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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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老头把门掩好了,还没有完全坐稳,就悄声对八师兄说,你要赶快离开这点。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一个外乡人,无根无底的,突然有了几十万!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这时候,老头决然地说,趁着消息还没有传的很开,赶紧走,要不然,你不在这里把这点钱赌光,你是走不出偏偏镇的。
八师兄完全明白了。他突然想到了金花,一阵剧烈的不舍穿胸而过。老头看穿了他,严厉地说现在顾不得任何人,来日方长。
那么我的提琴呢?八师兄猛然想起,心中又是一阵紧抽。
更是拿不得,你一拿,别人就会看出你逃跑了,放在这里,没有哪个会看它一眼的。
想想本来也是的。只是他至今还没有同自己的提琴分开过。他想这是一支世界级的名琴哪!
好吧,他说,我怎么个走法?
老头从墙角扯出来一只背篼。看来老头是早有准备的。
把那一口袋钱放进背篼,老头又往上面放药材。八师兄说大爹你应该拿一份钱的呀,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一把又将袋子扯出来。
老头把口袋按回去,笑一笑说我不靠分你这一点钱的,你拿去打你的天下。八师兄看他说得是那样真诚,遂不再勉强。不但如此,老头还给了他一把零钱,说这够你住进招待所了。老头用一块大塑料布蒙住背篼口,又用绳子扎紧了。一眼看去,是一背篼药材。
然后两人又回到桌子旁坐下。老头蘸着茶水给他画地图:
连夜从偏偏镇往东,但不能去昆明,到了卒街镇突然望北边拐到保山。保山是个大地方了,你要在市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下来,窝上两天,不出门。然后从北边的大理、丽江、四川的西昌,从成都回到重庆。进了四川你不要坐汽车,坐火车,所以从成都绕,不直走宜宾过。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9(4)
八师兄一一记下了。
你把背篼背上,跟我来,老头命令道。
一老一小横着穿出镇子,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汽车修理厂。院子角落还亮着两个灯泡,几个脏兮稀的小工还在敲敲打打地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师傅坐在油桶上抽烟,一眼看见老头,立刻走过来。
八师兄想,一定也是先说好了的。
就这样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客车。那个装了巨款的背篼让老头随随便便往个座位下一塞,然后说了句“拢了,发个电报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子发动了。八师兄就这样对收留他又让他发了横财的边陲小镇不辞而别了。
两百来公里,六七个小时,车上的两个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保山到了。
八师兄依言,窝了两天,在第三天开始北上。
在火车进了四川之后,八师兄内心稍安,开始想念金花。
奇怪的是,他的脑袋里老是盘桓着一首同金花毫不相干的歌,不,确切地说,是旋律。
但是那旋律的确是有歌词的。
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呀要当抗日军,不是好铁不打钉。延水清,延水浊,小妹子来送情郎哥,哥哥你前方去打仗,要与鬼子拼死活
这个歌叫《延水谣》,旋律非常甜美,听了女人唱出这个歌的男人,不可能不产生去报名参军的冲动。八师兄先是在一本中国音乐家编的小提琴初级教程上作为练习曲拉奏,深深喜欢这个旋律,后来偶然地知道了歌词,更是为之震撼。
这歌每段后面有副歌曰:妹在后方忙生产,冬有棉衣夏有粮,莫替妹难过。
有一刻他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应该就呆在她的身旁?一起到了那种病的后期,一起服了那种药酒死去,他八师兄是决不畏惧的。凭心而论,自己爱金花胜过爱公主。
老头会告诉金花一切的。金花也说过很多次,你一有了钱要赶快走。她决不会埋怨他的不辞而别。她还说过,你应该在我还很漂亮的时候离开我,不要再见到我。这话她只说过一次。
…列车一会儿钻洞子,一会儿又钻洞子。八师兄明白自己正在从云贵高原回到四川盆地。他想起了古谚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0(1)
八师兄用那笔赌石得来的钱,开始了他经商的生涯。渐渐的,他已是小有名气的大老板了。
现在八师兄做的是家用电器。他有三家店子,其中一家就在最为闹市的解放碑地段。而且距他作为前首席的歌剧院只有百米之遥。
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旧时的同事从店门前穿过。有乐队的,有演员队的,有舞台队的,当然也有坐办公室的和伙食团的。几乎所有的前同事他都看见了。
开始他很希望他们能来买他的电器,买台冰箱吧,买台彩电吧,买台空调吧——我一定给你真正的好货(我是知道这里面的秘密的),而且不赚你的钱——我只收回成本。
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甚至根本不进店子里来,就在门口同他寒暄两句,然后落荒而逃。
如是三番,他明白了,他们没有钱。
但是,他错了。那天他终于看见老邓路过,就叫住了他。没有老邓,就没有昆明圆通寺的贾和尚,就没有边陲的偏偏镇和赌石大王也就没有他八师兄的今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吃水不忘开井人。他坚决地把老邓拖进了一家海鲜酒楼。
上楼梯时老邓嘟哝,海鲜也没多少吃头。八师兄想他可能是客气。海鲜比较贵嘛。点菜时他说来一斤白灼虾,老邓大吃一惊说要那么多虾来干啥,好难得剥。
八师兄就明白自己低估了人家。吃虾蟹刚刚开始时髦,男虾女蟹的概念刚刚普及,人家已经吃得不耐烦了。
问喝什么酒,答就喝点啤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整白的。八师兄也就明白了,老邓也并没有闲着。整白的,就是喝白酒吧,某些时候不得不拼酒,拿身体换需要,就是这样。
果然,老邓在昆明和重庆之间已有一个生意网络。
但是他仍然是歌剧院乐队的首席大提琴。
平常还练不练琴呢?八师兄问。
练什么?就是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了嘛。
乐队每星期还是要象征性的排练两次的,传统的古典乐曲,人人都是指挥棍一下,开始整就是,听得出来,在下面根本没有练的。
能够进这么大的歌剧院的人都不是笨蛋,工资虽然没有几个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没有哪个真的吃不起饭。
八师兄问起这个那个的情况,老邓一一告之:做乐器生意的、做舞蹈用品生意的兼职卖保险的、离了婚另嫁的、去当二奶的、办培训班的、在酒店夜总会串场子卖艺的…也有贩毒被抓了的,也有贩毒还没被抓的但只要通知排练或演出,都还是来。
八师兄点点头,说这样才正常,只不过艺术就完了。
老邓说哎呀完了吗就完了嘛,老实说这世界上实在没有哪样东西是非保住不可的。艺术吗,说起来是十分的高雅,其实只是你那几个喜欢的人在那里希奇,一般人理都不理你。
但是以前的人对艺术要重视一些,八师兄有些不甘心。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兴趣了。做生意上了路的人,要回头重拾艺术,基本已不可能。心态回不去了。
以前吗,没有多少娱乐嘛,现在娱乐样式这么多,又轻松不费力,人家凭什么要费力来听你这个搞都搞不懂的东西嘛!凭什么?老邓激奋地拍着桌子,好象他是民众代表。
八师兄不禁笑起来。他问,你是科班罗,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说丢了就丢了,有没有失落感啊?
有嘛当然有的,时不时的要来一阵子,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象我们这种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成不了顶尖级的大师,又得不到民间的接受,硬是一天到晚把你那根弓子提起,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想的还多,老邓,我还是首席小提琴,说丢就丢了,也没球去多想那些。你是深思熟虑想透了的呀!
不不不,老邓一个劲摇头,这个不算透。我给你说我真正想透了的是什么。
是什么?
艺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怨不得民众,完全是我们搞艺术的人自己造成的。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0(2)
恩?愿闻其祥。
艺术这个东西是怎么产生的?是从娱乐那里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里,有了某个人会玩一点别人都不会的花样,比如吹口哨,比如用棍子在一个盆子上敲出节奏,比如用泥捏出个人人马马的,大家感到有趣。娱乐就产生了。这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乐子阶段。
会为大家找乐子的人,会很自然的受到大家的善待。比如挖土的时候,大家说喂张三,你不要挖土了,你来吹口哨给我们听。张三当然乐于吹口哨胜于挖土。这第二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善待阶段。
善待该是很不得了的,善待就是利益对不对?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了得到善待去有意的习练某种娱乐技巧。我们就把这个阶段叫做习练吧。
到了习练这个阶段,艺术就形成了,我说的是人为的艺术,它应该是人的行为的结果。那么主动去习练的这些人,就是我们后来号称的艺术家。
艺术家之间必然要竞赛——这是人的天性,没有办法。人之为人就在这里,他一定要比的。这个阶段就叫竞赛吧。
艺术的悲剧从竞赛阶段开始。什么叫竞赛?就是无休无止,就是越演越烈,越搞越玄妙好了,也越来越让人不能懂。说实话,你是拉小提琴的,大师帕格尼尼的那些东西,真的好听吗?
八师兄此时插话:让人佩服的多,让人舒服的少。
对了嘛,竞赛到后来,还成了炫耀技巧,让内行佩服。你都吃不透的,何况一般人?大众凭什么要来费尽老力理解你。至此,艺术进入玄奥阶段。
八师兄又插话:艺术家也进入了无人理睬阶段。
所以,你看看伟大的艺术自己走过的道路吧:一,给人娱乐,二,受到善待,三,主动习练,四,攀比竞赛,五,越搞越玄,六,无人买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师兄默默喝酒。他想起了遥远的金花。想起她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说的,那些飞快的又不好听,你拉来做哪样?你在同人赛跑吗?他把金花的话说给了老邓。
老邓低下了头,又点起了头,然后笑起来,说,这才是自由与公正。你少数几个人才懂的东西,凭什么宣布成高雅,叫大众来买呢?这不是哄骗是什么呢?
八师兄默默地点着头。他在想还放在云南的那支史特拉琴。才揣着一大包钱回来的时候,晕晕忽忽的想都没有去想它,安定下来生意上路以后一度非常想念,深怕给弄丢了弄坏了,还拍过几次电报去让保护好…再后来,生意做得意气风发了,突然觉得一个人居然以拉琴为生,实在是太可笑了吧!想象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操起那玩意儿了吧?对那只世界级名琴,丝毫也不稀罕了——谁拿去谁就拿去吧!
但此刻,在论证了艺术无用论之后,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怀念起它来…它面板的古香古色,它背板的虎纹多象华南虎啊,琴头的人工雕刻真是秒不可言…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两个首席相对无语。半晌,老邓举起杯子说,干了吧,干了走了。
两人出了酒楼,分头融入街头越来越浓稠的人流。
这年的五一节那天,八师兄在他解放碑的电器商店里做最后的逗留。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不屑于做电器了。他要做房地产了。这个位于最为闹市中心的大店子,要盘给别人了。有人来看,他就同人家谈。
下午,突然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小,看样子,恐怕今天要下过去了。这种情况一般不会有人来买电器的。八师兄心想关了门吧。正想指挥员工,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正地对着他,清清楚楚叫了声八师兄。
八师兄愣了一下。虽然当惯了电器老板,前首席的耳朵还是全身最灵敏的器官。他听出了云南口音,而且是滇西边陲的味道——他反应过来:这是偏偏镇的人来了。
来人四十多岁,白白净净不似一般云南人的黝黑,西装革履,仍然有几分去不掉的女相——这让八师兄的记忆唤出一层又一层:自己在心里把人家叫做阴阳人;人家让自己见识了被称为“扎酒”用竹管吸着喝的稗子酒;人家给了自己两小管蒙汗药:白色快速而短效的和黄色慢速而长效的他快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说老朋友来了,快请坐。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0(3)
他把老朋友请进经理室,分宾主坐下。
原来老朋友是经常北上成都、西安、太原等地的,一般并不到重庆,这次,是大妈托他把八师兄留在她那里的小提琴给捎去,才绕道一下,来了重庆。
琴呢?八师兄问。他有点奇怪:专程来送琴,却打着空手来。
“小提琴我先放在酒店里的,等先见到了你再说。而且,我也不知道直接给你把小提琴提了来好不好。”他解释。
八师兄笑起来。他想按照他们这些人的感觉,一个大老板喜欢玩乐器是有点掉价的。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但他还是有点奇怪,总感到里面有点什么。
他给七师兄打电话,请他来作陪,又叫上两个会喝酒会开玩笑的年轻女员工,请老朋友去到豪华的旋转餐厅。
七师兄飞马赶到。八师兄回来之后,他时不时听他讲起边陲的事,一直感到有趣。此刻他就要看到那一块地方的人,作为一个学者的他也禁不住有些亢奋。
老朋友说,切石大王,就是给八师兄做了提琴盒子的老头,前年终于赌发了。他总之是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德性:买下石头就想切开看个究竟。不切开明明可以赌涨的,他不,偏要切。他要的已经不是钱了,要的是究竟。
前年,他时来运转,六千块买了一块马那场口的石灰皮,切开,竟然有八分绿,六千块变成八十八万。这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切一块涨一块。。
赌石头的人,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信条。有的人看他自己赌解开始走顺,便料定他要给别人解垮,所以多有不敢请他拿主意的。但只要有得敢于问他的,他也敢于替你下决心。结果同从前一样,基本上是解一块涨一块。
车子回来了,房子回来了,所有的老婆也都回来了。
前些年他落魄,有同情他的,有瞧不起他的,有料定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当然也有一直不嫌弃他的,一直帮助他的所有的人都来真诚的祝贺他。他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
不久前,他又赌大涨了一块老帕敢的水石,粗豆底的,三十万买下,立刻切开,卖了六百五十万。
众人又去祝贺。他置酒待客。席间他于微熏中正色道:赌得这样的大顺,是老天爷要我去了。众人正待宽言,他却摇摇头,笑着说,人算个什么,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摆来摆去都是上苍的意思,不要以为自家真有多大的能耐。众人亦无言以对。
次日,他把四个老婆招到身边,把所有家当财产一一分配停当。
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叫回在外的儿孙。待能够回来的都回来了,他说,三日内我要死,你们都不要走远了。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都吵他。他只是笑,也不分辩。但是家人们也不敢走远了。
第三天,午饭时,他跟往常一样的,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小碗米饭。然后跟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
不一样的是到了该起来的时候没有起来。该吃晚饭了也没起来。这样家人才发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