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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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打着灯笼走在青石板路上,一阵风吹来,他紧了紧衣服,自言自语道,“明日怕是要落雨。”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战战巍巍的身影越走越近。
更夫便道:“老铁,是你吗?”
“是我。”老铁应了一声。
“都二更天了,你不在家挺尸,跑出来,可是要去会夜游神?”
“夜游神改日再会罢,衙门里有另一座神等着我。”老铁走近一些,答道,“方才衙里有人带话,说县令大人要见我。”
“这么晚了,县令大人找你能有何事?”
“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个守城门的。”
老铁今年已经七十多了。按理说这个年纪不适合守城门,不过永州县城又不是什么军事要冲,且这些年天下承平,无甚大事发生,城门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他一个老头子,妻儿都早一步去会阎王了,县令大人惜老怜贫的,便给了他这样一个差事。
老铁到了衙门,县令大人正在等他。
“太爷,你找我?”
“嗯。老铁,我问你,今日申时至戌时,可是你守门?”
“回太爷,是我。”
“城门可关好了?”
“关好了,太爷放心……太爷你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县令背着手,神态轻松,“倒也没什么。只是近日风闻山中有老虎,我乃一县之父母,理应过问。”
“这个……”
“我且问你,近些天出入城门的人多吗?”
“却是少了一些,想必是被老虎吓得不敢出城了。”
“嗯,成年人倒还好,关键是小孩子,一时贪玩,怕坏了事。你今日值班时,可有小孩进出?”
“回太爷的话,只看到黄大夫的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别的倒不曾有。”
“你可看仔细了?若有小孩无端走丢,本官唯你是问。”
“太爷放心,我看仔细了。本来出入城门的就不多。”
“如此甚好,老铁,你也辛苦了。等本官找人打了那老虎,平了祸害,会重赏你的。”
“多谢太爷!多谢太爷!”
老铁离开之后,县令大人放松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恭谨。他转身朝身后的屏风拱手拜道:“两位大人。”
他话音未落,那屏风后面,走出两个男人。
两人衣着都很普通,看着像平头百姓,然而他们的眉宇间,却有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县令说道:“两位大人方才已经听到,不曾有陌生孩子进城。”
为首的男子点了点头。他神色顿了一下,忽说道:“查一下城中所有医馆药铺,凡是卖了能治疗创口跌打以及内伤的药材,务必查清楚去向。记住,暗地里查,不要声张。”
县令唯唯称是。
“任何人,但凡走漏风声,一律就地格杀。”他的语气突然加重。
县令吓得浑身一颤。他一边擦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我们,我没有处斩罪犯的权利,都是上报府州……”
“你只管办你的差事,”男人打断他,“杀人的事,我们自己来。”
说完这话,那二人便要离去。跟在后面的那一个,经过县令时,轻声说道:“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任何人’,也包括你。”
县令面带菜色,“是,下官谨记。两位大人走好……”
待这两个杀神总算离开,县令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神情犹有些惊恐,他喃喃自语道:“他们满世界找的那个小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敢想下去。
第3章
林芳洲这一一觉睡了个饱,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了才起来。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还在昏迷着,躺的姿势都没变过,仿佛是一具尸体。林芳洲忍不住探了探他的鼻息,嗯,还有气。
昨日黑灯瞎火的,兼之累得要死,她一直没在意这孩子的面容,今早仔细一看,发现小孩长得怪好看的,白白嫩嫩,雪团一般。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吆喝,是卖胡饼的汉子。
林芳洲立刻感觉腹中阵阵饥饿。她只好下床出了门,打算先寻些吃食。
陈屠户的儿子正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白糖糍糕,也不吃,只是盯着地上看。林芳洲好奇地走近,发现他在看蚂蚁。他把一粒白糖扔在地上,看蚂蚁们抢着搬走,以此取乐。
咕嘟——林芳洲吞了一下口水。
“陈小三。”她叫他。
陈小三有两个哥哥,只可惜都夭折了,若他大哥还在,现在也如林芳洲这般年纪了。
陈小三长得有些胖。他听到林芳洲叫他,抬那张圆鼓鼓的脸:“林大哥。林大哥你看,蚂蚁。”
“嗯。小三,你这白糖糍糕是从卫拐子那里买的?”
“嗯,卫拐子的白糖糍糕最好吃。”
“我昨日见到卫拐子买白糖,白糖不小心撒在一个蚂蚁窝上,许多蚂蚁都出来搬糖,把卫拐子急得气急败坏,连蚂蚁带白糖一起捧回去了。”
陈小三听得一阵皱眉,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中的白糖糍糕。
林芳洲指着他的白糖糕说,“你看这,这个黑点不是蚂蚁么?”
“哪里呀?”
“这里……来,我帮你挑出来。”
陈小三便把白糖糍糕递给了林芳洲。林芳洲接过那香喷喷的糍糕,二话不说先狠咬了一大口。
陈小三这才明白过来是上当了,立刻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拾掇猪肉的陈屠户,他提着屠刀跑出来,怒道:“怎么回事?!”
林芳洲捧着白糖糍糕一溜烟跑了,边跑边笑,留陈屠户在身后骂骂咧咧。
吃完了白糖糕,腹中可算有了点存粮。林芳洲走上街头,盘算着该如何打听那小孩的来历。她觉得小孩不同寻常,本能地不想轻举妄动,又想多赚几个钱,又怕被人抢去功劳,又想先打听好对方的底细好讨价钱……犹豫着,她最后去了赌场。
赌场里鱼龙混杂,消息最是灵通。
林芳洲挤在一堆人里看别人推牌九,跟着叫好,虽然手痒心也痒,奈何她一文钱没有,只好在外围捡个乐呵。
边看推牌九,林芳洲边竖起耳朵听周围人聊天,奈何听来听去,无非就是哪个青楼的姑娘水灵,哪个家伙最近手气好,谁谁谁跟有夫之妇偷腥被当场抓了……并没有提及谁家丢了小孩。
林芳洲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别人不提,她可以提嘛……
她碰了碰身边一个人,道:“听说了么。”
“什么?”
“我刚过来时,听路边的乞丐说,卖糍糕的卫拐子拾了一个小孩。”
“卫拐子光棍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哪里有孩子。”
“是拾的。”
“哪里拾的?不会是拐来的吧,卫拐子,拐孩子,哈哈哈……”
“我也不知呢,也没准是乞丐的胡言乱语,饿糊涂了。”
“也没准是真的呢,卫拐子没媳妇,捡个孩子当儿子养,给他养老送终。”
过了一会儿,整个赌场几乎人人都知卫拐子捡了小孩。
林芳洲心想,只怕明日就要有人找卫拐子要人了,我且看看是什么人家,再作打算。反正那孩子寿命天定,死在哪里都一样,没准他家人找来时他恰好醒了呢?因此先不急,缓一两日也无妨。
下午时卫拐子背着筐从赌坊门口经过,有人便问他:“卫拐子,听说你拾了一个儿子?”
卫拐子只当是众人打趣他,便笑道:“我若是拾个小孩,定把他藏起来,神仙也找不到!”
众人笑,直道恭喜,瞎起哄。
林芳洲在赌场玩了一天才出来,眼见日头沉沉地坠下西山,她抚着肚子,饥肠辘辘实在难忍。
一个小和尚捧着钵盂迎面走来,林芳洲拦住他:“小和尚!”
“施主,有何赐教?”
“我听佛门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快饿死了,你可愿请我吃一碗粥?”
小和尚化缘,从来都是别人给他钱,今日第一次遇到朝他开口要钱的,一时被对方的无耻震住了,竟讷讷不能言语。
林芳洲:“不给算了。那我就饿死在这街头,被野狗吃了罢!”
小和尚终究心软,从钵盂里拿出一个铜板,道:“小僧俗缘浅薄,今日只化到这一个铜板,施主要便拿去吧。”
林芳洲接过铜板,道:“多谢圣僧!改日我发了财,请你吃烧鸡!”
那小和尚脸色发绿,急忙道:“罪过罪过……”
林芳洲用这个铜板买了一碗粥,一口气吸溜了半碗。剩下半碗,她突然想起家中还躺着个人,那惨白的小脸,啧啧。据说饿死鬼的怨气最重了……
她拍了拍桌子,“小二!”
“来了!”小二跑过来,“大郎你还要点什么?”
“借我一个食盒。”
小二立刻变了脸色,讥道:“点一碗粥还要食盒,客官好大的排场。”
“你这没毛的兔爷!我今日没空,懒得打你,快去拿食盒,否则生意不要做了。”
小二不敢真的惹怒这些小混混,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去拿了食盒给林芳洲,叮嘱她要按时归还,不许弄坏……林芳洲把剩下的半碗稀粥放在食盒里,提起来就走。
一定是这家伙穷得没钱吃饭,一碗粥还要留半碗明日早上吃……小二觉得自己看到了真相。
林芳洲提着半碗粥回家,懒得找汤匙,一手捏着小孩的下巴迫他张嘴,一手端着粥往他嘴里倒,倒了几次,粥都流进他的肚子。
没有当场噎死,也算奇迹了。
依旧是一夜好梦不提。
早上林芳洲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玻璃珠儿般的眸子,那眸子清亮干净,长长的睫毛忽闪一下,仿佛慢吞吞一束光打在人的心尖上。
林芳洲于是完全清醒了。
“你终于醒了!”她惊喜极了,唰地一下坐起身,扶着他的肩膀问道,“你是谁?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他慢吞吞的坐起来,黑亮的眸子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
“喂,你会不会说话?”
沉默。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沉默。
“不会是摔傻了吧……”林芳洲凑过去,捧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他也不反抗,任由她把他的脑袋当球玩。
看了一会儿,林芳洲看不出什么名堂。她又猜测:“难道天生是个哑巴?”
林芳洲于是把他拉到桌旁,沾着水写了几个字——她幼时被她娘亲押着上过几年学,因此简单的字能写一些。
林芳洲写道:你是谁?
他看着那字发呆。
富贵人家这样年纪的小孩,定是已经启蒙,不可能不识字,况且他看起来很聪明……所以,真的是摔傻了吗?
她拉着他坐回到床上,正要开口再试探几次,这时,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敲窗声。
林芳洲扯着嗓子喊:“谁呀?做什么?”
“是我。”
那是陈屠户的声音。林芳洲和他做了这么多年邻居,一下便分辩出来。
林芳洲没好气道:“不过一块白糖糍糕,你何必追到我家中?明日还你一块便是!真小气!”
“你这不识好歹的泼皮,谁稀罕你一块破糕?况且就算你想还,也没办法还了……那做糍糕的卫拐子,昨晚吊死了!”
第4章
林芳洲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去,见陈屠户沉着脸,紫红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不像是在诓她。她问道:“为什么会吊死?”
“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听说。那卫拐子也无兄弟,也无儿孙,绝户一个,没人给他治丧,说不得,要我们街坊邻里凑几个烧埋钱,买一口薄棺将他安葬。”
陈屠户虽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平日却最是急公好义。遇到这种事情,通常是他来挑头。
林芳洲点点头,“那是自然。”
这一答倒是令陈屠户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没钱。”
“我确实没钱。”
“你这泼皮竟敢戏弄我!小三!拿我的屠刀来!”
“别别别……我给他打幡!摔盆!给他当儿子用还不行吗!”
陈屠户神色缓和,“我并非逼你出钱,只是你不该戏弄我。”
“我知道。我也吃了卫拐子几个不要钱的糍糕,现下是该还了。”
打幡摔盆都是儿子干的事,若没有儿子,女儿也可将就。有些绝户,自己没有儿女,又怕死后不能顺利去阴司报道,便在生前打点好一应发丧事务,花钱请人给他打幡。因为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只有那些无赖混混愿意接这种差事,且价钱不低。
认真说来,打幡比掏钱的代价更大。陈屠户也不想为难林芳洲,便说道:“什么打幡不打幡的,人死如灯灭,用不着你来给他做便宜儿子。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出钱出力全凭自愿。你没钱便没钱,若真有心,发丧时帮着打个下手就行。”
林芳洲摸着下巴,努力压抑住心虚,对陈屠户说:“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卫拐子?”
陈屠户摆手道,“不行。捕快和仵作来了,正在验尸,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还要验尸做什么?难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
“自杀也要验尸,走个过场。我听去现场看过的人说,他是在自家上吊死的,多半就是自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也不知卫拐子有什么想不开。”
“且看衙门验尸之后怎么说吧。”
林芳洲说到这里,已经骇得声音隐隐有些发抖,幸好陈屠户在想事情,也没发觉她的异常。他说道:“事情先这么说定,我再去别家问问。”
“好,陈大哥辛苦。”
眼看着陈屠户走了,林芳洲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屋,进得屋里,一把薅住傻坐在床边的小孩,低吼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他不可能自杀!他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是谁?!”
她又惊又恐又怒,额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炯炯发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那孩子看着她扭曲的面容,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任何回答。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抓起来,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乌黑的眼睛,寂静又干净,仿佛无风的夜晚。
林芳洲将他扔回到床上,力气太大,他一不小心躺倒,之后又慢吞吞地坐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
“别他妈给我装傻!卫拐子是因为那个传言死的,那些杀人的人,那些凶手——真正的目标是你!他们要杀你,要杀你!你到底是谁?!!!”
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答。
林芳洲又嘶吼了一会儿,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神色灰败。她喃喃说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她又心虚又愧疚,又愤怒又无力,呆呆的自言自语,眼神空洞,不一会儿竟泪流满面。
脸上突然有凉凉的异物感。林芳洲收回目光,见那小孩蹲在她面前,正抬手擦她的眼泪。他的手很凉很软,小小的,动作缓慢,固执地在她脸上擦了又擦。
林芳洲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漂亮、干净、无辜的眸子,冷冷地说:“你究竟是谁?”
……
林芳洲把一条越冬的被子拿到当铺,换了两百文钱。她的被子用了才两年,连个补丁都没有,那当铺伙计还一脸嫌弃,只给她两百文,爱当不当。
两百就两百罢。现在刚入夏,冬天还早着呢,等她慢慢赎回来。
拿着这钱,林芳洲先去了陈屠户家,撂下一百八十文,“陈大哥,我的一点心意,给卫拐子买一口好点的棺木吧。”
陈屠户被这些钱惊得两眼发直,“这是真的?不会是伪造的吧?那可是要杀头的!你莫来祸害我。”
“是真的。若是假的,便教我终生不举。”
在男人看来,“终生不举”是比五马分尸还要恶毒的誓言,他们哪里知道,林芳洲不管是否违背誓言,这辈子都是“举”不起来的。
陈屠户便收了钱,却还有些疑惑:“你怎的突然发了善心?这不像你。”
林芳洲状似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答:“最近手气太臭,想来是我阴德有亏,不如趁此机会做些善事,也好助我捞回本去。”
陈屠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早晚死在赌场。”
林芳洲笑了:“我若真的死在赌场,还得劳烦陈大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