事,至于到底是受谁指使,魏大人心中最清楚不过。这指使之人若信誓旦旦说自己一无所知,做戏做的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他紧接着看向孟景春,只道:“孟评事,韩至清的案子中你可查到些旁的什么?难道只有这区区六趾?”
“微臣……”孟景春脑子转得飞快,她刚要开口说二殿下是先放了韩至清那小女儿后又被魏明先诱导才放了其他人,却已是被沈英打断。
沈英不急不忙道:“陈翰林今日摆就一番诸事通晓的模样,何故还找来大理寺这八品评事作陪衬?论消息神通,谁人能及陈翰林一分?”
陈庭方冷笑,看了一眼深跪不语的孟景春,又看看沈英,最终转向皇帝,语声却已是渐缓:“二殿下想必宿醉已醒,陛下何不请二殿下来当堂对质?若当真二殿下与太子妃有私,那太子妃到底是何身份,她在摇身一变成为太子妃之前又与二殿下有何渊源,二殿下岂能不清楚?”
屋内气氛顿时冰冷,众人都屏息等皇上裁决,他终是开口道:“让他过来。”
一旁赵公公立即躬身退下,匆匆忙忙出了御书房。
孟景春在这僵持气氛中,吓得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陈庭方今日这鱼死网破的行径,竟有些过了今日便不图余生平安的孤注一掷之意。
然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公公却匆匆跑来,伏倒在地,大恸道:“二殿下服了药,现下已是……殁了!”
孟景春只觉空气一阵凝滞,只须臾间,更多的折子连同笔架砚台便被扫落在地。
皇上声音已是气得发抖,指着太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庭方似是根本未料到般,纵使努力强撑着,却已是呕出了一口血。
“你做的那些事!”这语声中透着震痛与压制的愤怒,“你弄权结党朕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那弟弟天性愚钝毫无城府,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他于困境,残害手足,将其逼至这境地,简直同你那狠心的母后一模一样!”
皇帝一时气急,手撑在那御案上全身都在发抖,似是下了狠心一般:“来人……将这不孝子,收押天牢。传朕的旨意,即日……废太子。”
【四五】絮雪
孟景春甚至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仓促中沈英将她送上出宫的马车,只看了她一眼,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放下车帘子匆匆折了回去。
二殿下殁,太子被收监,皇上几乎一夜白头。
已是夜深;孟景春却仍耗在天牢中,徐正达硬着头皮审魏明先;孟景春站在一旁捧着空簿子录口供。徐正达颇为啰嗦,问话总不在正题上,孟景春又不好说什么,便依实笔录,站久了腿酸得不得了。
魏明先很少开口,刑部出身且审多了案子;如今成阶下囚,自然比谁都知道避重就轻。徐正达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自知在魏明先面前就像猫遇虎;一点脾气也没,问了半天,末了舔舔干燥的嘴皮,竟作罢了。
他将孟景春喊到一边,道:“魏明先这硬骨头固然难啃,但却是避不了一死的。倒不如依照实情整理出一份供单,同他谈个条件逼他画押得了。”
孟景春合了簿子,闻言面上冷冷:“何为照实情整理出一份供单,下官不甚明白。”
徐正达心想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有些不高兴道:“这案子供单出不来你休得想回去歇着。”
孟景春不动声色,抱着簿子站着。徐正达这敷衍和仓促了事让人心冷,她甚至看到许多年前的朱豫宁匆匆断了案将结果通知给沈英的样子。沈英于卷宗中所附的那一份供单,也是这样捏造得来的吗……
虽然魏明先这案又与那案子不同,魏明先亦确实有罪在身,但孟景春却不愿这般潦草逼人画押交个供单了事。
徐正达又渴又饿,便出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了会儿,夜越发深,狱中潮湿又冷,冻得她骨头疼。徐正达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她却又走不了。魏明先已被重新押了回去,她拿了张小矮凳放那幽暗的走道里,抱着笔墨和簿子坐下来,隔着那铁栏看了看魏明先道:“晚辈想问魏大人几件事,魏大人可否如实相告?”
她这语气和缓,带着商量的意思。魏明先淡淡看她一眼,却未言声,那一头花白头发在昏暗烛火下像冬草一样干枯。
僵持了一会儿,魏明先哑声开口道:“左右我已是要死的人,你写好供单,一轮刑用过来,还怕我不画押?大晚上又何必在此耗着。”
孟景春闻言心下竟有些慨然,刑部铁案王,末了竟说出这样的话,后辈们听到会心寒罢。
她纵然入行时间再短,却也知这供词是卷宗中的关键,又岂可如此儿戏。
“晚辈知魏大人这一生矜矜业业,平过无数冤假错案,亦领修过大法典,后生们皆以您为榜样。这一生清名难得,魏大人当真不愿辩解几句么?”
“没什么好辩解的……”魏明先眼中尽是疲色,黯然道:“在这场子中,人一旦动过贪念,便很难再说自己清白。”
孟景春眸色竟黯了黯,若她能回到十多年前,里面的人是她父亲,他又会怎样回自己。是案卷中那份口述供单上的话吗?她相信不是的。
她回过神苦笑了笑,低头翻开那供单簿子铺在膝盖上,提笔将问题一一写上,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她将那本簿子,连同笔与砚台一同递进了铁栏内,又起身去取了红印泥,轻轻放在了地上。
魏明先已笃定自己会死,心中必有悔恨,却仍旧顾惜自己的体面,方才徐正达那落井下石的架势,总归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孟景春思来想去,到他这境地,恐怕是不理盘问的,让他自己写,也不知是否可行。
她做完这些便不急不忙地往外走,魏明先偏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簿子印泥,唇角竟泛起一丝自嘲般的冷笑来。谁料想断狱多年的自己,从来都是拿着簿子审问旁人的自己,如今却落到这个境地。
孟景春走出去喘了口气,天阴冷冷的,她也并不觉得饿。守门狱卒静静立着,灯笼光也看起来很是倦乏。如今这情形,还不知会怎样。今日虽仍停早朝,但政事堂及御案上的折子恐怕已是堆成了山。废太子一事传出来,朝中立时炸了锅,角力战却似乎才刚刚开始。
不知这么晚,沈英是否有空吃上一顿晚饭。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