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娇-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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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朱闻轻声道,半明半暗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奔驰越急,耳边风声越大。
“好好休息……我觉得,我已经不用了。”
疏真轻声道,这一句对正在策马急奔的朱闻来说,却好似最残忍的戬言,让他浑身都为之痉挛。
“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要再为我奔波了,我已经……”
持续的咳嗽声响起,朵朵血花飞溅。在绢衣上,疏真以全身的力气,拉住朱闻的衣襟,再无半点迟疑的,深深的,将脸埋在其中。
“居延就在前方,那里有资深军医在,你受的只是小伤一一”
柔软的手指伸到他唇边,按这了他欲说的急语,疏真喘息着,却仍淡淡笑了,“我大限已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朱闻哽住了,再无法说出半句。
疏真埋在他怀中,只觉得热力透过衣衫,源源而来,自己浑身的冰冷都仿佛被暖水包围着,她费力的启唇,低喃道:“能够在你怀里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我很欢喜……”
“我这一生,起落碴沛,实在是难以言说……”
她说着,唇边溢出了血,朱闻勒住了马,皮条却深深陷入了掌骨之间,连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这一路走来,多大的罪也受过,多大的福分尊荣也享过……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算个清楚了。”
“但我最后的遗憾,却是、却是……无法回应你这一片心!”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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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鲜血逐渐变得紫黑,她的唇色越白,仿佛透明一般。
朱闻心中痛不可当,用力抱住她的身躯,悲极、怒极,低喝道:“我不要听你什么对不住,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疏真无声的苦笑了,她费力的伸出手,试图抹平朱闻额上的皱起,“如果,我与你,能更早的相遇,我一定会为你好好活着。”
无边的疲惫与黑暗,已经逐渐开始浸没她,她感觉到如水一般的倦意,她太累了。
恍惚间,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热的有些烫人。
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一言赴死,为她高呼万岁,为她膜拜礼敬,甚至,曾经有一个人,牵了她的手,誓言白首永不相离。但是他们,都是对着“神宁长公主”而做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眼前这人,是单纯的为她这个人而哭。
足够了。
旭日缓缓升起来了,宁白淡金的日光照在他背上,宛如神祗一般辉煌神仪,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却用尽力气,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低声笑道:“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比你小三岁,在深闺中养得娇美动人,等着你来见我,娶我……”
朱闻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他很想怒吼出声: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也不想要什么小三岁的娇妻,我只想要你,哪怕你这一世大我五岁,哪怕你面容残毁!
但他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疏真开始剧烈咳嗽了,她觉得整个咽喉与胸膛都仿佛被火燎一般,干涩的无法呼吸!
朱闻忍住心痛,却不忍她到最后还要如此痛苦,灵光一闪,他从怀中取出那颗紫色果子,自己一口口嚼了,竟是入口即化。
他随即不再耽搁,俯下身,以口渡入她嘴里,一点一滴,只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里,缓解她的痛苦。
疏真的手逐渐松开了,面上也再无一丝痛意。
朱闻呆坐马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却将她抱得更紧,一丝也不愿放手。
直到无意间捉住她的手腕,他才感觉到手指间的热腻。
只见紫黑血液,正从她胸口的短刀接口处流下。
他一惊,随即捉住她的手腕,这才如遭电击一一
居然还有脉息!
他大悲大喜之下,眼前险些一黑,却丝毫也顾不得了,发疯一般,纵马朝前而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一…
也许,她还有救!
……
晨曦初露,松木与白杨堆束而成的拒马在远处重重叠叠,夜半的露珠染上了木栏的纹理,萧策站在简陋的木寨高楼上,远眺而望,陷入了沉思之中。
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寻找沉烟玉之行,却竟然陷入了狄人的兵袭旋涡之中,萧策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如棋,莫测无常,实在是谁也掌握不了
先是“她”的追杀,看似酷狠,却时而留有余地,逼使自己远遁燮国后,却又接到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狄人的真正目的乃是剑指中原!
随后,此事便急转直下了一一朝廷居然好似未卜先知,同一时间派出五万援兵,而自己却被追兵所逼,“恰好”在居延附近,随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自己接过居延的兵权,在此结成木寨连楼,与狄人形成对峙之势。
石秀对粮草用具所动的手脚,使得局面万分不利,而此时,那个燮王庶子,却挟着风雷之势,以英雄救世之姿出现,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萧策对此倒是丝毫没有嫉妒,也不介意在凡夫俗子口中被拿来比较,但他的眼,穿过这重重狼烟乱局,却已然看透其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弄。
那双纤纤素手,是自己看惯,握惯的,如今却施以连环网计,欲将自己压落尘埃,为他人作垫脚石。
萧策心中叹息,却只觉得到如此田地,实在是命中注定的孽怨,无法可想。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绪起伏,他耳边连续传来达达之声。
萧策从沉思中醒觉,却听更远处的斥候连续喝道:“什么人”
“来人下马!”
“敌袭!”
数声惊呼怒喝响起,远处直道上尘土飞扬,有数骑风驰电掣一般驰来。
并不是己方服色,却也不是狄人的模样,萧策凝神看去,却觉得为首一人的形象,越看越是眼熟,却是与记忆中的那人逐渐重合。
朱闻疾马而来,看在萧策眼中,却与上次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一一他满身血污,长发散落却浑然不觉,面上混合着惊怒与焦急,死死抱着怀里一人!
木寨的大门早就被关上,朱闻一路驰来,直到连绵的寨楼门下。
淡色晨曦之中,两个男人一在楼高处,一在门前,彼此对望一眼。
萧策负手端立,声音淡然,“二王子,久见了。”
朱闻却根本不愿与他绕园子,“把大门打开。”
萧策仍是声调平平,“此乃朝廷之地,二王子身为属国贵胄,本该避嫌退避三舍,开城门这话从何说起?”
“打开大门!”
朱闻剑眉一扬,竞有着惊心动魄的摄人魔魅,“她……受了重伤,需要军医急救!”
她?!
萧策目光尽处,看到了他怀里那抱得严实的伊人。
“是她?!”
朱闻默然点头。
萧策沉默半晌,冷然开口一一身边诸人平时都觉得他和蔼可亲,平易温文,却从未听到他以这般冷酷严苛的口气说话,“她之所作所为,你我尽知,上论国法,下论私仇,你觉得本王应该救她?”
他居高临下,冷冽不含一丝情感的眼杠向朱闻,后者抬眼黑眸迎视,好似有无声的火光电芒闪现,让四周众人都有避开之念。
好似是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萧策倚着木栏,凝视着地下的这两人。
朱闻的目光幽黑得可怕,他低声重复道:“把门打开。”
萧策摇了摇头,十指却在背后深深陷入自己的手背,却也浑然不觉得疼痛。
“不可能。”
朱闻的目光越发阴寒,他想冲上前去,让这简陋的松木大门化为碎片,却终究控制住了自己,他怒气上涌,几日几夜的奔波疲惫,以及身上的伤患一起爆发出来,顿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落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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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从他的肩上流出,染红了门前的黑土,萧策静静看着一切。
他眼中仍是冷然,最深处的瞳仁,却好似流淌着什么。
朱闻下了马,怀中躯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体温了,疏真面色发灰,脉搏几乎摸不着了,腹部的紫黑血液却是越来越多,染得他满身血污。
“你怎样了?”
朱闻嘶声问道,好似一个人的疯狂,却再无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呼啸。
日光照入他眼中,他只觉得天悬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紫黑色的血却是越流越多,从他惊慌的指缝中,落入尘埃。
好似流尽了她全身的血……
朱闻踉跄着上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敲击着那扇巨大的木门
“开门……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他嘶声喊道,日光下,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落下。
“开门啊!”
他继续敲打着那扇好似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四周俱静,死寂的静。
“只要你答应救人,有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
日光脉脉照下,淡金的细碎光芒落入他眼中,亮得让四野都黯然。
“只要你救她……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飘荡于风中,却仍清晰的传入萧策耳中一一
“我的封地,十万大军的统帅之权,燮王的大位,甚至是我的性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仿佛已经绝望了,说到最后,声音破碎成吉光片羽。
日光仿佛要将这一男一女熔化,原野之上风声萧索,鲜血在地下洇成一片,分不清楚是她的,还是他的。
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结局了。
萧策如此想道。
她终于要死了,这段跨越十年,燃烧了他整个生命与情感的爱恨孽缘,也终于要结束了。
从此之后,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以一道玉玺,便可调大军与诸侯于股掌之上,再不必担心有人揭穿,那玉座珠帘后坐着的,不过是浅薄娇纵的凡女而已。
她死得如此之好,居然还连带上单独前来的朱闻一一要他死在此地,真是轻而易举,从此燮国的芒刺,也将被削去。
再没有比这更好了,不是吗?
萧策在问自己,明明是该笑着的,他的十指却狠狠的插入皮肉之中,几乎要扯出白骨。
“求你,救救她……”
朱闻已经跌倒在地,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声吹去,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倒在满地的鲜血泥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去,只有那一双手,还紧紧抱着怀中的躯体。
此时,铁闩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沉重的巨木拖曳声缓缓划过耳膜。
朱闻抬起头,双眼因极度震惊和狂喜而放出光来一一
那道大门,竟然开了!
……
朱瑞一身玄赤色朝服,中央绣有锦绣明辉的四爪龙纹,头上珠冠也垂下九道玉旒一一这已经是标准的世子服饰了。
他坐在御案正前,正意气风发的看着奏报,身后是一道垂帘,隔开的后堂中,燮王朱炎喝了药,正在沉睡之中。
他手中狼毫正在疾飞,果断下着各种决定,眉宇间不断滑过怒色与狡笑,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懦弱。
此时侍从前来禀报,众位大臣入内议事,朱瑞眉尖一挑,道:“请他们去议政殿。”
议政殿乃是处理政务的主要大殿,只有大朝之日才会开放,此时朱瑞第一次正式与诸人相见,君臣名分之下,自然要隆重其事。
今日雨横风狂,春寒运转,大殿之中却整整齐齐站了两列。
当众人看见燮王朱炎由宫人搀扶而来时,都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朱炎的步子并不算蹒跚,只是有些呆滞缓慢,他身上包了披风,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倒是颇为红润。
见他还能走路,那些关于朱炎已经重病,甚至死去的传闻立刻不攻自破了。
朱炎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叩拜,径自走向侧堂的暖阁,随即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呈了进去。
朱瑞由正门步上最高之座,顿时所有人都跪下叩拜。
朱瑞的眼中闪过志得意满,随后振袖示意,“各位请起。
为首几位大臣都是老人了,知道燮王将政权全委于朱瑞,便首先问候燮王的病体。
朱瑞端坐正中,淡淡道:“父王身体十分虚弱,正在后堂休息,本该让你们入内探视,这么多人入内,只怕要将风寒带入,各位就隔着帘子遥拜吧。”
这话虽似商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侧堂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似乎验证了他的说法。
朱瑞说完,也不愿多谈燮王的身体,随即开始问起了边境的战事。
“二哥做事也太过孟浪了。”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听到众人耳中,却是从脊背上由然生出一道寒意来。
“虽然狄人滋扰,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是狄人既然撤离,何苦这么不依不饶的追着?”
他哼了一声,又道:“他还去插手朝廷与狄人的战局一一是觉得自己天下无人能敌么?!”
这种训诫的口气,竟是对兄长所说,实在可说是严苛刁毒,各大臣互相使了个眼色,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人开口。
朱瑞扫了众人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温言道:“父王让我总领朝政,就是希望我负起这个责任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还希望各位多多助我才是啊!”
众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各个都是忠心可嘉的样子,朱瑞满意的扫了一眼跪着的两正要叫起,却听殿外一声冷笑道:“勉为其难?!你还真是能说得出口……上天怎么给你披了张人皮!”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如此毫不留情,几近谩骂,众人悚然一惊,有几个胆大的却知道有好戏可看了。
萧淑容鬓发散乱,花容带怒,不顾左右侍从的阻挠,冲进了大殿。
众目睽睽之下,她死死盯住朱瑞,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给自己亲生父亲下药!”
侍卫又要来强拉,萧淑容用力挣脱着,带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破了好几个人的脸,场面顿时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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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冷眼看着,一拍座椅的扶手,“这象什么话!淑容神志不清了,还不把她扶出去,去唤太医来!”
顿时便有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来“扶”,萧淑容大声哭叫,却是死命朝着侧堂喊道:“王上……王上,您还尚在,便有人欺侮臣妾啊!!”
她虽不至于满地乱滚,却也脂粉不匀,鬓发散乱,众臣见不是事,正敛目回避,却不提防萧淑容又转过头来朝他们哭道:“你们各个食君之禄,却眼看着君父被人谋害还不出声,算什么肱股之臣!”
她这么再三再四的说起“谋害”,朱瑞再也不能无视了,他怒意上涌,身形好似气得直颤,“淑容,我敬你是长辈,又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跟你计较一一王上好端端在这,哪来什么谋害!”
他按捺下眉间闪过的一缕不屑一一这个女人已经狗急跳墙了么,到大殿上来吵闹撒泼,这样一来,她今后是声誉扫地,再不会有人听她混说了。
他眉头一扬,索性对着众臣子道:“父王身体不适,只能静养,可是如今淑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在这里生出这样的谣言来,要是传扬开去,我是万死莫赎。”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道:〃去禀告父王,就说儿臣不孝,还请他移驾到此,向各位开解训诫一二吧!”
众臣听他这么说,又早知萧淑容惯于撒娇弄痴,一心想把小儿捧上王位,之前不知生了多少事来,心中都是雪亮,连看向萧淑容的目光都略带不屑和嘲弄。
萧淑容好似觉得芒刺在背,又是焦躁,又觉得冤屈,禁不住抽噎着哭了。
朱瑞的笑意仍些无奈,却仍好似尽了最大的克制和忍耐一一他在心中无声暗笑道:萧淑容,你妖媚惑主的名声可算是远播朝野了,而我,人们一向视我为木讷诚朴之人,两相对比之下,他们会相信谁,实在是不用问了。
他随即略微皱了皱眉:萧淑容为何会知道“下药”一说?是了,她一向贴身服侍父王,难免看出了蛛丝马迹。
一丝隐秘的杀意在心中升起,片刻之间,燮王朱炎已经到了。
他仍需要人左右搀扶,面色仍是红润,眼神却有些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