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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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师兄点点头,问,怎么女人一下子就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呢?
老头说小弟弟你搞错了,女人从来都认钱的。
不吧,好象就是这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头连连摇头,那是前些年的政策,搞得大家都没有钱,所以女人只有认人,现在有的人有钱了,人家当然要认钱了。
八师兄低头无语,承认是这么个理。
人家女人要自己找钱,比你男人困难,所以女人要自己的男人会找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并不是现在的女人才爱钱。
八师兄抬起头,看着这张被叫做麻腊壳的老脸。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豁达,或者说看得开。想到不是在发达繁华的大都市,而是在这山旮旯的边境线上,听一个说不定大字不识几个的干瘪老头说出这些,内心暗暗诧异。这老头一定有来头的,他想,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他说,老人家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的。这么说了,又很尴尬。
老头说,一个人,年轻轻轻,就图稳当,太低级了,要出来闯,一辈子才没有白过。
问题是,八师兄摊开双手,我身无分文。
那个不是主要的。老头轻描淡写。
那什么是主要的呢?
主要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赌性?八师兄又问了一遍才听清楚,那么什么叫赌性?
就是输了赢了都不影响心情。老头还是轻描淡写,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想,要做到这个,很难吗?
老头看出他的意思,就说,赌玉石,运气的成分很大,所以赌石的人都是大起大落,贫富无常的。不能把一切当成自然,你就很难受了,就不适合干这个。
八师兄说那我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有没有赌性呢?
老头盯住他,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凡是人,都有些共同的心情。比如说,赌赢了,就会觉得自己是高手,或者自己有赌运,就会收不住手,这就是贪。赌输了,就会后悔,懊恼得很,这就是怕。一个贪,一个怕,都要不得。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7(4)
八师兄点着头,但是说:不过我离这一切都还太远哪,我连买一块碎碎石,哦,莫说买,我连看一眼的本钱都没有呢。
老头摇摇头说,那个你不要管,起本的方法多得很,人算不如天算,运气来了你门板都挡不住的。
这么说着已是午后,老头说今天你拿了酒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们一起来弄点子菜,一起喝点子酒吧。
八师兄心想这老头有点酒也不容易,有点肉也不容易,我不要给他喝了,不要给他吃了,就说我不会喝酒,我要回去了。
老头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手很枯瘦,但很有力,八师兄感觉肩膀上站了一只老鹰。
你不要客气,老头说,你是个能够喝酒的,不能喝酒的人不会象这样走四方。八师兄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头又说,你如果不会喝酒,怎么会想到给我送酒来呢?
八师兄越加开口不得。只是觉得老头的眼光了得。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同我喝酒了,老头说,他们怕我,怕沾了我的晦气,要走霉运。因为我是个赌光了的玉石商。
八师兄大吃一惊,心里突然一团混乱,又高兴又紧张,但是,隐隐约约的,感到什么机会来了。好吧,我陪老师傅喝酒,他说。
老头拿起一只筲箕,说走,跟我到土里头摘一点蔬菜。原来老头在这里种得有几块菜地,也吃也卖。八师兄想。我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拿一笔给这个老人家。
一老一少摘了一些茄子、丝瓜、南瓜,还有海椒,然后又扳了几个玉米。
回到门前,老头吩咐先将玉米粒抹在锅里,八师兄以为这是当饭的主食,老头却说这个是来熬酒的。八师兄不懂什么叫熬酒,老头说等一会儿你看嘛。
于是,八师兄才知道了玉米酒“真正的喝法”——老头就是这么说的:这才是真正的喝法:把嫩玉米粒煮熟了,熟的有点发烂,盛在一只土碗里,将玉米酒倒进去泡住,用个盖子盖着,过了一会儿,揭开盖子,老头说可以喝了。八师兄低下头,鼻子凑近了闻。好香!玉米的“原始之香”和玉米酒的发酵之香混合着,醇厚诱人。八师兄忍不住就要喝上一口。但是喝不是端起碗来喝,也不是用勺子舀,而是各自用一根竹管吸。这竹管是老头刚刚从地里的竹子上削下来的,带着嫩竹梢的清香。
泡在玉米饭里的玉米酒,经过嫩竹管吸进嘴,吞下去,八师兄痛快得闭上了眼睛。这下明白了老头说的真正的喝法。睁开眼睛,看见老头眯着眼睛瘪着嘴,很得意的笑着。
八师兄说,我看这里那么多人都喝玉米酒,没有哪个象你这样喝的。老头更得意了,凑近了他,机密地说,这是我发明的,对外保密。两人都笑起来。
然后把那些小菜先弄熟了,才切了一块腊肉煮在锅里。老头咂咂嘴巴说让它自己慢慢煮去,我们喝着,它就可以了。
酒菜都摆在门外地坪的石板桌子上:几墩稍大的石头上放一块接近长方形的石板。凳子嘛就是一尺半高的树墩子,上面铺一只编织的草垫子,让屁股很舒服。一旁的柴灶也是用石块堆成的,里面已经烧成一层黑釉,火舌到处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烧的是老树根块,熬火,间或,老头塞进去一把挽好的山草。山草并不干,起火慢,又有一点乳白的烟子云雾一般的缭绕出来,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八师兄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陶醉,觉得这老头象个神仙。
老头说,赌玉石,开始的时候是比赛,到后来才是赌博。
此话怎讲呢,老师傅?八师兄问,觉得深邃。
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比赛和赌博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摇摇头。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比赛嘛,讲的是实力,力气大、跑得快、跳得高、眼睛尖、技术好这些就是实力。实力是说得清楚的。你学不学得会,你肯不肯练习,你有没有经验,总之实力吗你还可以去努力。赌博嘛,靠的是运气。运气就完全不一样了。连什么叫运气你都说不清楚。你只知道运气来了,运气跑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跑。运气要来,万里长城挡不住,运气要跑,万匹骆驼也拉不住。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7(5)
那么,赌石头,开始是比赛,怎么讲呢?
这个就是说,你还是要靠水平来赌输赢的,你要会认得一块石头里有好多玉,就是根据外面的花纹、颜色、图案这些来判断,还有呢,你已经拿到一块石头了,你要将就这块石头做一点处理,改造,让别人看起来觉得里面的玉少不了。比方说,你发觉石头这个位置好象有一点点显绿色的样子,你就用一种工具去擦,让那一点绿比原来明显一点。如果擦得比原来的明显一点,就可以多卖不少的钱了,这个就叫擦涨了。
那有没有擦落了的呢?八师兄已是听得入迷,这样问道。
问得好,小兄弟,老头开始这样叫他,你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个地方叫的是擦垮了。就是一擦呢,还少一些了,更气人的是,本来还有一点点子绿的,一擦,给擦掉了,一点也没有了。那就没有人会要了,那就是亏得很惨的了。
会亏多少呢?八师兄问。他的意思,会损失百分之几十,老头却笑起来,说那是不好计算的。也许就一文钱不值,报废了。就这样擦了一下,丢了几百万,是家常便饭的。
八师兄听得直冒汗。那就要会判断,谨慎,他说。
是的。这是很考眼光的,还有经验。
那为什么到后来就成了赌博了呢?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酒,仰起脸来。八师兄有点吃惊,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好象是,嘴巴在笑,眼睛在哭。老头说,到后来,你以前的技术和经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都不管用了,十拿九稳里面应该是满绿,就是上等的玉很多的,但是没有绿,或者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绿,还有呢,就是你帮别人赌呢,回回赌涨,自己赌一回呢,马上垮,问题是你没有办法扭转,也没有办法解释,你只有心里明白,老天爷在作弄你。
八师兄倒吸冷气。半晌,他说,你们兴不兴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呢?
老头又笑起来,这回是眼睛也在笑了。他说:当然是要的,就是回回赌垮,也还是要拜他老人家的,菩萨是这样的德性,你不可能一求,他就答应,他要等到该给你的时候才给你,你要耐心,还要心平气和。说到这里,他直起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一种认真,说,你一定要心平气和。然后他缓下来,慢慢弯腰吸酒,吸了一阵,他直起腰,看着远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你要信菩萨也可以,你不信菩萨也可以,但你不能半信不信,或者你需要的时候就信,你不需要的时候就不信,更不应该的是他一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信,一没有满足,你就不信。他轻轻摇头,不停地轻轻摇头。
八师兄想这老头喝得不少了,但是看得出他可是相当有酒量的。他问,求菩萨老是没有用,一直赌垮,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老头简单的说,能够弄到钱呢,再赌,弄不到钱了呢,就看别人睹。
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谋生呢?
不可能。不是找不到别的办法,是你已经不愿意用别的办法了。你干这个已经上瘾,其他任何别的办法都不能吸引你了。
八师兄垂下眼皮。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干什么上了瘾而不愿意再干别的。
老头看透了他,很慈祥的笑着,机密地说小老弟呀你还太小,太小,你不知道人的心情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人的心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明明是你自己的吧,但你根本管不住它。你的脑袋里想得头头是道,该如何如何,但是你的心情就是办不到。
八师兄觉得好笑。他说:老人家你这个一点都不深奥的,那些失恋了,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一样的吗?
老头一个劲的摇头。不一样,不一样,失恋吗,过上一段时间,慢慢地自己也就好了,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呢,还会说幸好以前的没有成。赌了玉石的人,再干任何其他的,都没有感觉了,干不下去了,赌玉石是这个世界上最惊险的事,经过了这种事,其他的都不叫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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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师兄也一个劲的摇头。不吧,国外那些比这个赌得更大的还有吧?
不不不,老头说,赌玉石同那些赌博不一样。赌玉石既是赌博,又不完全是赌博。这样说吧,赌赢了一块玉石,一方面是赢了,一方面又是成功了,那种感觉,和纯粹的赌钱完全是不一样的。
八师兄点点头,大致有点明白了老头的意思。他琢磨一阵,试探着问:是不是到了后来,赌石头成了自己的生活?
是这样子的。
钱反而不是目的了?
是这样子的。
那么,靠这个找一笔钱,是不可能的罗?八师兄一阵失望。
还是可能的嘛,赌涨了一笔,马上离开这里。
八师兄点点头。他不愿意成为一个赌石大王。他要的是钱,而不是赌。或者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而不是一种胜利的感觉。不,也不是说不要胜利的感觉,他要的是对于公主的胜利——他要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向她证明我,八师兄,有这个能耐,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是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八师兄低下头,象老头那样,慢慢的深深的吸酒。然后,他抬起头,轻轻的然而坚定的说:我希望能够赌到一笔钱,然后离开这里。
老头看着他,说,有机会的话,我帮助你看看石头。
八师兄又一次摊开双手,说:我一分钱的赌本也没有。
老头也又一次满不在乎的说:那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八师兄又一次的问:究竟什么才是赌性?
这一次,已经喝了很多酒的老头变得奇怪一些了。他挤挤眼睛,嘴角翘起来,非常滑稽的说,哎,赌性吗,其实就是不怕死。
什么什么,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这老头真是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他说,那么黄继光董存瑞就是最有赌性的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黄继光董存瑞那是勇敢,不是不怕死。
咦!八师兄很是惊讶,勇敢和不怕死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老头毫不含糊,勇敢的人不一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不一定勇敢。
咦!八师兄更惊讶了,你给我说清楚吧!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比如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说法,就是舍死吃河豚?
啊,我听说过的,河豚鱼嘛,味道极好,但有毒,弄得不好要死人,但还是有人冒生命危险去吃它。
是的嘛。但敢吃河豚的人,你叫他去同别人打一架,他是不是一定就敢呢?
不得不承认老头说得对。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老头。明白了,老人家,八师兄说,你的意思,不怕死的人,不太把小命当回事,但是他的胆子未必就很大。
哎,小老弟呀你比我说得还清楚些,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一想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是有这方面的不同的。
八师兄慢慢地嘬着酒。他想起自己的养父。养父三十多岁时即被诊断出有风湿心脏病,二尖办狭窄,医生建议动手术,亲友也劝他动手术,但养父断然拒绝。动一次手术,将狭窄的二尖办拨开,只能管上几年,又会狭窄,又得去拨一下。养父说,太麻烦了,不动,活几年算几年吧!养母认为认为养父是胆子小,怕开刀。但叔叔认为养父胆子不小,因为他并不怕死。那么现在,按这老头的说法,父亲是不怕死,但不勇敢。突然觉得这一切简直非常好笑,禁不住将酒碗一推,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来想自己:我,八师兄,算哪种人?想来想去,无法结论。就对老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德性。
这很简单,老头说,试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试?八师兄抖擞了精神。
你住的那个旅馆,有个服务员,漂亮得很,是不是呀?
是呀,我就叫她金花,八师兄笑起来,我感觉她比那个演金花的杨丽坤还要漂亮。
她还要细嫩一些,水灵一些,但是你知不知道她是个麻风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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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妈告诉我了的。她真的是麻风病?
是的嘛。就是因为是真的麻风病,才有那样的红头花色。麻风病没有发病的时候,比一般人还要好看的。你敢不敢同她做夫妻呢?啊?
你是说,要我和她结婚?
结不结婚,在我们这里无所谓的,要的是做夫妻那种事情,啊,敢不敢同她做夫妻那样的事情?
你是说,怕不怕被传染嘛。
传染不传染,一半对一半。有一半的人要被传染,有一半的人又不会被传染。
那,哪种人要被传染,哪种人不被传染呢?八师兄的喉咙一下子发干。
哪种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试。试了才知道你会不会被传染。
如果试了被传染了,是不是就被传染了呢?
那是当然的。
还有,八师兄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金花,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独立的人,又不是奴隶,莫非你要她那个,她就那个?
这个不要你管。你只说你敢不敢?
八师兄低头无语。他想这个的确很考人。狗日你完全要传染吗,我肯定不去嘛,完全不传染吗,我肯定要去嘛——给你来个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