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我的心灵自传-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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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他抱着吉他即兴弹唱了几支歌,脸上是迷醉的表情,像孩子那样快乐,像农夫那样淳朴。我不止一次发现,好的男子汉本质上都是农夫,朴实,安静,沉湎于自己的园地,不管那是音乐、绘画还是书籍。后来我听过他的演唱会,也在私人场合见过几次面,印象一直非常好。我在崔健身上从未发现过浮躁和媚俗,上天挑选这样一个人来做中国摇滚的创始人,幸运地提高了八十年代流行音乐的质量,但也注定了他在辉煌之后的寂寞。
十几年后,我们合作出版了《自由风格》一书。经常有人问我,我是怎么想到要和崔健做这个对话的。这当然有我一贯对崔健的欣赏为基础,不过,写书的想法则产生于一次餐桌闲聊。1999年一个早春的晚上,我和梁和平、刘雨田去崔健家,崔健请我们在附近一家餐馆吃饭。当时,刘雨田正在筹备横穿克拉玛什干沙漠之行,餐桌上的谈话就很自然地围绕着他的这次探险旅行。他喝多了一点,反复说,在告别生命之前能够与崔健和我在一起,够了。他说,崔健给他生命的冲动,我给他放心和祥和。我觉得他的醉言很可爱,但不赞成他一心去送死的念头,责问他:“为了什么呢?因为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媒体盯着你?你是为了他们去探险的吗?”崔健也不断地劝慰他,说:“没有一个厌世的的人会去探险。”针对另一件事,崔还说:“我发现最毁人的是媒体。”刘谈到为民族争光,我又表示异议,说:“这与民族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是个人面对上帝的事情。”这个话题也引出了崔健的一段感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起来:“从下面往上看,我们觉得民族很重要,可是跳出来,从上面往下看,民族真是不重要。我觉得,谁真正理解我,谁就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管他是什么民族的。”餐桌上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这些片言只语使我感到了一种很深的默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头脑里有思想的宝藏,便建议他写东西,我乐意做一回他的秘书,于是有了我们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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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次婚变 周国平
和敏子离婚后,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儿家里。她的父母迁新居,房子大,雨儿随他们住,我也一同住了进去。一开始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她母亲表示关切,我们就办了手续。恋爱八年,够漫长曲折的,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何尝想到,等着我们的是一连串灾难和变故。
结婚一年后,雨儿怀孕,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却患有先天的绝症。这一段经历,我已写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中。妞妞走后,我们都陷在丧女的悲痛中,家里的空气异常沉郁。我还可以通过写作来分离自我,转移痛苦,雨儿完全没有宣泄的途径。她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我怕她闷坏了,便劝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异性朋友玩,只要玩得愉快,能帮助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就行。在我的心中,占据第一位的考虑是救她,不让她被这个可怕的灾难毁掉。我不是没有想到,她生性无拘无束,又招人喜欢,一旦出去撒欢,就有越轨的可能。但是,我对我们之间的爱情有充分的信心,相信决不会翻车。至于偶尔越轨一下,我是能够接受的。我自己一直提倡宽松的婚姻,现在正是检验我的诚意的时候,如果松动一下有利于恢复她的生机,我凭什么不许?
雨儿本来就不是一个自溺于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励下也就频频外出了。我有点落寞,但不怪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正在写妞妞,想起雨儿在那些日子里受了这么大的悲苦,现在她能玩得高兴,我反倒感到了一种安慰。人生实在太可悲,太痛苦,能乐且乐,怎么乐都不过分,都不够分。后来,我发现她真有了出格的迹象,尽管在理论上早已想通,一旦面对事实,我还是十分难受。可是,我仍然劝说自己宽容大度,向自己列举了一系列有力的理由。第一,我懂得人生总体上的悲剧性,每个人短促一生中的快乐是非常有限的,任何一种快乐只要不伤害他人都不该受谴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既然她仍然爱我,她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一点儿欣赏和快乐,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呢?第二,我了解人性的真实,每个有生命活力的人对于异性世界的需要必是多方面的,只可疏导,不可禁绝。第三,我具备起码的民主精神,一个自己要求享受适当自由的人是无权限制对方享受同样的自由的。男人往往自私,自己纵欲却苛求妻子贞洁,我不应该这样。让我换一种自私吧,自己自由也给她自由。第四,最主要的当然是,我对于我们的感情有一种基本的信心,相信它能够经受适度自由的考验。在想明白了以后,我决定不但不干预她,而且不盘问她,因为既然允许她风流,她和谁风流就只是枝节了,盘问还可能逼迫她撒谎。
不幸的是,我还是知道了那个人是谁。我不能在这里叙述事件的详情,总之其性质已使我不能承受,而且我发现,无论我多么痛苦,事情仍在悄悄进展。雨儿对我的作品包括她以前喜欢的也渐渐看不上眼了,而只要是那个人写的东西,她一概叫好。这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的感情也正在发生变化。我的心情异常郁闷,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命运之神把红送到了我面前。一个柔柔亮亮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受某报的委托,想对我做一个采访。我答应了,因为她是我们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师妹,何况她的声音真好听。见到她,我吃了一惊,一个女博士生,竟这么年轻,像个还在读本科的漂亮女生。她开始采访,我认真不起来,同她开着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记要采访的问题,一再去看准备好的小纸条,却总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爱。她的采访是无可挽救地失败了,取而代之的是约会,然后是恋爱。她是那种又灵又乖的女孩,天性聪颖活泼,同时又娴静文雅,温存善良。月夜,她搀着我,边走边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勾。”接着自编下一句:“地上有小妾如鼠。”真是调皮,也真是谦卑。她真的谦卑,别人多看她几眼,她会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毛病。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苦孩子,先天营养不良,生下来只有三斤。小时候爱爬树,几乎生活在树上,长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时候饿,而树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里,一个顶乖顶柔的女孩,一个与世无争的谦卑的女孩,就这样悄悄走进了我的生活。
雨儿知道了我的恋情,感到意外,随即表示理解。我心中原是十分矛盾的,虽然陷入了新的恋爱,但仍觉得与雨儿分开是不可想象的。她比我明确,也比我果断,推动着我朝前走。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俩各有自己的情人,同时十分友好地相处。由于形势明朗了,我们都显得轻松愉快。一个远方的朋友来访,看见我们之间的气氛如此坦率融洽,诧异我们为何还要离婚,说这简直是一种奢侈。然而,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事实上,越是接近分离的时刻,昔日爱情的分量就越是显现了出来。这爱情虽已受伤,但并未死去,它的强烈的生存本能仍在向我们发出呼唤。真要分手了,雨儿踌躇了,懊悔了,念起了我全部的好,割舍不下。看她这样,我心里非常难受,对她的怨恨全部消散了。我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被事情推着走,只是由于她的既好强又随遇而安的天性,才使得她的被迫接受显得像是主动选择。可是,这次轮到我狠心了,我和红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不能也不愿把她撇下,自己退回到起点。雨儿是一个痛快的人,在明白事情确已不能挽回之后,便不再迟疑,迅速办理了一切该办的事。我鲜明地意识到,我们的生活轨道从此将越离越远,内心为此感到悲哀。曾经生死与共的人竟然会变成大千世界中不再相干的陌路人,另一个人的死亡将只是世上无数新闻中的一个新闻罢了,这样的事情虽然不断在发生,却使我震惊于生活的无情。
时隔九年,现在来回顾,我想说,对于一个既懂得世事无常又珍惜生命经历的人来说,任何美好的事物只要存在过,便永远存在了。我还想说,后来的情形表明,对于我和雨儿来说,婚姻的变化也许又是好事。心平气和地分析,雨儿和她现在的丈夫在性格上是更一致的,都喜欢结交和活动,比我活得潇洒。和我在一起,雨儿不免寂寞。我和雨儿的性格反差虽然曾是朋友们欣赏的一道风景,但是,真正一起过日子大约还是以性格吻合为好。
同样,我和红在性格上也更加一致,我们都喜欢安静。开始时,听我说到雨儿的生动,她担心我长期和她在一起会感到乏味。可是,我知道不会,因为她也有极好的感受性和悟性,聪慧而灵动。这是我在女人身上最看重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决不会弄错。事实上她很能理解我,曾作如此评论:“优秀的男人都有女性气,同时又是真正的男子汉,你就这样。”一次从史铁生家出来,她说:“你们都活得这么单纯,你也许更难,因为你健康,有许多欲望,要抵御那么多的诱惑。”对于这类挠到痒处的赞美,我听了颇觉受用。她毕竟比我小二十二岁,和我这样一个有漫长感情历史的人结婚,曾有委屈之感,为不能得到我的全部而遗憾。但她总能反省自己,对我说:“如果一个作家有这样丰富的经历,我会为他的富有而庆幸。现在假如我恨你的这些经历,就一定是我出了问题。”我也大言不惭地宣布:“我的历史表明了我的素质,这素质没丢,现在我是带着这素质爱你的,我的历史以这种方式也属于你了。”我相信,时间已经证明,我的大言不惭不是诳语。有时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仿佛我从来不曾有过别的经历,从天荒地老开始就只爱着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真正好,就真会觉得好像一辈子都是在一起似的了。
雨儿和红都对我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三个女人都用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陪伴你,你是够幸运的。”的确如此,为此我永远感谢她们。我也感谢命运终于把最适合于我的女人带给了我,陪伴我过着今生今世最适合于我的生活,一种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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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性爱反思 周国平
有一回,有人问我:“哪一本书对你影响最大?”我脱口答道:“女人。”这当然是开玩笑,但玩笑中有真实。我坦然承认,我是喜欢女人的。男人喜欢女人,这实在是天地间最正常的一件事,没有什么可羞惭的。我和某些男人的区别也许在于,我喜欢得比较认真,因而我和女人的关系对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影响。如果一个男人不动情地玩女人,同时保住一个稳定的家庭,人们不会说他什么。可是,倘若你认真地爱了起来,导致婚姻破裂,舆论就会大哗。因为我的两次婚变,我的人品的确遭到了一些人的攻击。对于这种浅薄的舆论,我当然无须理会。然而,我自己不能不反省一下,为何一个高质量的婚姻终于也解体了,怎样才能避免重蹈覆辙。婚姻必须是高质量的,真正以爱情为基础,这是我的绝对要求,我决不能忍受两人不爱而仍在一起生活。两个人只有爱到了想永不分离的地步,才应该结婚。但是,事实证明,即使怀着这样的心情结了婚,仍不能保证白头偕老。爱情有太多的变数,不完全是人力所能控制,可是,因相爱而结婚的人至少应争取把变数减到最小量。
在两性交往方面,我不是一个特别放得开的人,但是,我能正视自己的欲望和感觉,在理论上对此早已持十分开明的看法。我知道,除了热恋阶段外,一个人完全可能对别的异性产生性吸引意义上的好感。我相信,性本身是一种健康的东西,其惟一的原则是快乐,与道德无关。美国舞蹈家邓肯说过一句最通情达理的话:“如果你有一个身体,它天生要遭受许多痛苦,包括疾病等等,既然如此,只要有机会,为什么就不可以从你这个身体上汲取最大的快乐呢?”单就性本身而言,婚姻肯定不是一个合理的制度,因为性快乐不是纯粹的生理过程,同时也是心理过程,需要新鲜感的刺激,而单一不变的性伴侣关系则可能麻痹性兴趣,减弱当事人享受和提供性快乐的能力。其实,这些道理对于有诚实感官的艺术家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曾与两位画家讨论这个话题,其中奉行独身的一位说:“我太知道性爱的本质,不可能长久。所以,我不愿意对女孩说爱什么的,即使我很喜欢她。说了以后还要修改,工作量太大。我希望每一次都是新的创造。可是,她的期望落空,心中不快,又使这新的创造不能实现。这是我最大的苦恼。”业已结婚的另一位说:“我的苦恼是必须躲躲闪闪。我看见好的女孩,一个嘴角,一只手,就是激动。恋爱一场又一场,我就是高兴,像过节一样。可是,我必须背着妻子,因为我爱她,不愿让她痛苦。”前一位完全不相信性爱有持久的可能,所以选择不结婚,甚至不说爱这个词,彻底地诚实,姑且不论。后一位提出了一个问题,便是一个感到有结婚需要的人应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多元性爱冲动。
我相信,人是有对专一的爱的需要的,不管是否接受婚姻的形式。我自己就始终深切地感觉到这种需要。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样一个伴侣,我和她互相视为命根子,真正感到谁也缺不了谁。我自问是一个很有自我的人,能够欣赏孤独、寂寞、独处的妙趣,但我就是不能没有这样一个伴侣,如果没有,孤独、寂寞、独处就会失去妙趣,我会感到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无边的荒漠中。这样一种需要显然是根源于人的根本性孤独,而在性的生理和心理中并无根据。正因为如此,它就不能够也不应该消除人的多元性爱冲动。我自以为从这里找到了二者并存相容的理由。按照我的设想,理想的婚姻应该是两人在生死与共的意义上只爱对方,同时各人保持与其他异性之间交往的自由,包括性交往的自由。当时西方有一种开放婚姻的理论,便是这样主张的。作为一种修正,我提倡宽松的婚姻,对婚外性自由加以限制,仅限于偶尔出轨。这是对人固有的性嫉妒本能的让步,虽说克服性嫉妒是人生的大超越,但我知道这种本能的强烈,不宜太触犯它。爱情的专一可以有两种含义,一是热恋时的排他性,二是长期共同生活中彼此相爱的主旋律,宽松的婚姻便属于后一种情形。我相信,如果双方的爱情足够牢固,心胸又足够宽广,那么,就有可能把各人的其他感情体验和性体验变为双方的共同财富。我考虑到了在这种自由状态中爱情发生变化的可能性,但我认为,即使防微杜渐是可能的,我们也没有这个权利。如果为了“杜渐”而“防微”,禁绝一切婚外恋情的苗头,那就只好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当然,对“微”宽容而不防,就有开“渐”之危险,但这种危险乃是人类情感生活的题中应有之义,试图杜绝这种危险就意味着窒息情感生活。总之,在我看来,不管我们把婚外男女之情可允许的界限划在哪里,那么,在此界限之内的,便是不该管的,超过此界限的,又是想管也管不了的。所以,反正不要去管。
我和雨儿相爱时,正是我热中于提倡宽松理论的时期。事实上,在这一理论影响下,我们都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