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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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陙砑易逯疲c宗敎密切相附,而一種不完全之倫理,乃爲鬼爲蜮於靑天白日之間,日受其酷毒而莫敢道。凡此所陳,皆吾國士大夫所日受其神秘的刺衝,雖終身引而置之他一社會之中,遠離吾國社會種種名譽生命之禁網,而萬萬不敢道,且萬萬無此思想者也。而著者獨毅然而道之,此其關於倫理學上者也。《紅樓夢》一書,賈寶玉其代表人也。而其言曰:「賈寶玉視世間一切男子,皆惡濁之物,以爲天下臁畾庀ゆR於女子。」言之不足,至於再三,則何也?曰:「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言以寓其生平種種之耄凑咭病!狗惨簧鐣贿M則退,中國社會數千年來,退化之跡昭然;故一社會中種種惡業無不畢具。而爲男子者,日與社會相接樱鋹猴L自易;女子則幸以數千年來權利之衰落,椋е貌怀觯瑹o由與男子之惡業相熏染。雖別造成一卑鄙p、絕無高尙潔純的思想之女子社會,而其猶有良心,以視男子之胥戕胥伲昭輾C,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萬也。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以寓其種種耄粗谝粋钠Z也。而讀者不知,乃羣然以淫書目之,嗚呼!豈眞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靑雲邪!何沉溺之深,加之以當頭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輩雖解此義,試設身處地,置我於《紅樓夢》未著,此語未出現以前,欲造一簡單?捷之語以寫社會之惡態,而警笑訓眨е缡钦Z之奇而賅,眞窮我腦筋不知所措矣。且中國之社會,無一人而不苦者也。置身其間,日受其慘,往往躬受之而躬不能道之。今讀《紅樓夢》十二曲中,凡寫一人,必具一人之苦處,夢寐者以爲褒某人,貶某人,不知自著者大智、大慧、大慈、大悲之眼觀之,?無一人而不可憐,無一事而不可嘆,悲天憫人而已,何褒貶之有焉?此其關於社會上者也。而其尤難者,則在以哲學排舊道德。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惡,此爭辯二千年不能明。吾以爲性決非惡者,特今日而言性善,則又不可。何則?未至於太平之世,率性而行,動生抵樱妒莿e設一道德學以範圍之。故摺灾镆玻谖拿魑催_極點之時,則不可不謂之善。然人性又自然之物也,終不能屈?柳爲杯棬,於是有樱鼌u發,往往與道德相衝突。而世之談道德學者,誦其成文,昧其原理。且所謂道德學者,不能離社會而孤行也,往往與其羣之舊俗相比附。於是,因此,而社會之慘苦壁壘反因之而益堅。而自然之性又慣趨權利,而與其爲害之物相抵樱l妒羌妬y之跡,終不可絕,而道德之勢力,入人已深,幾以爲天然不可踰之制,乃相率而加其軼於外者以「大逆不道」之名。凡開闢以來,合塵寰之紛擾,殆皆可以是名之,固非特中國爲然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人性與世界之抵樱!勾肆x在中國罔或知之,唯老、莊實宣其蘊,而拘墟之俗士,反羣起而之。不知謂其說之不可行則可,謂其理之不可存則不能也。今觀《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折曲,曰:「開闢鴻濛,誰爲情種?都只爲風月情濃。」其後又曰:「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曰「情種」,曰「敗家的根本」,凡道德學一切所禁,事之代表也。曰「風月情濃」,曰「擅風情,秉月貌」,人性之代表也。誰爲情種?只以風月情濃故。敗家根本,祗以擅風情,秉月貌故。然則誰爲敗道德之事?曰人性故。欲除情種,除非去風月之濃情而後可;欲毋敗家,除非去風情月貌而後可。然則欲毋敗道德,亦除非去人性而後可。夫無人性,復何道德之與有?且道德者,所以利民也。今乃至戕偃诵砸誀懼瑺懯呛酰瑺懛呛酰淮娑饕印4说染J嚴格之論理,實舉道德學最後之奥援,最堅之壁壘,一拳搥碎之,一脚踢翻之,使上窮碧落下黃泉,而更無餘地以自處者也。非有甚深微妙之哲學,未有能道其隻字者也。然是固可以爲道德學咎乎?曰:不可。彼在彼時,固不得不爾也。且世變亦繁矣,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紅樓夢》者,不能預燭將來之世變,猶創道德學者不能預燭《紅樓夢》時之世變也。特數千年無一人修改之,則大滯社會之進化耳。而奈何中國二千年,竟無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獨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眞使我五體投地,更無言思擬議之可云者也。此實其以大哲學家之眼識,摧陷廓湥f道德之功之尤偉者也。而世之人,顧羣然曰:「淫書、淫書。」嗚呼!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一切物果綠乎哉?果黃乎哉?《紅樓夢》非淫書,讀者適自成其爲淫人而已。
評《紅樓夢》者十餘家,支離滅裂,無一能見其眞相,而尤謬者,乃至羣焉以甄寶玉爲一佳人。夫此書固明明言之曰:「都說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全書言金玉、木石者尤屢見,不一見,此書固言木石,非演金玉也。甄寶玉者何?眞寶玉也,玉也;賈寶玉者何?假寶玉也,石也,著者之意明白如此,而評者昧昧焉,縱全無腦筋,亦何至若是!
甄寶玉乃一極通世故之人,賈寳玉乃一極不通世故之人,著者憤世之心,於此可見;亦足見《紅樓夢》爲社會小說之一端也。
吾國近百年來有大思想家二人,一曰龔定菴,一曰曹雪芹,皆能於舊時學術社會中別樹一幟。然二人皆老學派也。(定盦名爲學佛,實則老學甚深,其書中亦屢言老聃。)吾國社會中,凡上等思想人,其終未有不入老派者,實非社會之福也,其故可思矣。
余不通西文,未能讀西人所著小說,僅據一二譯出之本讀之。浮^西人所著小說若更有佳者,爲吾譯界所未傳播,則吾不敢言;若其所謂最佳者亦不過類此,則吾國小說之價値眞過於西洋萬萬也。試比較其短長如左:
一、西洋小說分類甚精,中國則不然,僅可約舉爲英雄、兒女、鬼神三大派,然一書中仍相混雜,此中國之所短一。
一、中國小說,每一書中所列之人,所敍之事,其種類必甚多,而能合爲一爐而冶之。除一、二主人翁外,其餘諸人,仍各有特色。其實所謂主人翁者,不過自章法上云之而已。西洋則不然,一書僅敍一事,一線到底,凡一種小說,僅敍一種人物,寫情則敍癡兒女,軍事則敍大軍人,冒險則敍探險家,其餘雖有陪襯,幾無顏色矣。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一。
一、中國小說,卷帙必繁重,讀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說則不然,名著如《魯敏孫漂流記》、《茶花女遺事》等,亦僅一小册子,視中國小說不及十分之一。故讀慣中國小說者,使之讀西洋小說,無論如何奇妙,終覺其索然易盡。吾謂小說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讀之使人化身入其中,悲愉喜樂,則書中人之悲愉喜樂也,云爲動作,則書中人之云爲動作也,而此力之大小,於卷帙之繁簡,實重有關係焉。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二。
一、中國小說起局必平正,而其後則愈出愈奇。西洋小說起局必奇突,而以後則漸行漸弛。大抵中國小說,不徒以局勢疑陣見長,其深味在事之始末,人之風釆,文筆之生動也。西洋小說,專取中國之所棄,亦未始非文學中一特別境界,而已低一著矣。此中國小說之所長者三。
唯偵探一門,爲西洋小說家專長。中國敍此等事,往往鑿空不近人情,且亦無此層出不窮境界,眞瞠乎其後矣。
或曰:「西洋小說尙有一特色,則科學小說是也。中國向無此種,安得謂其勝於西洋乎?」應之曰:「此乃中國科學不興之咎,不當在小說界中論勝負。若以中國大小說家之筆敍科學,吾知其佳必遠過於西洋。且小說者,一種之文學也。文學之性,宜於凌虛,不宜於徵實,故科學小說終不得在小說界中占第一席。且中國如《鏡花緣》、《蕩寇志》之備載異聞,《西撸в洝分底C醫理,亦不可謂非科學小說也。特惜《鏡花緣》、《蕩寇志》去實用太遠,而《西撸в洝酚痔深^蓋面而已。然謂我先民之無此思想,固重誣也。」
準是以談,而西洋之所長一,中國之所長三。然中國之所以有三長,正以其有此一短。故合觀之,而西洋之所長,終不足以贖其所短;中國之所短,終不足以病其所長。吾祖國之文學,在五洲萬國中,眞可以自豪也。
孔子曰:「我欲托之於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吾謂此言實爲小說道破其特別優勝之處者也。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凡人之性伲瑹o所觀感,則興起也難;苟有一人焉,一事焉,立其前而樹之В瑒t望風而趨之。小說者,實具有此種神力以操縱人類者也。夫人之稍有所思想者,莫不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顧談理則能明者少,而指事則能解者多。今明著一事焉以爲之型,明立一人焉以爲之式,則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於最下等之人,實改良社會之一最妙法門也。且孔子之所謂見諸行事者,不過就魯史之成局,加之以褒貶而已。材料之如何,固系於歷史上之人物,非吾之所得自由者也。小說則不然,吾有如何之理想,則造如何之人物以發明之,徹底自由,表裏無礙,?無一人能稍掣我之肘者也。若是乎由古經以至《春秋》,不可不謂之文體一進化;由《春秋》以至小說,又不可謂之非文體一進化。使孔子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作《春秋》,必作一最良之小說,以鞭辟人類也。不寧惟是,使周、秦諸子而悉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垂空言以詔後之人,而咸當本其學術,作一小說以播其思想,殖其勢力於社會,斷可知也。若是乎語孔子與施耐庵、曹雪芹之學術行誼,則二人固萬不敢幾;若語《春秋》與《紅樓夢》、《水滸》之體裁,則文界進化,其階級固歷歷不可誣也。
小說之所以有勢力於社會者,又有一焉,曰:堅人之自信力。凡人立於一社會,未有不有其自信力以與社會相對抗者也。然泄阎畡莶粩常使斗区櫿苁庥拢衅淞Χ刂粓裕弥蚁パ桑瑴S胥焉,以至於同盡。夫此力之所以日澌滅者,以舍我之外,皆無如是之人也。苟環顧同羣而有一人焉與吾同此心,同此理,則欣然把臂入林矣,其道且終身守之而不易矣。子曰:「德不孤,必有鄰。」蓋謂此也。古人所以獨抗其志,逖然不與俗偶者,雖無並世之儔,而終必有一人焉先我而立於簡册之上,職是故也。小說作,而爲撰一現社會所亟需而未有之人物以示之,於是向之懷此思想而不敢自堅者,乃一旦以之自信矣。苟不知歷史之人,將認其人爲眞有;苟知有歷史之人,亦認其書之著者爲並世曠世,心同理同,相感之人也。於是此種人之自信力,遂因之益堅,始焉而蓄之於心,繼焉而見之於事。苟有流於豪暴者,人訾其強橫無理,彼固以魯智深、武二哥自居也。苟有溺於牀笫者,人訾其纏綿無志,彼固以林黛玉、賈寳玉自居也。旣引一書中之人爲同情之友矣,則世人雖如何非毀之,忠吿之,其言終不能入,其心終不可動。有時以父母師長之力強禁之,禁其身不能禁其心也。舍其近而暱其遠,棄其實而麗於虛,雖曰爲常人之所駴乎,然水流溼,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物各從其類也。此固心理問睿撬阈g問睿病9薁懶≌f者,以理想始,以實事終;以我之理想始,以人之實事終。
不寧惟是,小說者,固應於社會之熱毒,而施以湥錾⒄咭病7踩嗽谏鐣兴帐軕K毒而覺其最苦者二:一曰無知我之人,一曰無憐我之人。苟有一人焉,於我躬所被之慘毒悉知悉見,而其於評論也,又確能爲我辯護,而明著加慘毒於我者之非,則望之如慈父母良師友不啻矣,以爲窮途所歸,命矣。且又不必其侃侃而陳之,明目張膽以爲我之強援也,但使其言在此而意在彼,雖昌言之不敢,而悱惻沈摯,往往於言外之意表我同情,則或因彼之知我而憐我也,而因曲諒其不敢言之心;因彼之知我者以知彼,且因知彼者以憐彼,而相結之情乃益固。故有暴君酷吏之專制,而《水滸》現焉;有男女婚姻之不自由,而《紅樓夢》出焉。雖峨冠博帶之碩儒,號爲生今之世,反古之道,守經而不敢易者,往往口非梁山而心固右之,筆排寶、黛而躬或蹈之,此無他,人心之所同,受其慘毒者,往往思求憐我知我之人,著者之哀哀長號,以求社會之同情,固猶讀者欲迎著者之心也。故一良小說之出世也,其勢力殆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使人無論何時何地,而留有一小說焉以監督之,而慰藉之,此其力眞慈父母、良師友之所不能有,而大小說家之所獨擅者也。此無他,拢涃t傳之所不能詔而小說詔之,稗官史籍之所不能載而小說家載之,詩歌詞曲之所不能達而小說達之,則其受人之歡迎,安得不如泥犂獄中之一光明線也。其有一種之特別勢力也,以其爲一種之特別文學也。
小說者,「今社會」之見本也。無論何種小說,其思想總不能出當時社會之範圍,此殆如形之於模,影之於物矣。雖證諸他邦,亦罔不如是。卽如所謂某某未來記、某星想撸в浿悾谕鈬鼤r之小說界中,此等書殆不少,驟見之,莫不以爲此中所言,乃世界外之世界也,脫離今時社會之範圍者也。及細讀之,只見其所持以別善惡決是非者,皆今人之思想也。豈今人之思想,遂可以爲善惡是非之繩墨乎?遂可以爲世界進步之極軌乎?毋亦以作者爲今人已耳。如《聊齋》之???,以醜者佔全社會之上流,而美者下之。觀其表面,似出乎今社會之範圍矣。雖然,該作者亦未嘗表同情於彼族也,其意只有代某生抱不平,且借此以譏小人在位之意而已,總不能出乎世俗之思想也。近來新學界中之小說家,每見其所以歌頌其前輩之功德者,輙曰「有導人撸ъ端辰缰芰Α梗徊恢湎容厪奈从幸蝗四茏赃'於他界者也。豈吾人之根性太棉薄,嘗爲今社會所囿而不能解脫乎?雖然,苟著者非如此,則其所著亦必不能得社會之歡迎也。今之痛祖國社會之腐敗者,每歸罪於吾國無佳小說,其果今之惡社會爲劣小說之果乎,抑劣社會爲惡小說之因乎?(以下曼殊)
欲覘一國之風俗,及國民之程度,與夫社會風潮之所趨,莫雄於小說。蓋小說者,乃民族最精確、最公平之眨殇浺病N釃L讀吾國之小說,吾每見其寫婦人眼裏之美男兒,必曰:「面如冠玉,唇若塗脂。」此殆小說家之萬口同聲者也。吾國民之以文弱聞,於此可見矣。吾嘗讀德國之小說,吾每見其寫婦人眼裏之美男兒,輙曰:「鬚髮蒙茸,金鈕閃爍。」蓋金鈕云者,乃軍人之服式也。觀於此,則其國民之尙武精神可見矣。此非徒德國爲然也,凡歐洲各國,「金鈕」兩字,幾成爲美少年之代名詞矣。蓋彼族婦女之所最愛而以爲最美觀者,乃服金鈕之男兒也。噫!民族之強弱豈無因歟!寄語同胞中之欲改良社會之有心人,苟能於婦人之愛憎處以轉移之,其力量之大,較於每日下一明詔,且以富貴導其前,鼎鑊隨其後,殆尤過之。
「天下無無婦人之小說」,此乃小說家之格言,然亦小說之公例也。故雖粗豪如《水滸》,作者猶不能不斜插潘金蓮、潘巧雲之兩大段,以符此公例。卽一百零八人之團體中,亦不能無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