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里圈外 作者:庄羽-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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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手艺到底怎么样。”我睁眼看着我妈系着围裙,拿着菜刀的模样,猛然想起来,我做饭的时候喜欢挥舞菜刀的毛病肯定也是来自她的遗传,印象当中,从我上中学开始,谁要敢说她做饭不好吃,她就是这表情,这姿势。
“你说你也真逗,”我把老太太扬着菜刀的手给放下来,“跟老头较什么劲呀,他还不是想叫你给做顿好吃的吗!一将你你还就上道儿!”我假装奚落着老太太,把她的围裙解下来,菜刀也拿下来,到厨房剁肉去了。
又有几个星期没回家来看看他们了,看这架势,老头老太太日子过得还是这么有趣儿。我不要求别的,将来我跟高原要是结婚了,日子过得就像我父母这样,我就知足了,俩人较劲较了大半辈子,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我爸呢?有日子没见老头了啊。”
“跟小北学打保龄球呢,出去俩钟头了。”我妈妈说起张小北就跟说起自己儿子似的,“小北这一离婚人变了不少,我眼看着瘦下去了……”
“妈,你瞎给人家操的什么心啊,人家也不是你儿子!”我把案板剁得震天响,表示对老太太的不满。
“哎,”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初晓啊,你也不小了,你说你跟高原……就说你们年轻人观念开放,那改办的手续差不多也该办了吧,这几年你们也闹出不少事了,要是嫌麻烦,就先把证儿领了……”
“妈,妈,怎么一回家就叨咕这点事啊?”我手里攥着菜刀冲到客厅,冲老太太嚷嚷,“你再说我走了啊,就不能说点别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拿个喷壶给客厅里的君子兰浇水,看来她真老了,年轻时候那点个性也都没了,要搁前几年,她肯定非常愤怒地扬起她罪恶的手,先给我一嘴巴再说。
正在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安慰老太太的时候,老头带着张小北回来了。老太太一看见张小北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张罗着和面包饺子。
我跟张小北说了我要去新疆的事,他问我去多长时间,我说也就三个多月吧,等秋天的时候,北京凉快下来,我就回来了。我妈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表示她的不满。
“初晓,你那张照片还有吗,给我吧。”
“什么照片啊?”
“就春节的时候从书里掉地上那张,在北海照的。”张小北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就是我一直也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原因拍下的那张照片,是谁给拍的。
“好象还在书里夹着呢,我给你找找。”我进了里屋,翻出厚厚几本书和以前的日记,我一时想不起来是夹书里了还是夹日记本里了,张小北也跟了进来,我看了他一眼,好象最近是显得憔悴了一些,“哎,你还记不记得咱为什么拍的那张照片来着,我怎么都忘了。”
他随手拣起桌子上一本画报翻看着,好象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到“那天是我生日,25岁生日,腊月二十七。”张小北说得声音不大,让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象最近几年我都忘了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临近春节的时候只知道他会送个红包给我,忘了他的生日也是在那个时候。
我随便翻了翻,就把书本都合上了,“找不着了,下回我好好给你找找吧。”他白了我一眼“你就是懒得找,什么找不着啊!”说的特别轻蔑,又无可奈何。
“那你知道还问?”我也白了他一眼,“我受累打听一句,您最近忙什么呢?”
“混!”张小北说的特别干脆。
“小样儿吧你!”谁跟我说混我都信,惟独张小北说我不信,这小子把时间真当金子看,早几年的时候看见我混日子,恨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呢,你现在也算如愿以偿了,呵呵,什么时候再婚啊?”
“嘿嘿,你什么时候把红包给我准备好啊?”他坐椅子上仰头看着我,干笑着。
“没钱!”
“没钱你给弄点贵金属也成啊,将来我未来老婆,你未来嫂子拿出来还能跟人说,瞧瞧,这是著名导演高原的老婆送的……”
“哈哈哈哈,瞧你那样儿吧。”我伸手在张小北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被他憨厚的表情给逗乐了,“我这贵金属到没有,还有点纯铝,厨房呢,铝锅,你要喜欢你拿走!”
张小北气得直翻白眼儿,“昨天萌萌给我打一电话,说高原又把她找回去了,还去上高原的戏。”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跟张萌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含糊地应着,“发布会上我看见她了,你还爱她吗?”
张小北想了想,“爱吧。至少是心疼。”顿了一会,点了一只烟,又接着说,“我没法不爱她,你知道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问到“你知道吗,她怀孕了前一段时间,可是她背着我偷偷给做了……我觉得奇怪,她之前巴不得就想怀孕,要跟我结婚……”
“什么时候啊?”
“刚过完春节,时间不长。”张小北摇摇头,“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我却特别明白,我知道了,那个孩子就不是张小北的,是高原的,虽然高原就没跟我说过究竟他和张萌萌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已经能想出个大概了,张萌萌怀孕了之后肯定是想和高原结婚,高原不肯所以才下决心把张萌萌请出剧组,所以张萌萌才会找人撞得高原……一定是这样的。
“张小北,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谁?张萌萌?李穹?还是……未来嫂子?”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李穹,”说起李穹,张小北满眼的伤感,“对萌萌……心疼多一点儿吧,最疼她……最爱嘛……”他看了我一眼,“走,包饺子!”
“甭跟我这装大尾巴狼!不说拉倒!”我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刚好听见手机响,拿起来一看,是奔奔。
“小祖宗,杀回来啦?”
奔奔在那头一通狂笑,“哎哟,忙死我了,四脚朝天啊!”我一听她说话就想乐,之前是忙到脚丫子朝天我还勉强能理解,这回四脚朝天我理解起来还真有点难度,“这些日子我不在,可把首都人民想坏了!”奔奔感慨着,“谁他妈的还没个父母啊,姐姐你说我这些日子不在,多少人没地方谢火啊,这回好了,这回好了,我回来了啊。”
听她说话的口气,简直,简直是一个五十年代劳模进城参加了半个月的表彰大会,终于又回到工作岗位的感觉。
“我求求您了,别跟我这贫了好不好?明天上午我陪你回去看姥姥,现在我正忙着呢。”
挂了电话,我自己嘟囔了一句,“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啊,坐台的都这么牛!”
“都是妈生爹养的孩子……哎!”我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就不言语了。
我有了一个特别明显的发现,自从春节过后,周围的这些人都喜欢叹气,我甚至感觉到自己被忧郁笼罩着,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开始努力回到从前的轻松当中去,但总是事与愿违,我想可能跟最近发生的太多的事情有关系,物逝人非,这些变故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的生活分成许多个圆圈,有一些是朋友,有一些是亲人,有一些是工作伙伴,有一些既是朋友也是亲人,有时候我想我自己就好象是一个陀螺,在这些圈子里转来转去,我很难说清楚哪个圈子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也很难确定自己更喜欢哪个圈子,我只知道,他们组成一个深深的海洋,而我自己,就想一只孤单的海豚一般,不停地在呼唤,不停折腾出点什么动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包着包着饺子,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来,我说咱把硬币包到饺子里吧,谁要吃到带硬币的饺子,谁就吃完了饭洗碗,其实这都是我跟高原玩剩下的,我知道他们也许不喜欢,因为他们跟高原是不同世界的人。果然,老太太首当其冲反对,她说“脏不脏啊?你这孩子浑身上下最多的就是毛病!”同时送给我两个卫生球,我没搭理她,看她年纪大了,懒得刺激她,我又看看张小北,有眼神征求他的意见,他嘿嘿地笑着说“你就是懒!一会吃完了我收拾!”说着还用沾了面粉的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我也懒得搭理他,才三十刚出头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心里想做什么都得先按照世俗的标准衡量一遍,不符合那帮俗人标准的,别管多想做的事他都能压制住,跟这种人一起生活肯定不会有多少乐趣,事实证明也真的没有乐趣,唯一对我的提议表现出一点兴趣的还只有我们家老头,他从桌子上拣起一个硬币塞进饺子陷儿里,一边包上一边说“这有什么呀,洗碗太简单,谁吃到我包的这个饺子,谁随便打一个匿名电话,还不许叫人家生气。嘿嘿。”说完,他对自己的提议表现出一些得意的神情,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你也跟她一起不正常。”老头笑笑,得意地看着我。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爸会更喜欢高原一些,我想老头骨子里也是像漫画当中古怪的主角一样的喜欢冒险,像高原一样。我喜欢像他们一样的男人。
这次我没躲过,中了大奖,才吃了三四个饺子,就把老头塞的那个硬币给嚼出来了,老太太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来,嘴里嘟囔着“愿赌服输啊!”我又白了她一眼,心说用你提醒?!张小北也看着想发笑又不敢乐出来,见我看他,连忙说:“算了,算了,就是个玩笑嘛!”
“不行,惯得她毛病!”老太太挥舞着筷子跟我叫板。
“行,我也看出来了老太太,这么着吧,要是我做到了,你输点什么东西给我?”我也跟她叫板,谁怕谁啊!
“你要真做到了,就你经常说的那个什么顺峰,我请客!”老太太下了好大的决心。“号码得我随便拨啊!”看她现在这副架势,真不像我亲妈。
老太太说着就走到电话跟前,胡乱拨了一个号码。
“喂?”电话里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我抄起茶几上的一个茶缸子,走到电话傍边,装得特温柔,说到:“你好,这里是北京电信,恭喜您成为我们的幸运用户,为了对你长期以来的消费表示感谢,下面请听歌曲《当》!”说着我噹噹噹地敲起了茶缸子,那女的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家老头也跟着笑,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他的脸笑成了一朵灼灼的花,特别可爱。
放下电话,我问我妈,“怎么样,老太太?”
她瞪着眼睛,不屑地来了一句:“我现在在琢磨,是不是我生孩子的时候在医院抱错了。”
“不带搅局的啊。”
“没钱,找老头要!”老太太开始不讲理了,我正要跟他较真的时候,发现张小北转身进了里屋,老太太第一个冲了进去,我跟老头站在门口的地方,看见张小北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老太太拍着他的肩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有了一点钱会很快乐,也许有了很多钱之后就会变的很脆弱,我想张小北是很脆弱的,依稀记起他从前笑的模样,好象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很想回到春节以前,至少那个时候我们看起来都像个孩子,甚至连张小北的婚变看起来都像是在游戏。
46
我想,张小北他现在很孤独,很可怜。
我很想再像从前一样跟他耍贫嘴,可是生活总是要从轻松走向沉重,任何人对此似乎都无能为力。
晚上,我带张小北来到以前我跟高原经常去的一个酒吧,在电影学院旁边,叫黄亭子,这里很安静,最早的时候常常有诗人在这里聚会,对于诗人我了解得不多,我觉得诗人普遍的特点就是长得丑,比较落魄还有忧郁;有点像现在的张小北。
早几年,我特别特别崇拜海子,好象我还有幸跟他见过一面,是在他任教的大学里,那次是陪一个同宿舍的姐妹去看她老乡,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头发蓬乱,充满忧郁的男青年走来,他的穿着非常随意,甚至太随意了,秋衣外面套了一件衬衣,他低着头走路,与我们擦身而过,等他走远了,朋友的朋友才问了我们一句,“知道那是谁吗?”同宿舍的姐妹坏笑着,嘿嘿了两声说“还用问吗,肯定是科学家,瞧那一头乱发,双目有神的样子就知道。”说实话,我当时表示非常赞同,他的神情颇想爱因斯坦,非常之深刻。
“那是海子。”她的同乡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语气中充满着崇敬。
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名句,我从她的表情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于是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大学校园里车流滚滚,当然是自行车的车流了,虽然他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以后当我有很多次机会在这个叫黄亭子的地方,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诗人,我觉得他们都长得太平凡了,除了有一些儒雅的诗人气质之外,我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坚韧的个性,也许就是因为当年的海子从我们身边一阵风似的走过,我在那阵风里第一次嗅出来诗人的气息,本着先入为主的原则,我用那个身影去衡量所有被称为诗人的伪文学青年们,发现他们天生都有点缺钙,没有海子那样铮铮硬朗的骨头。后来当报纸铺天盖地地开始报道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事件;我心中的那个背影却更加地清晰起来;透过他的背影;我还曾经在梦里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卫道者的不屑;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思想接近了一个伟大的诗人;有点沾沾自喜。
当我跟张小北走进黄亭子的时候,又遇到一帮所谓的诗人在高谈阔论,看样子是附近大学里文学社里的学生,他们正在大谈食指与北岛,其中一个大声地说了一句“我认为食指就是我们中国诗人的灵魂。”有几个人附和着,过了一会,那个说话的学生愤怒地指着一本最新出版的诗集上的其中一篇,对着旁边的同伴咆哮:“无耻啊无耻!这首诗的作者分明是食指,这里却说是郭路生!这些无耻的嫖客!”说着重重地将诗集摔在桌子上,他的神情颇似当年的鲁迅,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形容他,鲁迅先生地下有知面对我强加给他的耻辱,会不会翘着他优雅地胡子,落下无奈的泪。
黄亭子太安静,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太安静的地方很容易就让人说些掏心掏肺的话,这些年来,我只在刚和高原好的时候喜欢来这里。不过今天还好,这里因为有了这样一堆伪诗人制造了文明的噪音显得有些嘈杂,不会让我和张小北显得过于伤感。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相对而坐。
“那天你洗完澡怎么就走了,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忽然想起那天张小北喝醉之后跑到我家里,喷出所有思想之后又离开了,我想大约是因为我喝醉之后跟他说的那些话,可是我又实在想不起来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要早知道自己这么健忘,我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记者了,反正记者写过的东西就忘,而且不用负什么责任。
说实话这些年以来,我总忍不住去想象如果我还做我的记者,到现在我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总想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名记了,也说不定比现在混得好,直到我有一天听见一个企业家出门之前嘱咐他的下属“防火防盗防记者”的时候我才怀着极度侥幸的心理庆幸自己现在是个编剧,至少目前为止好象还没听过“防火防盗防编剧”之类的话。
张小北一仰脖子半瓶啤酒就下去了,他不说话,干巴巴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