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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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託迹鬼神,天下之快,莫快於斯,人同此心,書行自遠。故書之言實事者不易傳;而書之言虛事者易傳。此其五也。據此觀之,其具五不易傳之故者,國史是矣,今所稱之《二十四史》俱是也;其具有五易傳之故者,稗史小說是矣,所謂《三國演義》、《水滸傳》、《長生殿》、《西廂》、《四夢》之類是也。曹、劉、諸葛傳於羅貫中之演義,而不傳於陳壽之志;宋、吳、楊、武傳於施耐庵之《水滸傳》,而不傳於《宋史》;玄宗、楊妃傳於洪昉思之《長生殿傳奇》,而不傳於新舊兩《唐書》;推之張生、雙文、夢梅、麗娘,或則依託姓名,或則附會事實,鑿空而出,稱心而言,更能曲合乎人心者也。夫說部之興,其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幾幾出於經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風俗,遂不?爲說部之所持。《三國演義》者,誌兵忠玻乐员呷⊙桑弧端疂G傳》者,誌盜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標之以爲宗旨;《西廂記》、《臨川四夢》,言情也,則更爲專一之士、?春之女所涵詠尋溃А7蚬湃酥疇懶≌f,或各有精微之旨,寄於言外,而深耄щy求,湆W之人,淪胥若此,蓋天下不勝其說部之毒,而其益難言矣。本館同志,知其若此,且聞歐、美、枺溟_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是以不憚辛勤,廣爲採輯,附紙分送,或譯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文章事實,萬有不同,不能預擬,而本原之地,宗旨所存,則在乎使民開化。自以爲亦愚公之一畚,精衞之一石也。抑又聞之,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構之史,而今日人心之營構,卽爲他日人身之所作,則小說者又爲正史之根矣。若因其虛而薄之,則古之號爲經史者,豈盡實哉?豈盡實哉?
按:本文爲嚴復、夏曾佑所撰。
原載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天津《國聞報》。
○譯印政治小說序
光緒二十四年(1898)
梁啓超
政治小說之體,自泰西人始也。凡人之情,莫不憚莊嚴而喜諧謔,故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衞之音,則靡靡而忘倦焉。此實有生之大例,雖拢藷o可如何者也。善爲敎者,則因人之情而利導之,故或出之以滑稽,或託之於寓言。孟子有好貨好色之喩,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辭,寓譎諫於詼諧,發忠愛於馨豔,其移人之深,視莊言危論,往往有過,殆未可以勸百諷一而輕薄之也。中土小說,雖列之於九流,然自?初以來,佳製蓋鮮。述英雄則規畫《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陳陳相因,塗塗遞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雖然,人情厭莊喜諧之大例,旣已如彼矣,彼夫綴學之子,?塾之暇,其手《紅樓》而口《水滸》,終不可禁,且從而禁之,孰若從而導之?善夫南海先生之言也!曰: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不能敎,當以小說敎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諭,當以小說諭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於文學之人少而粗識之無之人多,六經雖美,不通其義,不識其字,則如明珠夜投,按劍而怒矣。孔子失馬,子貢求之不得,圉人求之而得,豈子貢之智不若圉人哉?物各有羣,人各有等,以龍伯大人與僬僥語,則不聞也。今中國識字人寡,深通文學之人尤寡,然則小說學之在中國,殆可增《七略》而爲八,蔚四部而爲五者矣。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經歷,及胸中所?政治之議論,一寄之於小說。於是彼中綴學之子,?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巿儈、而農氓、而工匠、而車夫馬卒、而婦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爲之一變。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爲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說爲國民之魂。豈不然哉!豈不然哉!今特採外國名儒所撰述,而有關切於今日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附於報末,愛國之士,或庶樱а伞!
按:本文後改爲日本柴四郞著《佳人奇遇》敍言,惟篇末「今特採外國名儒所撰述,而有關切於今日中國時局者,次第譯之,附於報末」數語,原作「今特採日本政治小說《佳人奇遇》譯之」。
原載《湥ёh報》第一册(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刊)。
○論小說與羣治之關係
光緒二十八年(1902)
梁啓超
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敎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發一問:人類之普通性,何以嗜他書小如其嗜小說?答者必曰:以其湺捉夤剩云錁范嗳す省J枪倘弧km然,未足以盡其情也。文之湺捉庹撸槐匦≌f,尋常婦孺之函札,官樣之文牘,亦非有艱深難讀者存也,顧誰則嗜之?不寧惟是,彼高才贍學之士,能讀墳典索邱,能注蟲魚草木,彼其視淵古之文,與平易之文,應無所擇,而何以獨嗜小說?是第一說有所未盡也。小說之以賞心樂事爲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顧不甚爲世所重,其最受歡迎者,則必其可驚、可愕、可悲、可感,讀之而生出無量噩夢,抹出無量眼淚者也。夫使以欲樂故而嗜此也。而何爲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說有所未盡也。吾冥思之,窮鞫之,殆有兩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現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埽鼩#渌苡|、能受之境界,又頑狹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於其?接以樱允苤猓g接有所樱兴埽^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識想,不獨利根猩兄瑓u鈍根猩嘤醒伞6鴮涓魇谷遮呾垛g、日趨於利者,其力量無大於小說。小說者,常導人撸ъ端辰纾儞Q其常樱J苤諝庹咭病4似湟弧H酥異a情,於其所懷抱之想像,所經閱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習矣不察者,無論爲哀、爲樂、爲怨、爲怒、爲戀、爲駭、爲憂、爲慚,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寫其情狀,而心不能自喩,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有人焉,和盤托出,澈底而發露之,則拍案叫絕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謂:「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爲甚。此其二。此二者實文章之眞諦,筆舌之能事。苟能批此?、導此福В瑒t無論爲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故曰:小說爲文學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說,則理想派小說尙焉。由後之說,則寫實派小說尙焉。小說種目雖多,未有能出此兩派範圍外者也。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復有四種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雲烟中而爲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爲其所染,《楞伽經》所謂迷智爲識、轉識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爲之迷漾,而腦筋爲之搖颺,而神經爲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臁_而據之,成爲一特別之原伲N子。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樱苷撸┑┒N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種子遂可以徧世界,一切器世間有情世間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爲因緣也。而小說則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縱猩咭病6唤Q钥臻g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廣狹;浸以時間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長短。浸也者,入而與之俱化者也。人之讀一小說也,往往旣終卷後數日或數旬而終不能釋然,讀《紅樓》竟者,必有餘戀、有餘悲;讀《水滸》竟者,必有餘快、有餘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實愈多者,則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飲,則作百日醉。我佛從菩提樹下起,便說偌大一部《華嚴》,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義也。熏浸之力利用漸,刺之力利用頓;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覺,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驟覺。刺也者,能使人於一刹那頃忽起異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藹然和也,乃讀林沖雪天三限,武松飛雲浦厄,何以忽然髮指?我本愉然樂也,乃讀晴雯出大觀園,黛玉死瀟湘館,何以忽然淚流?我本肅然莊也,乃讀實甫之琴心、酬簡,枺林呦恪⒃L翠,何以忽然情動?若是者,皆所謂刺激也。大抵腦筋愈敏之人,則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劇。而要之,必以其書所含刺激力之大小爲比例。禪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爲用也。文字不如語言,然語言力所被不能廣、不能久也,於是不得不乞臁段淖帧T谖淖种校瑒t文言不如其俗語,莊論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說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內而脫之使出,實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於書中,而爲其書之主人翁。讀《野叟曝言》者,必自擬文素臣;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讀《花月痕》者,必自擬韓荷生若韋癡珠;讀《梁山泊》者必自擬黑旋風若花和尙。雖讀者自辯其無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旣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當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於彼界,所謂華嚴樓閣,帝網重重,一毛孔中萬儯徎ǎ粡椫疙暟偾Ш平伲淖忠迫耍链硕鴺O。然則吾書中主人翁而華盛頓,則讀者將化身爲華盛頓,主人翁而拿破崙,則讀者將化身爲拿破崙,主人翁而釋迦、孔子,則讀者將化身爲釋迦、孔子,有斷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門,豈有過此?此四力者,可以盧牟一世,亭毒羣倫,敎主之所以能立敎門,政治家所以能組織政黨,莫不賴是。文家能得其一,則爲文豪,能兼其四,則爲文拢S写怂牧Γ弥渡疲瑒t可以福儯兹耍挥写怂牧Γ弥稅海瑒t可以毒萬千載。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說。可愛哉小說!可畏哉小說!
小說之爲體,其易入人也旣如彼,其爲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類之普通性,嗜他文終不如其嗜小說,此殆心理學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萬國凡有血氣者莫不皆然,非?吾赤縣神州之民也。夫旣已嗜之矣,且徧嗜之矣,則小說之在一羣也,旣已如空氣、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與呼吸之餐嚼之矣,於此其空氣而苟含有穢伲玻漭乃诙逗卸拘砸玻瑒t其人之食息於此問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慘死、必墮落,此不待著龜而決也。於此而不潔淨其空氣,不別擇其菽粟,則雖日餌以參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羣中人之老病死苦,終不可得救。知此義,則吾中國羣治腐敗之總根原可以識矣。吾中國人狀元宰相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園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吾中國人江湖盜僦枷牒巫詠砗酰啃≌f也。吾中國人妖巫狐?之思想何自來乎?小說也。若是者,豈嘗有人焉,提其耳而誨之,傳諸愣谥玻慷伦酝溃控溩洌瑡炌尥桑现链笕讼壬卟糯T學,凡此諸思想必居一於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蓋百數十種小說之力,?接間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卽有不好讀小說者,而此等小說旣已漸漬社會,成爲風氣,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遺傳焉,其旣入世也,又復受此感染焉,雖有賢智,亦不能自拔,故謂之間接。)今我國民惑堪輿、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風水而阻止鐵路、阻止開礦,爭墳墓而闔族械簟⑷巳绮荩蛴褓悤鴼q耗百萬金錢、廢時生事、消耗國力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慕科第若羶,趨爵祿若鶩,奴顏婢膝,寡廉鮮恥,惟思以十年螢雪,暮夜苞苴,易其歸驕妻妾武斷鄕曲一日之快,遂至名節大防,掃地以盡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棄信義,權衷幵p,雲翻雨覆,苛刻涼薄,馴至盡人皆機心,舉國皆荆棘者,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輕薄無行,沈溺聲色,綣戀牀第,纏綿歌泣於春花秋月,銷磨其少壯活潑之氣,靑年子弟,自十五歲至三十歲,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爲一大事業,兒女情多,風雲氣少,甚者爲傷風敗俗之行,毒徧社會,曰:惟小說之故。今我國民綠林豪傑,徧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爲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於下等社會之腦中,遂成爲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啓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嗚呼!小說之陷溺人羣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拢櫿軘等f言諄誨之而不足者,華士坊賈一二書敗壞之而有餘。斯事旣愈爲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則愈不得不專歸於華士坊賈之手,而其性伲湮恢茫秩缈諝馊唬巛乃谌唬瑺懸簧鐣胁豢傻帽懿豢傻闷林铮妒侨A士坊賈,遂至握一國之主權而操縱之矣。嗚呼!使長此而終古也,則吾國前途尙可問耶?故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原載《新小說》第一卷第一期
〔附〕吿小說家
民國四年(1915)
梁啓超
小說家者流,自昔未嘗爲重於國也。《漢志》論之曰:「小道可觀,致遠恐泥。」楊子雲有言:「雕蟲小技,壯夫不爲。」凡文皆小技矣,矧於文之支與流裔如小說者?然自元明以降,小說勢力入人之深,漸爲識者所共認。蓋全國大多數人之思想業識,強半出自小說,言英雄則《三國》、《水滸》、《說唐》、《征西》、言哲理則《封神》、《西撸А罚郧榫w則《紅樓》、《西廂》,自餘無量數之長章短帙,樊然雜陳,而各皆分佔勢力之一部分。此種勢力,蟠結於人人之腦識中,而因發爲言論行事,雖具有過人之智慧、過人之才力者,欲其思想盡脫離小說之束俊鶢懡^對不可能之事。夫小說之力,曷爲能雄長他力?此無異故,蓋人之腦海如熏蝗唬渌惺芡饨缰畼I識如煙,每煙之過,則熏槐亓羝浜郏m拂拭洗滌之,而終有不能去者存。其煙之霏襲也愈數,則其熏痕愈深固;其煙伲鷿猓瑒t其熏痕愈明顯。夫熏粍t一孤立之死物耳,與他物不相聯屬也;人之腦海,則能以所受之熏還以熏人,且自熏其前此所受者而擴大之,而繼演於無窮。雖其人已死,而薪盡火傳,猶蛻其一部分以遺其子孫,且集合焉以成爲未來之羣行睦怼Iw業之熏習,其可畏如是也。而小說也者,恆溡锥鵂懕M人所能解,雖富於學力者,亦常貪其不費腦力也而藉以消遣。故其霏襲之數,旣有以加於他書矣。而其所敍述,恆必予人以一種特殊之刺激,譬之則最濃之煙也。故其熏染感化力之偉大,舉凡一切拢t經傳詩古文辭皆莫能擬之。然則小說在社會敎育界所佔之位置,略可識矣。疇昔賢士大夫,不甚知措意於是,故聽其迂流波靡,而影響於人心風俗者則旣若彼,伲灾瑒t十年前之舊社會,大半由舊小說之勢力所鑄成也。憂世之士,睹其險狀,乃思執柯伐柯爲補救之計,於是提倡小說之譯著以躋諸文學之林,豈不曰移風易俗之手段莫捷於是耶?今也其效不虛。所謂小說文學者,亦旣蔚爲大觀,自餘凡百述作之業,殆爲所侵蝕以盡。試一流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