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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年旅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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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山太高了,看不远。”王乡长也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哦?”我从王乡长的话里感觉着什么。是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
    “睡觉吧。”
    “睡觉。”
    逢二逢六,是当地土家苗寨开展买卖活动的日子。有人叫墟日或集日,也有人
叫赶场天。
    墟日是热闹的。在山里旅行,可以一天不见一个人影,一旦逢集却简直不明白
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成千上万的人来。大清早,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从朝霞映照的
村寨里,在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在清澈婉蜒的小河中,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
挑着农产品,有的划着小船,有的扛着猎枪挂着猎物,有的赶着慢悠悠的骡车,有
的背着孩子撑着花伞,有的什么也不带,打着唬哨,唱着山歌,欢笑着从四面八方
涌进墟集。
    集市场,设在街口的小河边。那里没有铺子,没有房屋,遮在集市顶头的,是
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但阳光无法透下来,就是落雨的时候,怕也不会打湿人的
衣服。一些人搭了个临时陋棚,更多的人则是一排排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出卖的货
物。昔日冷冷清清的墟镇,一下子被挤得歪七扭八。蹲着的,站着的,三个一堆,
五个一群。女人刚吐出来的热气被男人贪婪地吸进肺里,男人喷出来的旱烟又呛得
女人捂鼻子瞪眼睛。一些男人甚至还带着锄头,看样子是打算赶完集就接着下地的。
    王乡长陪着我在集市上溜达。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似乎谁都认识他,几乎每
走一步,都有人同他打招呼。这里没有小汽车,大家都走路,不论贫富,也不分社
会等级。即便一个大款到了这里,也没有机会显示他的奔驰或皇冠轿车。
    “怎么看不到一个穿民族服饰的人?”望着来来往往的汉装山民,我感到有些
失望。
    “时代在发展嘛……”王乡长笑笑说。
    我问一位卖黄豆的的女人:“你是土家人吗?”
    她点点头,回答:“是哩。”
    “你怎么不穿土家族服饰呢?”
    “早就不习惯了,打咱这辈就没穿过。”
    “这没啥奇怪的,受汉文化影响嘛。”王乡长对此不感兴趣,拉起我的手说:
“走,咱们去吃点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小吃摊。摊主是一位30来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她的衣着打扮
也比较现代,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在地头和猪圈里摸爬滚打的女人。她瞧见我们,
笑容满面他说:“乡长来了,你二位请坐。”
    “有烩面吗?”王乡长大大咧咧地在小板凳上坐下,问。
    女摊主歉然地笑笑,说:“真对不住,只有素面了。”
    “多少钱一碗?”王乡长又问。
    “3角人”
    “那就吃素面吧?”王乡长征询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这种素面我吃过几回,一般用白开水煮熟,顶多在碗里放点盐巴和
辣椒之类,谈不上什么味道,只能填一下肚皮而已。
    女摊主动作很麻利,一会儿便煮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我们吃了两口后,
她走过来问:“还有点味道吗?”
    王乡长并不答话,一边嘘嘘地吹着热气,一边朝嘴里溜着面条。我也一时不知
如何回答,对山里人是不应当虚伪客套的,但直言味道不好又难以出口,只好模棱
两可地笑了笑。女摊主见状,无声地走到灶边,给我们的碗里加了一点香油和油渣。

    这已经不是素面了,恐怕是要加收几分钱的,我暗暗想道。
    “算钱。”王乡长比我先吃完,掏出一元钞票放在桌上。
    等女摊主找完钱后,我突然失声喊道:“不对,你算错了。”
    女摊主吃了一惊。她慌忙从桌上拿起钱,重新数了数,似乎有点委屈地申明:
“我没有多收呀。”
    我见她误会了,便解释道:“我是说你少收了。”
    “不少不少,一分不少。”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算着,一碗3角7,
两碗7角4分钱,正好。”
    “刚才,那香油,还有油渣……”我一时口吃起来。
    “那不收钱的。”她说。
    离开小吃摊,感觉未饱,便又在一个卖猪杂烩的食摊前停了下来。闻着锅里散
发出来的香味,我问王乡长:“来一碗如何?我请客。”
    王乡长拍拍肚子,说:“我饱了,你自己吃。”他指了指对面,“我到那边去
说几句话。”
    好大的一碗杂烩汤!里面有猪肚。猪肝。猪肺,还掺杂着一些瘦猪肉。我尝了
一口,味道好极了。
    一口气吃完,我问:“多少钱?”
    “4角钱。”卖杂烩的农民笑眯眯他说。
    “不对吧?”我怀疑他弄错了。
    农民有点焦急地向我解释:“4 角钱,我不会向你多收的。不信你问!”他指
了指旁边的食客。
    又误会了。我困惑地问:“这一大碗足有半斤的,只卖4角钱划算吗?”
    “划算的,划算的。”他竟连连点头。
    “那么,你买这些杂什是多少钱一斤?”我疑心这位农民不会算帐。
    “6 角钱。”旁边的食客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告诉我。
    “什么?6角钱?”我感到很惊讶。
    我掏出一元钱塞到农民手里,说声:“不用找了。”便起身往王乡长那边走去。
    没想到那农民竟追了上来、硬是找回我4 角钱,嘴里说着:“公买公卖,我不
能多收的。”
    我惊异了。山里人竟是如此淳朴!
    “喂,你猜那杂烩汤多少钱一碗?”我来到王乡长身旁,兴致勃勃地问。
    “四五角钱吧。”王乡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怎么这样便宜?”
    王乡长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一语道破天机:“喏,那是小猪肉。”
    “小猪肉!”我吓了一跳。曾听人讲起,小猪多半是病了才杀的。如此说我吃
的是病猪肉无疑了,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我禁不住责怪王乡长:“怪不得
你不吃呢,原来是病猪肉,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乡长咧嘴笑笑:“当面砸人家的生意,要挨骂呢。”
    我不由得往杂烩摊那边瞧了瞧,咂咂嘴巴,虽说是小猪肉,但味道之好确是令
人无话可说的,更何况价格也便宜。这样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这时,王乡长指着身旁卖鸡蛋的农民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河西村的村长老杨。”
    老杨憨厚地笑笑。他是个40岁左右的矮汉子,看上去有一身的蛮力。特别显眼
的是那颗特殊的脑袋,左边头发又黑又浓,右边却只有闪光的红头皮,像《西游记》
里的小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衣,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多处裸露出来,但这并不
使人感到褴褛,反而觉得这表现了他的朴素和健壮。只是那满口黑牙,实在令人不
敢恭维。
    “鸡蛋怎么卖呀?”我随口问了一句。
    “8 分钱一个。”老杨说着,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劣质烟递给我。山里人卖蛋是
论个而不论斤两的。
    “抽我的吧。”我掏出一支带嘴的烟递过去,打上火,又玩笑似地问:“怎不
让你夫人来卖呀?”
    “他还没讨婆娘呢。”王乡长笑着告诉我。
    老杨尴尬地摸摸光滑闪亮的头皮,自嘲他说:“咱这辈子,姑娘是甭想了,年
轻的寡妇也沾不着边了,能找个老一点的,也算是祖上有德。即使不能生育,也可
图个晚上有人做伴,冬天有人暖暖脚呀。”
    我忍俊不禁,又打趣道:“啥时才有暖脚的老伴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略显得意他说:
    “不怕你见笑,我正在造新房呢,这些年也攒了千儿八百元钱,上月托人说媒
去了。实在说不成的话,也就盘算着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
    “买一个?”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犯法的呀!”
    老杨摸着光光的头皮,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嘛。可咱这好多婆娘都是买来的
呀!再说,请人做媒不一样花钱吗?要给媒婆辛苦费,还要给女方彩礼钱,过门时
又得摆酒,这说来的媳妇比买来的媳妇算下来贵多了呢。”
    正说话间,一个挺着大肚子,装束十分邋遢的女人和几个大汉吵吵闹闹地来到
我们面前。女人瘦得尖巴巴,鼻子仿佛要淌下鼻涕似的,脸和手更是脏得不得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和民兵,他们要
抓这个大肚子女人去引产,女人不肯,便一路嚷着找乡长评理。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女人生崽呀?狗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坐在
地上撒起泼来。
    王乡长指着女人气哼哼他说:“对你是够宽大的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去做节育
手术,可你竟躲出去,有本事死在外面呀。”他朝几个汉子挥挥手喊道:“押她去
引产,真不像话!”
    “走!”几个汉子架起女人就往前拖。
    女人见斗不过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甩一把鼻涕,说:
    “引产就引产,反正我还要生。没有男娃,谁给咱家续香火。”一边走,一边
嘟哝,“女人不就是生意的吗?人家生我,我生人家,天经地义。不然要女人干啥!”
    我张大嘴巴,感到女人的抱怨里,隐藏着一种朴素而又极为可怕的人生哲理。
    王乡长告诉我,这个女人才24岁,却已经是4 个女孩的母亲了。因为超生,家
里被罚得精光。王乡长还告诉我,有个28岁的女人在生下第7 个女婴后,当场就把
女婴扔到水缸里淹死了,自己也用一根麻绳做了吊死鬼。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真是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
    行程很快,天气变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武陵山深深的腹地。满眼所见的,
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农民们在狭
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不肯放过,统统被垦为耕地。山里汉子
在那里犁地,三五步便到了头,半站在悬崖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人们
只得从泥土里提起沉重的犁辕,使劲儿往后拉,身子后坐,几乎悬空在山崖外。那
牛。那汉子在这一瞬间便组成了一尊极富英雄气概的雕像。
    这种奇特的山地画面,奠定了我认识武陵山,理解武陵山人的基础。
    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旱地,稍远处有一个村落,这
个地方叫天堡寨,村民们大多在耕地播种。
    路旁地头,一个农夫使唤着一头非常瘦小的黄牛。小黄牛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
可农夫仍在一个劲地抽打它,嘴里不停地呛喝着:“呵呀!呵呀!”
    小黄牛似乎很委屈,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它那通红的眼珠好像啜
满了泪水。
    “喂厂我看不下去,朝农夫喊道:“人知道做累了要休息,难道牛就不要休息
了?”
    农夫咧嘴笑笑,停下来,说:“不加紧,今儿的地就犁不完了。”
    我蹲在地头,用手抚摸着可怜的小黄牛。它喘着粗气,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望着
我。
    “干吗不使大牛?”我责怪农夫。
    农夫摇摇头,说:“家没呢。这小牛还是去年买的,大牛买不起。”顿了顿,
又问我,“你这位同志好眼生,是从县上来的?”
    “不,我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到村里投宿。”说罢,我投过去征询的目光。
    农夫扔下犁,从地头的暖水瓶里倒一碗热茶给我,爽块他说:“没问题,没问
题。我是本村的支部书记,本人姓李,十八子李。”
    “啊,这真是太巧了。”我很高兴。
    李支书扭头朝另一块地里的人喊道:“婆娘,来贵客了,你回屋做饭去。”
    做婆娘的得到指令,向在地头干活的小女孩交待几句,急冲冲地走了。
    我扔下行羹,走过去对女孩说:“我们一块干好吗?”
    女孩调皮地问:“你懂得做活吗?”
    我笑笑:“你可以教我呀。”
    她不好意思了,给我一把锄头,真的教起我来:“你在前面犁好的地方刨一个
小坑,我在后面抓一把肥料撒在坑里,再扔几粒苞谷种,然后用土盖上就行了。”
    我们竟配合得很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虎妹。”她响亮地回答。
    “畸,好神气的名字。你几岁了?”
    “13岁。”
    “念书了吗?”
    “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家里没钱,爹娘要我做活。”她的声音低低的,很委
屈的样子。
    “你喜欢读书吗?”
    虎妹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得意他说:“我的成绩可好呢,年年是三好学生。”
    我笑了,说:“等做完活我送你几本书。”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伸出指头与她拉了钧。
    白天快要过去,太阳的余辉把晚春的山野照得一片血红。山里的天很怪,等太
阳刚一沉人西边的群峰,四周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晚餐炒了一串腊肉和十几个鸡蛋,我明白这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山里人平时
舍不得吃,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
    吃饭的时候,虎妹间我:“叔叔,你送我的书呢?”
    我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赶紧从行囊里取出两本当地《民间传说》送给她。
    虎妹接过书,饭碗一搁,高兴地跳到一边,凑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李支书见状,笑着说:“这孩子,生性爱书。你瞧她那劲头,赶明儿见到她的
小伙伴们,拿出这些书,还不知道吹啥牛皮呢。”
    我递给李支书一支香烟,说:“你还是该让虎妹上学的。”
    李支书咧嘴笑笑:“上月老师也来动员过了,说咱是支书,要带个好头。话是
这样讲哩,可咱经济不行。去年刚给19岁的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不少钱。小儿子今
年也16岁了,在县里读初中,负担很重。反正虎妹是个丫头,过几年就给人了,不
读也罢。”
    我笑笑,故意批评他:“你是共产党员,可不能有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呀。”
    李支书突然急了,一块肉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赶紧吐出来,用手
掌接着,说:
    “不是我不想让虎妹上学,而是学校的老师没名堂,三天两头停课,花钱也白
花。”李支书指了指虎妹,“她现在读四年级,可三年级的课还没上完。不信你问
她。”
    我瞧了瞧虎妹。她扭头“嗯”了一声,又凑在油灯下读起书来。
    吃罢晚饭,来了很多的乡亲,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他们是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孙同志,问你个事,不要笑话呀。”李支书递给我一袋旱烟,见我摆手,于
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说:“面包是啥东西呀?”
    “晦!面包都不晓得?”一位青年农民抢着回答,“不就是用麦面做的馒头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开口,一把抓出来,一一发过
去。后面我够不着了,便有人接过烟替我散发。
    李支书对青年农民的话颇不以为然,说:“先前我上县里开会,在一家又黑又
暗又阔气的小屋子里,看人用小勺在杯子里一点点舀起那些墨黑墨黑的水往嘴里送,
看样子很好喝的, 于是我也买了一杯。喷,真贵,要 1元5角钱呢。你能耐,知道
那是啥东西吗?”
    青年农民一下子傻眼了,但又不服气地反问道:“有那样的水吗?”
    “怎么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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