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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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爲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於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伲^焉,作者於開卷卽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汚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節所言之一證。
茲舉其壯美者之一例,卽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一節曰:
……那黛玉聽着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昧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洠в械角叻紭蚺希畔掠榆浟耍叩穆矣置悦园V癡,信着脚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却又不知不覺的順着隄往向裏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却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的,在那裏枺D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只糢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裏坐着,也不起來讓坐,只瞧着嘻嘻的獃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着臉獃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爲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爲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却又不答言,仍舊獃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着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着便回身笑着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飛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紅樓夢》之爲悲劇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於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爲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於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値,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値相聯絡也。
第四章《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値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値卽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値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値尙未可知也。今使爲寶玉者,於黛玉旣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値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爲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値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屛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爲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爲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於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铡嚒T娙酥瑁軐W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爲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爲鼻祖之铡囈樱瑒t夫吾人之同胞,凡爲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铡嚕锤仓翑登f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之,則彼固可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铡嚕蝗谭锤仓灾仄渥铮櫟弥^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昇天」之說,沼幸姾酰∷^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於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諢o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眞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眞無者乎?卽眞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人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己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於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沼形逗跗溲灾病!
難者又曰:「人苟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値,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値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於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唯於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値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罣礙,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爲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於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値。何則?美術之價値,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彼旣無生活之欲矣,而復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於美術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羅門敎及佛敎,希伯來之基督敎,皆以解脫爲唯一之宗旨,哲學家如古代希臘之拍拉圖,近世德意志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於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出,一掃宗敎之神話的面具,而易以名學之論法,其眞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學說,徒屬想像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絕意志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絕。何則?生活之意志之存於我者,不過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於一切人類及萬物者,皆與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別,僅由於吾人知力之形式故,離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觀之,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則拒絕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悅曰「解脫」,是何異決蹄?之水,而注之溝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盡度猩牟怀煞穑蛊溲元q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觀之,此豈徒能之而不欲哉,將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華之言一人之解脫,而未言世界之解脫,實與其意志同一之說不能兩立者也。叔氏於無意識中亦樱艘蓡枺熟镀洹敢庵炯坝^念之世界」之第四編之末力護其說曰:
人之意志,於男女之欲,其發現也爲最著,故完全之貞操乃拒絕意志,卽解脫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則,固自最確實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則人類之滅絕,自可立而待。至人類以降之動物,其解脫與墮落亦當視人類)(以爲準。吠陁之經典曰:「一切猩}人;如铮鼉褐雀改敢病!够綌溨幸嘤写怂枷搿#苛行菟轨镀洹溉顺忠磺形餁w於上帝」之小詩中曰:「嗟汝萬物臁猩詯廴辏偪偔h汝旁,如兒索母乳,?之適天國,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祕學者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約翰福音》云:『余之離世界也,將引萬物而與我俱,基督豈欺我哉!』夫善人固將持萬物而歸之於上帝,卽其所從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爲人而造,又各自相爲用,牛羊之於水草,魚之於水,鳥之於空氣,野獸之於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攜之以歸上帝。」彼意蓋謂人之所以有用動物之權利者,實以能救濟之之故也。於佛敎之經典中亦說明此眞理。方佛之尙爲菩提薩埵也。自王宮逸出而入深林時,彼策其馬而歌曰:「汝久疲於生死兮,今將息此任載。負余躬以遐舉兮,繼今日而無再,苟彼岸其余達兮,余將徘徊以汝待。」(《佛國記》)此之謂也。(英譯《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九二頁)
然叔氏之說,徒引據經典,非有理論的根據也,試問釋迦示寂以後,基督屍十字架以來,人類及萬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異於昔也。然則所謂持萬物而歸之上帝者,其尙有所待歟?抑徒沾沾自喜之說,而不能見諸實事者歟?果如後說,則釋迦基督自身之解脫與否,亦尙在不可知之數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頗憶挈盧敖,枺^蓬萊浴海濤,何處雲中聞犬吠?至今湖畔尙烏號。人間地獄眞無間,死後泥洹枉自豪,終古猩鸁o度日,世尊祗合老塵囂。
何則?小宇宙之解脫,視大宇宙之解脫以爲準故也。赫爾德曼人類湼槃之說所以起,而補叔氏之缺點者以此,要之解脫之足以爲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與否,實存於解脫之可能與否。若夫普通之論難,則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圍之大樹也。今使解脫之事終不可能,然一切倫理學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歟。今夫與此無生主義相反者,生生主義也。夫世界有限而人生無窮,以無窮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內,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義之理想之所不許也。故由生生主義之理想,則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逹於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於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爲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於倫理學者之夢想而已。夫以極大之生活量而居於極小之生活度,則生活之意志之拒絕也奚若?此生生主義與無生主義相同之點也。苟無此理想,則世界之內,弱之肉,強之食,一任諸天然之法則耳,奚以倫理爲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義,而此理想之逹於何時,則尙在不可知之數,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卽,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人知無生主義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義之理想之何若,此則大不可解脫者也。
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爲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歟?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苟有血氣者,未有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於實行,猶將求之於美術,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於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第五章餘論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於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之爲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伲祟惾w之性伲病N┟佬g之特伲F具體而不貴抽象,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伲弥T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伲=駥θ祟愔w,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卽謂之迹m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綜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爲卽迹m性德,其說要非無所本。案性德《飮水詩集》《別意》六首之三曰:「獨擁餘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又《飮水詞》中《於中好》一闋云:「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却憶紅樓半夜燈。」又《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云:「莫敎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紅樓之字凡三見,而云夢紅樓者一。又其亡婦忌日作《金浚芬婚牐涫兹湓疲骸复撕藓螘r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葬花二字始出於此,然則《飮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係。世人以寶玉爲迹m侍衞者,殆由於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徧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爲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爲尤要、顧無一人爲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至謂《紅樓夢》一書爲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爲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爲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爲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且此問睿瑢崰懨佬g之淵源之問睿嚓P係,如謂美術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其淵源,必全存於經驗而後可。夫美術之源出於先天,抑由於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睿玻灞救A之論此問睿玻顮懲戈V,茲援其說以結此論(此論本爲繪畫及彫刻發,然可通之於詩歌小說)。其言曰:
人類之美之産於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卽意志於其客觀化之最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以佔領其物伲G乙庵局l現於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眩s,卽以一樹言之,乃無數之細胞合而成一系統者也。其階級愈高,其結合愈眩H祟愔眢w乃最眩s之系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