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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沙码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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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有人叫:唱个歌嘛!哪个唱个歌嘛!又有人叫:倒包谷酒出来喝!一阵嘻嘻哈哈,大妈咳嗽一声就唱了起来。
  原来大妈还是很能唱歌的呢!她试音似的唱了半句,停下来,问八师兄,我们云南的十大姐,你会不会拉?八师兄听也没听过,但他说,你只管唱,我都能伴奏,没问题的。大妈唱了半句,他就听出来了,一个标准的自然小调,随便拨,任何时候都是协调的。“山茶那个开那么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众人立刻鼓掌。老东西唱得真还不错,八师兄想,狗日生命力十分旺盛。“小呀哥,我说给你,”老东西唱到这里,一手叉腰,一手伸个指头,往八师兄鼻梁上一按。众人快乐无比的笑起来。老东西更加得意,“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伸手向他胯下这么摘了一下。众人越发快乐。八师兄想起大师兄与人格斗时的“仙人摘桃”就是这样的动作,恍然的明白,老东西可能是有武功的。那么她每晚上来我这里,就是说书人说的采阳了。心中不由警觉。我不能由着这老家伙把我熬成药渣了!
  就这么想着时,瞥见金花的脸色——金花在恨那老东西。她一定是不喜欢老东西这样做。她的眼光就象喷雾杀冲剂,直直地喷在老东西的背上。老东西转过身来,她才将眼皮耷拉下,把那喷枪藏起来。八师兄看在眼里,强烈的兴奋直冒出来。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又想。这一瞬间八师兄料定了,金花是个单纯的姑娘,尽管她天天靠在门口引客人进门。而且她喜欢我,他想。胸膛里头有一种粘粘的甜,象小时候非常爱吃的软糖。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6(11)
  众人喝的酒,八师兄从没喝过。只觉温柔又过瘾,界于甜酒和白酒之间。一个络腮胡告诉他,这个叫扎酒,高粱酿造的。和高粱酒大不一样啊,八师兄说。那一边鹰勾鼻说,高粱白酒,是蒸馏酒,底下烧火,酒精蒸发出来,又冷却,就是白酒,不烧火,用压榨,把液体泌出来,就是这种扎酒。当然,也还是要勾兑一下的。八师兄想这些人,恐怕天底下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了。
  这些人赌酒。但他们不划拳,说划拳费精神。他们掷子。赌酒到一定时候,突然就赌起钱来。最象个赌徒的络腮胡却不参加,坦言我怕输。银洋人就说他,说那你就不可能赢了噢。八师兄就想起了白沙码头的老不退火。那老家伙也爱说不赌不会输,不错,但只有敢赌才能赢。他想全世界的赌徒是一家。
  这些人喝酒,来时既不一起来,走时也不一起走。喝到有鸡叫的时候,就只有阴阳人和八师兄了。这之前走的那个几乎就没有说过话的年轻人,有一个可怕的绰号,叫疳疮。疳疮就是疥疮吧,是要传染的。阴阳人笑着说,狗日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挨着把大家传染了一遍。然后他笑咪咪的说,“宁和麻风同铺,不和疳疮同屋”。八师兄立刻感到他话里有话。这里的人说的同铺,绝对不只是挨着睡觉。这让他想起白沙码头那个老不退火,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向众人暗示,他是睡过麻风女子的。他说麻风女子特别的水嫩,还不是你一般的女子可比的。你如果不敢去睡,你也可能是安全了,你也可能是可惜了。“也不过就是赌博嘛,”老不褪火轻描淡写的说,“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敢赌才能赢哪。嘿嘿。”说这话的时候,号称睡过麻风病的老不退火已经七十多了。那么他的意思把师兄正在寻思,阴阳人却站起来,打算走了。但他没有就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玻璃管,大模大样的派在八师兄眼前,说:收好了兄弟,这是孙悟空的瞌睡虫子,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八师兄立刻明白:蒙汗药!其实,这里的人要用蒙汗药,他早就隐隐约约的有所料,但象这样一把一把的摸出来,却是完全没有料到。没容他多想,对方已经给他装进了衣兜,低低地说:黄的来得慢去得慢。说罢扬长而去。
  八师兄回到自己屋里,还没有睡意。他摸出那些小玻璃管来看。有点象装中药六神丸的小管。再看,果然是两种:一种是黄粉,量较多,另一种是白粉,量较少。
  黄的来得慢去得慢。那么,白的应该是来得快去得快了。他想。
  他又琢磨:阴阳人的意思,肯定是要我不要怕金花有麻风病,要敢于去同她睡觉,尤其是趁现在她的病还在早期的时候。那么这蒙汗药用去麻翻谁呢?难道把金花麻醉了来那个?那不是犯罪吗?再说我八师兄也不屑于用这种办法来得到一个女子呀!
  对了,我应该去麻翻老东西。老东西也知道有些人是不怕金花的病的,所以她把金花看得很死。在这店子里不用说了,没有机会的,老东西只要外出一小会儿,都要把金花带上。晚上老东西是带着金花睡在一间屋子里的。只要一阵子她醒不过来,自己和金花就可以要怎样便怎样。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7(1)
  过了几天,八师兄按照大妈的指点,独自走进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来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还是把弓子也拿上了。这里有稀薄的农田,庄稼长得并不咋样,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树木跟重庆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马尾松,也不咋样,稀拉拉的。这让他感到了家乡的肥沃和富饶——这是他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我的家乡是否富饶?
  这样看去,这里的确象是边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饶的边陲,他想,对,只要是边陲,就不会富饶。他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不由得在小路边坐下来,想这个问题。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再听了一下,真还是笛声。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这里还有交响乐里的长笛不成?他不知怎么就往笛声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第一个边陲农家。有很多狗,如他准备的那样前来围攻,也如他预料的那样并不真正下口。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只笛子。八师兄笑着,比了个吹笛子的姿势,又指了指耳朵。老头很友善的赶走了群狗,让他过来,坐下。八师兄看他的脸,就明白了,这就是老木匠麻腊壳。麻腊壳穿一身浅黄色的绸衣裤,瘦极了的身躯在衣裤里飘荡,一阵风吹来,很象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儿,又一阵风吹来,又象连环画里面的神仙。
  他请老头又吹。老头很高兴有了听众,立刻吹了起来。八师兄听出来,这就是大妈一边对他“仙人摘桃”一边唱的那个十大姐。他拿过笛子来看,原来是竖笛,从一个端口含着直吹的。这不象竹子,也不象木头,倒象一种什么滕,节巴很密,又硬。一问,老头说,还是竹子,叫罗汉竹。原来这笛子就是老头自己做的,这罗汉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没见过罗汉竹,八师兄说。老头说我带你去看。就将他带到屋后。却原来重庆也有这种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这个叫罗汉竹,第二重庆的罗汉竹都是很粗大的,不象这里的细小而精致。八师兄的内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国太大了。同样是一种东西,在这个国家的同一个角落西南,完全两码事!他第一次发现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诉老头,这只笛子有两个音孔的音不准,但是不难修准。于是八师兄来指挥,把这个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个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这下音就全准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头非常高兴,把他看着,笑。
  八师兄说,大爹我们可以来合奏。
  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这稀落贫瘠的边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采山茶》。韵味十足,十分动听。刚才那些围攻的狗,一个个轻摇狗尾,快乐得很。
  八师兄趁老头高兴,说了请他给做一只琴盒。老头便将小提琴拿起来,眯了眼睛,翻过去翻过来的看。看了一阵,冷不丁说你这是个外国货。八师兄暗吃一惊,支吾说我不认得,是别人的,老师傅你怎么看得出来?
  老头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外国货有外国货的味道。
  什么味道?年轻人问道,觉得有趣,
  老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外国货有点象外国人。
  可不是!八师兄就象给点醒了似的,张开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认老头说的是一条绝对的标准。
  接下来更让他吃惊。老头说,你这个乐器,我们叫小提琴,外国人叫他歪噢林,是不是?
  八师兄想起,这老头是连马帮也顾忌三分的人,觉得不能打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头将琴孔凑到他眼前,说你看看这里面,这木料是过去了两三百年的。
  八师兄半装傻,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老头笃定地说我是木匠我看得出来的。起码两三百年了。两三百年前,中国哪里会造这个呢?恐怕见还没有见过呢。
  八师兄服气了。他看了一眼那张麻腊壳的脸,明白了这老人家非常非常的不简单。难怪那些马帮,听说了来找麻腊壳,就没要了他这条小命。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7(2)
  老头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是个宝贝,是要做个好盒子保护好的,你放在这里,过半个月来拿。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在你这里放这么久,我宁可不做这盒子了。他尴尬地笑着说,我离不得这东西,天天想拉,我想的是,你将就给我简单给我拿钉子钉一个方盒子,放得下就可以了。
  老头笑起来,说年轻人急性子,不懂得装东西的讲究,这么好的小提琴装在盒子里面,总要管住它不在里面晃动嘛,不然一有搬动,乒乓乒乓,还不撞散架了?
  人家真有个道理,八师兄想,转念又明白,这老头是何等样人物!连那抢人的马帮都要顾忌几分的。他安心要吃了你这东西,你还能躲得掉?还不如爽快点!他说:老师傅说得对,你说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这么说了心里还是耿耿的。突然想到二师兄。亲爱的温厚的二师兄!若是在二师兄家里,是用不着把提琴放那里的——他可以量尺寸,画图纸,顶多时不时的拿去试一试。八师兄怀念家乡了。他的眼眶潮湿了。
  八师兄数日子,半个月到了,该去取回提琴了。如果真的做好了盒子那么当然好。
  这半个月,他为老头积攒了一桶玉米酒。他拿不准明说了要送给老头一桶酒,大妈会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以自己喝为名,每天多舀一点出来,偷偷地灌进塑料桶里。同理,还弄了几斤腊肉,一二十个鸡蛋。
  他几次向大妈,还有金花,打听老头的情况,都不得要领。似乎她们都无心多说这个人。只知道他住的那小房子,本是为去山上上香的善男信女歇脚的处所,这老头无处安身,大家便由他住了,庙里有用人的时候,他就去出力。他是生活应该是比较清苦的吧,他看着悄悄给老头积攒的酒、肉和蛋,这样想。
  他想,能够做得方方正正又不太粗笨就不错了,没想到一眼看见,大吃一惊:完全是专业的提琴盒,提琴状,头大尾小有椭圆,面板朝向是拱起的,弧度相当优美这还不算,木头盒子的外面,还蒙上了一层帆布:军绿色的细帆布。确切的说是一个帆布套子,套得丝丝入扣,恰倒好处,而且打上了拉练。更让八师兄喜出望外的是,还给他安上了背带——可长可短可取可上的背带:一寸宽的那种军用背带老头笑眯眯的说:你给打开看看。八师兄双手打颤,磕磕绊绊的拉开拉练,那支世界级的提琴稳稳当当躺在量身定做的绒布槽子里。那绒布是暗绿色的,就象树林里的青苔,那古铜色的提琴给它一衬托,俨然祖传稀世珍宝八师兄再也稳不住了,双腿跪下,倒头便拜。
  老头扶他起来,批评他,受这么一点子帮助,就这个样子,不好。
  八师兄取出小提琴,调好了弦,对老头说,老师傅,你待人是这样的厚道,周到,我一个流落外乡的人没有办法感谢你,我给你拉一支我不愿意拉给一般人听的曲子,这个曲子叫《圣母颂》,来,你在这里坐好,我专为你拉一曲。
  老头也就坐好,大概也明白了这个曲子的庄严,所以坐得也很端正。他看出小伙子的不平静,就说你也坐下拉嘛。
  八师兄说:这个曲子不能坐着拉,要跪着拉,至少也要站着拉。他举起弓子,感到手有点发抖,就停下,闭了眼睛,大声念道:圣母玛利亚,美丽的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感谢你的赐予,感谢你的宽大,请原谅我一个人世间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请原谅我的一切,或许我的将来够得上称呼你的名字。
  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感觉平静了,就开始拉。按曲谱,这个曲子只在中音区进行,但此刻他在中音区拉了一遍后,又分别在低音区和高音区各拉了一遍,仍然不满足。这支三百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名琴在中国的西南边疆发出了洪亮的具有非凡穿透力的声音。这时山风吹了过来,琴声在空中就象钟声。一只瘦削的老鹰在他的眼前盘旋。八师兄恍惚的感到自己是天地所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人,但是上苍在注视着他——那一刻八师兄真真实实的感到了上苍的注视。他无法形容上苍的外形,但他能够感觉到上苍。一种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唱起了《圣母颂》。他不知道歌词。不知道歌词的八师兄唱的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年轻的胸膛里发出了肺腑的声音。只能说,那是肺腑的声音。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7(3)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老头的存在。一切结束,他才发觉老头一直端坐着,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说小伙子你拉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水平,你是一个艺术家。他看着八师兄的眼神,让八师兄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爱。八师兄回到现实,感到内心非常的温暖。而且隐隐的有种感觉,好象这老头是自己的救星。回想被抢的时候,歪打正着提到了麻腊壳,居然给保住了小命。可不是救星!八师兄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八师兄道:我本来是重庆第一大的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老头说你这么年轻,以后可以拉成世界水平的。
  八师兄苦笑着说: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不会了,我已经离开剧院了,不干这一行了。
  你总有你的想法嘛,老头并不奇怪,连为什么也不问一问。
  到底是八师兄自己忍不住,告诉老头,女朋友背叛了自己,人民群众也不喜欢艺术,等于说民众也抛弃了自己。
  老头说:人家要怎样,都有人家自己的道理,人不能硬去要别人来合自己的意。
  老头这样随随便便地说着,八师兄却好象得了一句天大的道理,一下子,一切的一切都通畅了。突然之间,胸膛里非常的轻松。这一年多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老头突然问,你跑来这里,总不是来卖艺的吧?
  八师兄说,我有没有别的本事,不卖艺做哪样?
  老头说,要是卖艺,哪里该到这样的偏偏角来?卖艺吗还是要到大地方,有钱人多的地方。
  八师兄开口不得。
  老头笑眯眯的说:我猜你怕是来赌石头的吧?
  八师兄暗吃一惊。他不敢否认,但也不愿就承认,就也笑眯眯的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呢?
  你的女朋友跟了别人,你肯定是不会服气的。要么你找到一个比她还要漂亮的来气她,要么你就找到很多钱,让她后悔。前头一条不容易,后头一条倒有可能。再说呢,有了后头的前头的自然也就有了的。
  八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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