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贵金迷-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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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白,一片蓝,鹤起舞,人面已故,却存百世流芳。
闻纸浮香,她心悦不已。
今天第一更。
第112章一个看客也不能少
斗纸,比采蘩想的认真。
场中拼出一张长桌,用锦绸红布铺着。御纸坊和纸官署各占一边,两头放着新纸,都盖白丝缎。场外的桌椅就跟听说书似的摆法,有座位,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多数人都没位子,楼梯上站满人,还有从窗外看进来的。能坐上椅子的,不是书画有名气,就是地位高一等,专程受邀而来,会对这两种新纸做出评判之人。
这些人中,采蘩看到了花和尚秋路。他身旁坐着一位中年贵妇,衣裙团花簇锦,绣有百鸟朝凤,发间簪凤凰,应该就是那位公主娘亲。
秋路起先无趣得很,即使他高贵的娘坐在身边,也不定心,东张西望,对上那些目光灼灼的姑娘家,连忙转头看别处。这么一来,哪怕采蘩坐在边角,也让他瞧了个正着。当下,他笑嘿嘿得晃了过来,全然不顾母亲在身后盯着自己。
“蘩妹妹,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不等人请,自觉坐到采蘩左手边,“你原来这么会挑位置,比我强得多。就我俩在菩心寺吃素斋那回,我简直如坐针毡,成了靶心那么难受。”
小伙计连忙给他倒茶,让采蘩扔了个白眼,半天也没明白周到有什么错。
“这位子好也是在你来之前,现在我顿觉冷风嗖嗖。别人有没有把你当靶心,我不太确定,但你娘绝对把我当靶心了。我跟你也不相熟,平白无故造人怨,你能不能坐回去?”采蘩逐客。
秋路当然不肯。“妹妹这么说,真让我伤心。”
采蘩冷冷看他一眼。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三回知心换命。我俩这是第几回见了?而且。第二回在菩心寺,我已经跟你掏了心窝,你不能不认账啊。一声哥哥不叫。没关系,我知道你性子冷清,但交情那是不能否认的。”她怨?他比她更怨!
“掏心窝?就你那个把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痴心汉的故事?”采蘩双手现青筋,真想敲扁这假发脑袋。
“你不会以为我说谎吧?天地良心。”想蹦阿弥陀佛来着,但既然不出家了,说也没有意义。
“上回说穿花衣的和尚去吃素怕人看。要请我吃饭。这回呢?你要是说实话,我也许让你坐在这儿。你和你娘亲一道,却大摇大摆过来,还戴假发,肯定另有所图。”采蘩如今鬼精。
秋路奇道。“戴假发又让你瞧出什么来?”
“你和五公子他们在一起时,丝毫不介意发短,而应酬的时候才会用假发。你在应酬你娘,想来是你娘让你做些事,你却不情愿。”她这般解释。
秋路敬茶一杯,“蘩妹妹慧眼。不错,要不是被逼急了,我也不用再将你拉下水。你瞧见我娘身后坐着的几个姑娘么?”
采蘩看过去,“哦。气质静娴,容貌姣好,你娘让你娶其中哪个?”
“心里还放不下,哪个我都不想娶,娶哪个都是耽误她。”秋路的笑脸中有些苦涩。
“放不下你为何还俗?”采蘩心想他那个故事说不定有几分真,但嘴巴不饶人。
“除却郎情妾意。我喜欢俗酒俗友俗世红尘。掂量一下,我是个真俗人。”用采蘩的话回答她,“蘩妹妹,再帮我一回。你就是我的苦海明灯,充满大智慧,为我指明方向——”
“为什么非得是我?”苦海明灯大智慧,她还是观世音菩萨了,“就因为我长了坏女人的脸?”
秋路突然定睛瞧她,“蘩妹妹,你这张脸不是坏,而是让很多坏男人心慌,让很多坏女人眼红,别妄自菲薄。为什么非得是你?因为你打巧让我碰上了。老实说,相貌还挺重要。你要是不美,我娘也不会信我对你有意。最后,你是肯定不会看上我的,所以我觉着安心啊。跟你说话,我也自在。”
“那么,我跟五公子之间,你和谁说话更自在?”采蘩向来和男子说话不脸红,重生后剔了矫揉造作,心净明亮,也不怕周围的目光异样,笑面如花,“你能不能告诉我,五公子最近在忙什么?”
秋路歪头斜脑,眼睛一眯,“你在套我话?兰烨忙什么,你为何要打听?若是别人,会以为你对他有意,偏偏我看得出来,你冷静得很。”
采蘩表情明艳,“和尚想太多,我不过是看你真自在还是假自在而已。”
“我不说,便是假自在?你是你,兰烨是兰烨。我和兰烨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而你虽然是女子,但很奇怪,我听得进去你的话。”秋路暗暗瞥过他娘亲,她高贵的眉心如他所料拢起来了,“蘩妹妹,让我坐这儿吧,你什么不用做,时不时像刚才那么笑一笑就行了。”
采蘩立刻飞一眼凉白,“什么也不用做的人是你,要再多话,我就让那些姑娘瞧瞧你的刺头。”
秋路欸一声,“这就能把她们吓跑吗?你不早说!”说罢,手真要去揭假头发。
采蘩终于知道这位皮厚如墙,不得已阻止他,“你也能把你娘气晕过去。”
秋路的手停在半空,“小姑娘,你别反反复复的。”又指指阿肆,“这位看着有些面善,在哪儿见过?”
“他叫阿肆,原是巨阙号上的舵手,现在不跑船了,我请他做随身卫士。”采蘩说着,又见一人朝她这张桌走来。
这回,她起身微福,“舅姥爷。”
脸上笑哈哈的,但其实并非真在笑。眼睛眯弯弯的,里面也未必有大慈大悲。天生一张好似不老的笑佛面,却有一颗自我的心。这就是童夫人的弟弟,也是给她出最难一题的人,颜辉。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当着姐姐的面,怕她啰嗦。我姐姐不在,你就别叫舅姥爷,直呼名字即可。”颜辉天生勾起的嘴角扯平了。这时才算真笑,“采蘩,我在窗外头站得腰酸背疼。结果看到你占着好桌,还有一张空位,不介意让我坐吧。”介不介意都坐了。
一张方桌四张椅,这下满座。
秋路为颜辉倒茶,喊一声颜兄,“城里传闻颜兄去了南海一趟,正在着书。等完成了,可否借小弟抄阅?”
颜辉自然见过秋路,但从前没打过交道,见他屈尊倒茶,便看着采蘩呵然。“小爵爷折煞在下,怎劳您倒茶给我?”说着折煞,也没真去抢壶,坐得安稳,“小爵爷愿读在下的书,是在下之荣幸。待书着成,我让人抄好送去府上。”
秋路谢过,也看着采蘩呵笑。
采蘩心里清楚得很。颜辉以为秋路的恭敬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所以对她笑。而秋路得意笑。则因为他和颜辉称兄道弟,她就莫名矮了他两辈。人的心思真是千种万类,辗转间产生无数误会。然而,清者自清,她大方回二人之笑。媚相虽天生,心澄可洗。刹那。现清幽立雪的梅魂。
这一笑,别人没在意,却落在秋路的公主娘亲眼里。本来蹙眉沉脸,此时恢复了明贵之气,与那几个姑娘说说笑笑起来。
“人差不多到齐。”小伙计尽责提醒着,“斗纸就要开始了。”
采蘩双眸明亮,一面翘首而盼的神情。
颜辉见状,若有所思。这丫头是喜欢赶热闹呢,还是真喜欢纸?
纸砚斋掌事清咳一声,“新纸试表品名会开始。今日御纸坊新纸由西骋创,纸官署新纸由于良创。四公子允诺,品级高者,后三个月内可尽先挑纸,得向氏纸铺订单。今日还有多一项奖。今早,六宝楼从高丽购得的绵茧纸已到,共三百枚。胜出者可无限量购。”
采蘩心想,谁输谁赢,六宝楼都是大赢家。不过绵茧纸,却不曾从爹爹那儿听过看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她这儿想完,发现懂行的看客们个个面露兴奋色,便问自己这桌,“高丽绵茧纸很有名?”
颜辉表示不知,但秋路有所耳闻,“年前高丽进贡,其中有五十枚他们造的新纸,据说皇上用它作画对之赞赏有加。多半就是这绵茧纸。不过,到底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
难怪没听过,年前她和爹在流放途中。采蘩不由坐坐直,四处寻看那高丽绵茧。
颜辉笑她,“此时胜负未分,纸自然放在里面,你如何看得到?”
这下秋路也觉得采蘩出乎寻常的热盼,“妹妹对纸有兴趣?可我记得你识字不多。”
颜辉笑面圆眼,张口就拆穿她,“她看了我大半本南海游记,若这也叫识字不多,那是我才疏学浅了。”
秋路恍然大悟,“你装不识字?”
采蘩不理他们,只道,“怎么还不比?”
她才说完,前方就开始了。
御纸坊五人面对她这张桌,张翼居中而站,“左大人,今日谁先来?”
御匠和纸署都是官立,里面能称为大匠的,都是官。
左拐坐在太师椅中,一脚高起,“谁先来都一样,不过我知道你向来着急,急着要让你徒弟出风头,所以你们先来吧,我们押轴。”
对左拐这句话,多数看客们面露不以为然。
小伙计就是如此,撇嘴切道,“不好意思那么快丢脸才对,他——”
采蘩打断他,“小哥,给舀盘瓜子。”
秋路颜辉,四道目光,刷刷看。
阿肆,一大口葫芦酒。
第113章有人捧,也有人砸
瓜子皮,一个两个三个。
瓜子盘,一堆两堆三堆。
惊讶采蘩叫瓜子吃的秋路和颜辉,瓜子在眼前时,个个没含糊,磕得比她有滋有味。
西骋走到长桌那头端起托盘,那一身银白衣,配上那一条雪丝缎,抬步生和风,衬得他俊逸临仙。
采蘩看男子,眸光常清冷孤凉,此时却七彩流光。
秋路瞧在眼里,摇头叹道,“妹妹好似与那些着迷于西骋的女子一般无二,叫神仙美玉一样的公子情何以堪?”
采蘩没听见,正希望来一阵大风把丝缎吹飞了。
颜辉却听得分明,“神仙美玉也比不上一双造物巧手,我以为丫头并不迷那个人,而是迷那盘中之物。”
丝缎让西骋掀开,采蘩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到托盘上整整齐齐十卷纸,米黄有光。
“铺开。”她说。
西骋取出一卷,佩青鹤的两名匠工上去,仔细铺开纸卷,轻放在桌面上。长约三丈,宽约两尺,这样用于大幅泼墨画和书法的纸卷,是后世造纸之功的创新精进。不看纸的质地功夫,已令她赏心悦目。
“此纸采数十种料制浆,有施胶,打横帘造。纸质软韧,米色为底,吸墨匀称,适用工笔细画。”西骋说完,退到一旁。
掌事高声道,“请评客上前赏鉴。”
坐着的看客们站起好些,纷纷走入场中长桌。
颜辉看看直立且要伸长脖子的采蘩,笑眯眯地说,“丫头,去吧,这么远你脖子再长也瞧不出名堂。”
采蘩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赏鉴吧?”
“对,要拿着这个。”颜辉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这斗纸我常看。我不懂画不懂书,也赏不出什么名堂。你头回来,便代我去凑个热闹,随便说两句场面话,再随便拿笔涂抹两笔,就行了。”
“还可以书写涂画?”采蘩更觉有趣。
秋路帮采蘩拿了贴,他自己手里也有一张,“不然如何试法?妹妹。我本不想去,陪你溜一圈。”
采蘩真心想过去瞧,于是也不客气,谢过就随秋路上前。她靠近了就自顾自看纸,秋路让他娘逮到一旁也全然不知。米黄是时下画者最爱,目望纸面紧密匀称,质美泽润,纸张薄实,特制浅短梗纹。不过,她怀疑这看似特色的纹路是为了遮掩本料束过明显的缺陷。轻轻触抚。手感如茧丝。总体来说,算挺不错的好纸。
本料束。就是纸浆中未彻底煮烂而呈现束状的物质。当然,已经不是原料的模样。就好像煮烂了肉还有骨,是原料中极难煮不见的部分。
“黄麻主料,香中有黄柏,染潢用量灭白嫌过,年久必成深暗之色。”迎光看纸,“草帘纹。”她边看边低语。未料自己这番自言自说落入一人耳中,让他暗暗盯看而不知。
她绕桌一圈,看众人捉笔试墨。有点跃跃欲试,但他们彼此熟识,占着地方群起高谈阔论,没有她一个年轻女子的落脚处。
“小姑娘,这里来。”有人在她身前桌边挤开一个空位,对她招手。
采蘩看到那人居然是左拐,大胡子往外刺,朝自己笑容满面。他叫她?她往左右看看。
“这里只有你一女子,别看了,快过来吧,你不是想试墨?”左拐笑容来得快,收得也快,不太耐烦了。
“多谢左大人。”采蘩本不是扭捏性子,确定他唤得是自己,连忙快步走到桌前。
左拐毫不客气往旁边一挤,招了不少怨责的目光也满不在乎,“小姑娘会工笔?”瞅准地方占位,手边就是笔墨,他将它们推到采蘩那儿。
“我不会画画,不过工笔细腻,笔画如同写楷书,写字也是一样的。”采蘩挑笔,提最细一支,弯身便书。
左拐抬抬粗眉,摩挲大胡,正掩住勾起的嘴角,“小姑娘有的字写得挺漂亮。觉得此纸吸墨如何?”
“工笔讲究细工,便是一片雀翎都得十笔百线。我刚才写了三个字。其中第一个字是我轻着力,墨不散不浮,美也。第二字是我寻常着力,撇捺处墨微发迹,可也。第三字是我仿我二弟学字时着力,笔峰劲,墨迹发散,过也。”采蘩说纸,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那是她爹罚出来的。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停声听她,连秋路和他娘在内,连西骋和张翼在内。
左拐见她眸亮而清,完全视若不见周围的人,目光不由又幽三分,“那么,小姑娘以为此纸可好?”
采蘩点头,“好,不过更适合女子或笔轻之人。”
众人窃窃私语。
左拐也视若不见,“那好,我再问小姑娘,若品级由高到低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再分四级,一为最高,四为最低,你以为此纸为何品何级?”
奇异的,这么多人,一老一少却丝毫不闻外声。
爹也这么问的!采蘩眼中所见渐渐模糊,黑胡子的身影让那个高大却温和的影子替代,她屏息凝视,前所未有地认真思索,然后用上辈子从未郑重过的态度,答道,“纸质为中,染色为中,书画用为二。中品二级。”
哗然如浪拍耳鼓,采蘩清醒过来。左拐已回太师椅翘脚而坐,好像他从未接近过她。周围全都是轻视的目光,然而,她还之一笑。
“中品二级?”一白发官翁讥嘲,“此乃上品一级纸也,小女子不懂装懂,哗众取宠,还不快快离场。”
“不错。”一中年文士抚髯,“纸质密如茧,米黄可爱,发墨美妙,我愿作诗赞之,捧其为当朝名纸。”
有人挑头,立刻一片去声,撵采蘩离场。
采蘩不惊不羞,更不恼,当立中央,朗朗而谈,“评品论级本是个人所感所悟,并无错对。在我以为,上品一级为完美无缺的纸也。蔡伦纸,上品,一级;左伯纸,上品,一级;张永纸,上品,一级。然,自蔡伦造纸,数百年过去,虽为弹指之间,我问各位,当朝之名匠可与以上三位相媲美者,有还是没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客中的年轻人爆一声,“有!后人胜前人多矣!”
采蘩始终淡淡笑着,“没错,代代自有才人出,且看这纸,比起蔡伦纸不知精妙多少。但我以为,若放在名纸层出不穷的当今世上,众人以为此纸可否与左伯纸之辉光一样,名传百年不褪色?”她张臂轻捉,将纸卷朝光,“色泽过深,乃黄柏过量,数年后就会暗沉。纸中混本料束,以茧纹明遮之。墨对着力敏锐,忽好忽散。这纸在我眼中有缺,难为上品。但场中各位若评为上品一级,我无异议,各人有感而发,自然各有不同。不过,是否我也该赶各位出场,换看官们中与我同感的?”
一声好!是颜辉助阵。二声好!是秋路助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