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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沙码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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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京城的八师兄一点不知家乡的情况。那时侯没有手机什么的,一切都来得慢几拍。总之八师兄回到重庆时,第一个来找他的女人不是公主,而是小工人的老婆。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3(2)
  说明一下:小工人既是一霸,自然就有敌人。他做了什么,有了什么,自然就有人知道。
  小工人的老婆明确告诉八师兄:我的男人把你的女人睡了。
  八师兄见了公主。只看了她一眼,就明白小工人的老婆没说假话。八师兄掉头就回了白沙码头。他第一个找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七师兄。
  那是一个大热天。码头尤其热。一般人以为江边凉快,是颠倒了逻辑。山水这么一夹,码头是被捂着的热。所以两个人下到河里泡着。巴颜喀拉山的雪水还是冰凉的。这水要流过三峡到了武汉才不再冰凉。为了贪这点冰凉,火炉里的重庆人冒死往长江里跳。民政局公布的数字是平均每年两江淹死一百二十人。
  七师兄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天地般的落差。而且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工人。一切过于不协调。但冰凉的江水让白沙码头唯一的学者七师兄一瞬间就产生了划时代的领悟,明白一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时代已经降临。他看着对岸。对岸的山坡总在不停地往上游走着。他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白沙码头唯一的音乐家八师兄,点着头,轻轻地,认真地说了一句只有四个字的话。这句话在白沙码头是常用语,然而却是很有分量的话。这句话是你要认帐。七师兄对八师兄说:你要认帐。
  七师兄矮,胖,头大如斗,颈子没有,浓眉细眼肉头鼻,大嘴巴,厚嘴唇但丑陋而不粗俗。而且又白又嫩,重庆的男人中很少见,倒是在有些电影里,解放初期上海的不法资本家,这个样子的算一种。过了几年,封建迷信抬头,老有些强行给人算命的人撵着七师兄,宣称他是罕见的贵人相。
  七师兄说你要认帐。但八师兄坚决地摇着头。七师兄有点意外。一来八师兄素来很听从他,二来,如此的大热天,从城里赶回来,又不听我的,那又何必呢?
  但转念一想,这人正在悲愤激昂的头子上,一下两下听不进什么的。就说,这种女人,必须干脆利落地放弃,否则一辈子都将麻烦与痛苦不断缠身。
  八师兄又坚决地摇着头。稍倾,说,那个女人,我当然不会要了,但我不能放过那家伙。他说的是小工人。
  七师兄说,那又何必呢?既然女的你不要了,又何必同男的计较呢?
  八师兄把头埋进水里,过了好大一阵,才抬起来,用手往下抹脸。抹,抹,把脸抹得象石头打的。
  八师兄精瘦黝黑,一切同七师兄相反。两人走在一路,一个象面团,另一个象条石。如果艺术地说,八师兄或者属于米开朗几罗的作品。就是说,他象雕塑,石雕。或者,就象他那只小提琴——在他演奏完毕,鞠躬之后,站直了,小提琴如此这般的提在手上,细心人就会发现这两者很相象——演奏者与被演奏者。这么说,八师兄是美男子?那么当然。但是,没有算命的撵着他走。懂行的都知道,貌好与相好,不是一回事。当然,也没有人说他的相生得不好。
  八师兄突然问,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看过一本连环画,是不是叫《小城春秋》?
  七师兄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是。而且深深得吸了口 气,垂下了他如斗的大头。
  书里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国民党军官,一个是教师。教师的未婚妻很漂亮。教师托军官将未婚妻接来,是乘船,军官居然就在船上将朋友的未婚妻奸污了,怕不好交代,索性将教师弄进了监狱。七师兄八师兄就是从那本书上学到那个成语的:人面兽心。
  这连环画是根据小说绘的。那未婚妻给画得很漂亮。那时七师兄八师兄都正在发育,看着那未婚妻就想手淫,都有一种自己的心爱给糟蹋了的感觉,所以对那军官的行径深恶痛绝,简直难以自拔。尤其是八师兄,人本多情,一切更加强烈,反复发着这样的誓言:以后碰着这样的家伙,一定要杀了他。
  七师兄望着江心。一只大木船正飞驰而下。那是三十二人的大划桨,椐称是长江上最大规模的划桨了。划桨的人背向前方,所以他们不停的一下一下向后仰。这些人年龄不一,高矮不一,服装也不统一,但他们的灵魂是统一的。那种统一无法表演。就是集中全世界最优秀的演员也不行。三十二只长长的木桨象蜈蚣的脚,统一地一下一下插入水中。此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大划桨了。这以后拖驳(一种体积很小马力很大的轮船)渐渐地普遍地代替了木桨。长江上浪漫的诗歌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3(3)
  啪,啪,啪,啪在都市隐沉的喧嚣里,仍然能够非常清楚地听见齐划的声音。群桨一起插入水中的声音。那种声音无法形容,那种节奏异常强劲。职业提琴手八师兄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师的任何一支交响曲里的任何一种打击乐,比得上长江里的大划桨。贝多芬的也不行。
  七师兄说,我们都忘了那本连环画了。八师兄点点头。是的,要一直记住什么还是不容易的。因为,什么时候要出现什么,生活并不会通知你。
  七师兄说,既然是这样,那就依你了吧。
  就是说,要杀掉小工人。
  那么,对公主,怎么处理?
  处理什么?不处理。
  好吧。
  八师兄扑打在水中,往江心游去。七师兄跟在他后面。
  当天晚上,七师兄八师兄请来了大师兄,在一条木船上喝夜酒。杀人的事,犯法的,当然要保密,所以,连二师兄三师兄也没请。
  但是,却不避讳船老板。船老板跑江湖,来无影去无踪,什么事,哪里拿来哪里丢。这条船是从宜宾下来的。船老板同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略有一点熟悉。这一类船老板非常多。给一点钱,请他办办酒饭,是常事。当然罗,也不一定是船老板本人来动手。船老板和水手们上岸去了,或者有事务,或者寻快活,留下个慢吞吞不说话的半老头子来办伙食。
  下酒菜是两样:胡豆和回锅肉。先煮肉——一大块肥肉就这么丢在锅里,煮得倒生不熟的捞起来,就炒干胡豆,炒好了,铲一些起来,就这样撒在船板上,留在锅里的,舀瓢冷水一激,再煮一阵,捞起来加油加盐的炒弄好了。然后切肉炒肉,是谓回锅肉。这是最为原始的荤菜,也是最为永恒的荤菜。他也来一起吃。他吃得快,三下两下解决了,就坐到船头上,对着月亮抽叶子烟。
  请大师兄来,并不是要他拿主意,大师兄也不是那种特别善于产生行动方案的人,要的是得到他的同意:我们要杀掉小工人。他同意了,那么个人的事才可能成为大家的事。
  要杀人容易,要不犯法容易,要杀了人又不犯法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大师兄也不轻易点头。大师兄决不是草包——你们找不到不犯法的办法,我就不同意杀。如果只是惹起纠葛,那么我可以带头对付,但决不能让政府来处理我们。码头虽然被中小学的老师说得无法无天,暗地里还是有她的原则的。
  因此,能不能找到那种办法,是一切的前提。
  商量了半天,提出的办法一一否定,冷不防那个不停抽叶子烟的半老头子船工叽了一泡口水在江里,轻描淡写说出一句话来。他说他开摩托车嘛就让他开摩托车嘛。
  (后来,八师兄暴发之后,有一次宴请交警,有个交警说了这样一句话:重庆头批买摩托车的崽儿基本撞死完了。)
  最先被提醒的是已经成为学者因而应该迂腐的七师兄。他说,老十三不是专业开摩托车的吗?
  对,老十三是电影公司的跑片员,运送传递电影拷贝的。有时候时间紧了,他的摩托车得在闹市中心的人海里象泥鳅一样的滑来滑去,技术真没得说的。
  当最后一粒胡豆被扔进嘴里以后,那种办法就完全想出来了。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4(1)
  野猫溪那里有一个油库,汽油、柴油、润滑油等等。这里离市内不算远,却因地形的原因比较偏僻。这恐怕也是建油库在此的原因吧。
  广州人有一个说法:四川司机,开车最烂。烂指不守规则,开得疯。此说其实冤枉了成都的川西一大片。因为开车烂的其实是重庆的司机。
  重庆是山城,坡陡,路窄,本该开车最慢最小心的,然而一切恰恰相反。世上事往往如此。
  通往野猫溪油库的自然是盘山道。盘山道是危险的,转弯处更危险;路面如果洒上了润滑油那就很危险——既然是油库,有运油来去的车辆因为种种原因撒了油在路上是常事,如果是碰巧在转急弯处撒上了润滑油,情形可想而知了。
  然而这一带少有车祸。很简单,到这里来的汽车,不是运油来的,就是运油去的,谁不知道情况?到了这里,第一注意的就是路面的颜色。突然看见一块深色,就是油,得减速,但又不能刹得太急——把轮子刹得完全不转了,整个车就会顺理成章的滑下陡坡。这是离心力,物理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在外界,并不知道这里是危险地带。这两公里盘山道,连警示牌都没有。
  码头的十三弟,是这里的长期过客。因为他要偷偷的开着摩托车回家。公家的车,给发现了不是行驶在工作的线路上,是要给追问的。在油库的后面,有一条小路,不通车的,但以十三弟的技术,可以开摩托。那个时候人们的运输能力很有限,一个手中掌握着一辆车——哪怕只有两个轮子——的人总是有很多义务的。
  十三弟会不会乐于参加?这还是讨论了一下的。学者七师兄顾虑,当初公主跟了八师兄,十三师兄也未必会有多么开心。这不比得码头的其他事,可以有福同享。小工人挖走了公主,也不是对码头宣战,纯属个人行为,与众师兄弟有什么关系?弄死人的事,总之是弄死人的事,要是调查出点什么来,有没有人会脱不了干系,也未可知。
  而且,十三弟并不欠众兄弟的。譬如五哥家曾经失火,大家拼死相救,小十六的养父给山炮炸成了残废,大家就去对岸大龙凼炸了鱼卖了钱给了他家,譬如三师兄的领导买了一台旧缝纫机,运过江时掉水里了,众兄弟居然在江底给他捞了起来——整整一天,连领导自己都说算球了;譬如不少人家里都有二师兄做的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惠及十三弟。
  再说,都工作了,各在各的单位,各拿各的钱,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渐渐的到来。谁也没有宣布什么,但是你要是有心想一想,就会承认,有点变化。只不过,平白无故的,也不会特意去想这个。但有事了,确切的说是要起事了,就会想到这个了。
  十三弟还会不会象早些年那样,叫干什么干什么,连大师兄也没有把握。
  大师兄说,问他一下吧,不行再说。
  于是,过了几天,又来到船上。只不过已是另外一条船。同一件事情,不在同一条船上接着说,是习惯。
  大师兄、七八师兄,还加上了十三弟。老一套:胡豆和回锅肉,老白干。
  大师兄端起碗,对十三弟说,干了这碗酒,我有话说。
  七师兄有点担心,怕十三弟象武松那样,不先说清楚不喝酒。但是没有。十三弟只是说太多了,倒一点给哪个?八师兄忙说倒给我吧。
  大家把酒干了。
  大师兄也不做任何铺垫,直接的就把这方案说了。
  十三弟没有吭声,弯着腰夹胡豆。大家都看得出,他如果要拒绝,是不怕开口的。
  八师兄说,是我的事情,来劳累你,是不是你怕犯法?
  十三弟说怕,(他有的时候要口吃,大家得等他一等)怕个锤子,又,不,犯法。
  七师兄说,哪个都怕犯法,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犯法的。
  那你怕不怕出车祸?八师兄问。这个方案要求十三弟快速奔逃。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4(2)
  十三弟轻蔑地一摇头。逗,逗,逗,那个崽儿,要不到好快。
  你如果有顾虑,尽管说。大师兄说。
  十三弟又摇头。末了,说,总之是一条,命。
  八师兄叹口气,说,你如果有心理负担,就不要勉强。
  七师兄笑起来,说如果没有战斗的欲望,是要失败的,绝对不能勉强。
  大师兄说那就等会儿再说,或者过几天再说。
  十三弟也笑起来,说,好的,喝酒,老子今天不开车了,可以多喝一点。
  长江好象变宽了,也变浅了,闪耀着银色的碎光。远远泊着的船上灯火,在月下暗淡了,船儿们看去象动物的影子学者七师兄突然说:把城市建在这里是对的。哄的一下大家都大笑起来,十三弟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
  不知为什么,大家在这剧烈的咳嗽声中沉寂下来。
  十三弟突然说,大师兄你说那个事情,我抛个籽儿,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大师兄说这很好。立刻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拍在小桌子上。你自己丢,他说。
  哪一面要,哪一面不?十三弟问。
  还是你自己决定,大师兄说。
  不,十三弟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个还是你们说吧。
  那好吧,学者七师兄说,国徽是不,五分是要。
  大师兄又说你自己丢自己看我们不管。
  十三弟不再说什么。大概因为这地方太小吧,他略略想了下,没有抛,而是将硬币立起来,一拧,硬币便象只陀螺一样的旋转起来。
  越转越慢,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摊在了月光之下的船板上。
  十三弟问,是是,哪面?
  大师兄说你自己看吧。
  噢,十三弟将硬币平端起来,吹了口气,说是个五分。
  就这样遇上了这么一个夜晚。十三弟在闹市里碰上了带着公主兜风的小工人。
  已经是夏天了,但公主还穿了件风衣,绛红地鲜艳着,在摩托车带起的夜风中飘扬。
  十三弟驱车从后面靠上去。公主是认识他的,虽是有点不安,还是点了点头。十三弟咧嘴笑了笑,摸出一只桃子,塞进公主风衣的衣兜里,并且大声叫道注意哦,给你放进去了哦!哈哈哈。
  就是淫荡的这一声大叫,让小工人大怒了。于是后来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情形开始了:车追车。
  当然,小工人是让公主下了车的。他这样做十分合理。然而正好中计:如果公主在车上,十三弟是不会向野猫溪开的。八师兄打了招呼的,不能伤了公主。
  小工人“如实”滑下了陡坎。十三弟是这样报告的:如实。每一点都没有超越众兄弟的安排。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却超越了,就是小工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开始众兄弟很是失望——听说小工人给当地的农民送进了医院,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比死了人还好。
  小工人最后的结果是老年性痴呆。不,不是说他将来要变成这个样子,而是他已经摔成了这种结局。二十几岁的小工人摔成了老年性痴呆。
  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的诊断书上都这样写着:老年性痴呆。没有办法不这样写,因为全部症状都合格。
  公主和小工人的老婆共同陪着他去的医院。他的外部完好,几乎连檫伤都没有。他的老婆说,从医生的说法来看,他属于“只是脑花被抖散了”的情形。
  因此后来重庆流行了一个说法,叫“散脑花”。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总是不明白,别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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