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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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白色吉服的新娘白纱覆面,头冠漆纱高帽,缓缓步入内堂。新郎随后,着仿古吉服,内为玄色对襟制裳,外披纁色罩纱。
有司道:“众宾客贺礼。”
众人避席起身,纷纷献上祝词。
皇帝在堂上频频点头,和颜悦色。
有司又道:“赞者贺词。”
赞者随之献上准备好的共贺祝词。
一切有条不紊,理所应当。只是林瑜之神色平淡,一直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秋姜吃席时,他忽然望过来,惊得她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元晔在她身后的席上问道。
秋姜微微摇头,起身致歉离席。
院落果然巧妙,格局精致,一路走来竟没有重样。秋姜忍不住微笑,心情舒缓些许。身后有人靠近她,秋姜蓦然回头。
是李元晔。
她先笑了一声:“筵席不好吃吗,怎么也出来了?”
“这顿饭,有几个人吃得下,有几个人是真心的?”
这个人说话,怎么就这样不知道给人留点余地呢。秋姜为二位新人默哀,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元晔过来,握住她的手:“好了,我们不说无关紧要的人。三娘,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元晔道:“难道你打算一直留在这儿?我方才见了尔朱劲,私下里打探过,他这次带来的兵将有数万人。”
秋姜心中震荡。她是想过尔朱劲手握重兵,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入京谢恩也带几万人?皇帝不知道吗,居然也这样放任?
元晔道:“你在陛下身边侍奉,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秋姜略一恍惚,又想起立太子之事。
元敏和、元敏玉和元敏文,分别代表了三方势力,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太早立下太子,恐怕洛阳将有一场大动乱。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想必也有这个考虑。她作为皇帝近侍,更是位于风口浪尖上。
李元晔道:“容儿,你和我一起走吧。”
秋姜一怔,随即挣开了他的手:“我是当朝女侍中,怎么可以和你走呢?”
元晔气急:“是官职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我这次入京,就是为了带你离开。容儿,不要犹豫了,你留在洛阳,我实在不放心。”
秋姜也很恼怒:“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冒这么大的险来洛阳?你知不知道,陛下随时可能要了你的命!”
“什么女人?你是我的妻子!”
秋姜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元晔也被她看得极不自然,不觉别开了头。他此刻又有些埋怨自己嘴快,但话已出头,他也不后悔。略一停顿,重新望向她,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我不是说假的,晔已经和家翁禀明,我一定娶你为妻。容儿,和我走吧。别再留在这里,你父亲他根本不会管你,陛下能护得了你几时?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秋姜眉头深锁。虽然他打动了她,但是,她的理智还在。半晌,她轻轻地拨去了他的手,抬头望向他,目光坚定,缓缓摇头:“对不起,怀悠,我不能和你走。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走。”就算是为了皇兄,她也不能走。
元晔又气又急,当下甩开她,倒退几步,冷冷笑了一声,认命点头:“好、好。你有你的责任,你是女侍中,你了不起。我不过是个州郡散公,怎么能支使得了你?”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如何?你终究不愿和我走。在你心里,无关紧要的旁人都比我重要。”他越说越气,胸口发闷,隐隐有些作痛,不由伸手按住,仰着头靠到假山上微微喘气,眼中有血丝缭绕,显然是忧虑气极到了极致。
秋姜过去扶他,却被他打开。
她也上了脾气:“你不能理解我吗?我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
“我担心你,你不能感受到吗?如果你出事,最难过的是谁吗?”
“你只身上京,若是出事,我就好受吗?”
元晔被她驳地无言以对,气得微微发抖,忍不住切齿:“一通歪理!”
秋姜见他已经势弱,也见好就收,挽了他的胳膊温言道:“三娘知晓阿兄一片好心,全是为了三娘着想。但是,三娘真的不能走。”
面对这样的谢三娘,他再也生不了气,只是复杂地望着她,还想劝说点什么。秋姜忙道:“我已经决定了。”
“怎么你就这样的性子?驴一样的倔脾气。”他无奈苦笑。
“居然说我是驴?李元晔,你胆儿肥了!”她抬手掴到他肩上。
元晔猝不及防,踉跄了两下,后倾中磕到了假山的夹角,痛地他蜷了身子。秋姜悔不当初,忙扶起他到一旁坐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元晔见她眼中有泪,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抬头宽慰一笑,伸手缓缓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哭什么?战场我都上过无数次,不过就是磕了一下,还能磕出毛病?”
秋姜怔怔地望着他,小模样儿可怜。
元晔笑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揶揄道:“谢三娘,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秋姜破涕而笑,抿了抿唇,也不说话了,斜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后半夜,皇帝依照鲜卑旧俗在城外的连云山下举行篝火大会。贵妇女郎盛装出席,不少扮作儿郎,与心仪之人嬉戏调笑。鲜卑族与乌桓同属东胡五部,崇尚尊母贱父,与中原汉族尊父正好相悖,母亲常是一个部族与姻亲部族的纽带核心,备受崇敬。北魏风气开放,妇女不禁社交国政,《魏书高允传》便有记载:“今之大会,内外相混,洒醉喧哗,罔有仪式。又俳优鄙艺,污辱视听。朝庭积习以为美,而责风俗之清纯。”
且北魏妇女尚武,杨大眼之妻潘氏就曾随其出征作战,极为骁勇。所以,篝火大会便置有骑射赛马等项目,女子和男子混同竞赛。
秋姜和锦书吃完羊奶,元晔就在她身边坐下了,支起铁架烤羊肉。
秋姜闻到香味,连忙回头。
“馋猫!”元晔哂笑。
秋姜见他不若往常一样襦衫小冠,反而着了繁复华丽的织锦绣花窄袖胡服,不由眼前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他。
“看够了?”
秋姜靠过去,嗤嗤地笑:“一辈子也看不够。”伸手捏了他颊畔的一绺碎发,绕在指尖轻轻打着卷儿。
“不要玩火*。”元晔放下烤架,反手捏住了她的腕子。
秋姜笑道,挑衅地望着他:“你怕啊?”
他手里微微用力就把她拉到了怀里,蒙上了她的眼睛。秋姜伸手要去掰他的手,他却捂地严严实实的,声音认真:“别动。”
她果真不动了。
“见过一整条发光发亮的河吗?”
“少唬我,我才不信。”
“真的不信?”元晔微微提高了声音,笑意都满溢出来了。
秋姜固执地摇头:“不信。”看你有什么花招?
元晔笑道:“我数一二三,做好准备哦。”
“来吧。”
“一、二、三——”他骤然松开了手。
秋姜枕在他的腿上睁开了眼睛。忽然,她的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亮,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摆满了花灯的护城河。这河有多宽?这密密麻麻的花灯有几盏?
秋姜跳起来,沿着河边捡着一盏盏花灯。元晔默默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开怀大笑,弯腰泼水,翻看花灯,又不厌其烦地将之摆回河里,这样重复,乐此不彼。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谢三娘,有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啊。也许这是宿命里就注定的缘分,而我总是这样怨怼,为什么我只能为你做这些小事?然而,若你不是如此绚烂夺目,我为什么总能在你身上找到我自己的影子?有时候很困惑,是不是上辈子,你就是我的另一半?
今夜的月色都失去了光彩。
第076章 山雨欲来
076山雨欲来
夜半,谢秋姜与李元晔散步归来,赛马进入第二轮。有个女郎拔得头筹,竟压过了素有巾帼之勇的黎城太妃。众人鼓掌,不可思议。秋姜也觉得好奇,放远了目光打量。不料此人策马而来,一阵烟尘滚滚,恰巧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递给她:“谢使君素来善骑,想必不会拒绝。”
白纱外垂着珍珠面挂,秋姜看不清此人表情,只觉得她的眼睛极为熟悉,望着她时,好似带着一种怨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秋姜接过,笑了笑,转身却牵了马走出几步,笑道:“有女郎献马于三娘,如此良驹,三娘不敢独自乘骑。众娘子可有意?”
白纱挂面的女郎面色微沉,眼中疾射出冷光,不禁眯起眼睛,冷哼一声,转身没入了人海里。
贵女和贵妇纷纷涌上前来,争相探看。
“我来。”元嘉公主分开几人,直接夺了秋姜手里缰绳,翻身而上,微微调了调坐姿,猛地扬起马鞭抽了一记。马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一鼓作气奔出好几里。
“殿下好马术!”
“真是炉火纯青!”
“便是北地最俊的儿郎也未尝可比!”
——这就夸张了。秋姜心道,略有些恶寒,轻轻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料元嘉奔出不过数十里,马儿忽然扬蹄而起,绷成了一条直线。
“马惊了!”远处驯马人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元嘉被掀翻,就地滚了好几圈。太医令和维护草场的四郎将都来了,秋姜隔得远,看不清,也没有兴趣,只是心里疑惑警惕。
“贱人何在?”元嘉的声音和她的步子一样快,不刻就在众星捧月中到了秋姜面前,二话不说,直接一鞭子抽来。秋姜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遮面。
旁边闪来一人,将她拦在身后,硬生生受了这一鞭。
“啪”——如此响亮,所有人都噤声了。
元嘉更是难以置信,望着眼前人,瞳孔骤缩。
“林——林瑜之!”她执鞭的手都在颤抖,难以置信,不能不信,死死地盯着他。怪不得他连月来不露一个笑脸,怪不得他初时拒婚,怪不得他对她这样不假辞色……纵然她是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她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只觉得不断有光晕在旋转,所有人的脸在视野里扭曲放大,每个人都在嘲笑她。
“啊——”她大喝一声,扬起马鞭就冲二人劈头盖脸抽下去。她已然失去了理智,状若疯癫。林瑜之却不敢反抗,回身抱住谢秋姜,把所有的鞭挞拦在自己身上。
周围人自觉闪远,空出了一个以三人为正中的圆圈。
没人敢阻拦发疯的四公主,最后李元晔赶来,制住了她。元嘉睁着猩红的双眼,发狂地挣扎:“你是何人,竟敢拦我?不怕死吗?”
元晔面无表情,四平八稳地俯视她:“四殿下息怒,纵然这二人有所不对,此地众目睽睽,不可失了皇家脸面。晔已遣人禀明陛下,一切自有圣上决断。”
他的眼神如清澈溪流,声音如凉润雨丝,让人神清目明。元嘉渐渐找回了一些理智,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方悟过来:“晔?你便是最近入京的琅琊公李元晔,陇西李四郎?”
“正是在下。”元晔松开了她。
元嘉打量着他,忽然,哧的一笑,讽刺道:“你不呆在豫州抵抗南獠,来洛阳作甚?”
元晔道:“恭贺四殿下大婚。”
四周顿时噤若寒蝉。
元嘉眼罩寒霜,手中鞭子倏忽又攥紧了,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元晔任由她看,岿然不动。元嘉却笑起来,啧啧道:“真有胆色啊,李君侯。”
“承蒙殿下夸赞。”
“只是我怕你当不起。”她猛地提起手中鞭子。
身后忽然有人道:“他有什么当不起的?”
元嘉惊得手中鞭子落了地,忙回头跪地稽首见礼:“阿奴参见大人,大人万圣!”这么多眼睛看着,她本不必行如此大礼,却因做贼心虚,下意识跪了磕了。皇帝气得微微发抖,震怒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女郎!”
元嘉吓得不敢辩驳一词。
皇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散了?”
周围人连忙跪地谢恩,俯首退去。
元嘉也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皇帝这才走到秋姜面前,林瑜之连忙避开。皇帝却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林瑜之应声跪地,大骇:“陛下恕罪!”
皇帝切齿地望着他,目龇欲裂:“这个耳光,是替元嘉打你的。你胆敢辜负他,下场就不是一个耳光那么简单了!”
林瑜之闭口不应。
“还挺倔的。”皇帝上前两步,一脚踹翻了他,脚底狠狠踩在他的脸上,反复碾过:“你真以为自己是士族子弟,朕不敢动你?不过一个寒门庶子,朕的一条狗而已,朕想用你时便用,想让你取悦元嘉,你就去卖好,竟然还敢有主见?”
他的语气轻蔑冷漠,听来格外嘲弄,但是理所当然,仿佛此刻脚下踩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林瑜之的身子微微颤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元晔面无表情的脸,总觉得他眼底颇有嘲弄,面色不由涨红。有什么比在情敌面前如此丢人更加难堪?凭什么,他们都不把他当人看?他眼前白光一片,只觉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好一阵子反应过来,才发觉秋姜扶着自己使劲摇晃。
——原来,皇帝早就走了。
“修文,你怎么了?”秋姜后怕地望着他。
好半晌,他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挂在嘴角,也不搭话,像个木偶似的反而更大地笑起来。秋姜惊惧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李元晔私心作祟,拉了她起来,温声道,“他现在不需要你的安抚,他只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秋姜一想也是,不过心里到底愧疚难安,又不放心,走时还一步三回首。
林瑜之从那以后,更加安分守己,变得格外沉默起来。秋姜虽然心里有疑,但碍于身份,只得与他保持距离。至于是何人那日要害她?不用查也知晓。手底下的探子来报,确实是谢妩姜和谢云姜遣使来的,是个曾与她在内宫有过过节的女食。
不过一个小小女食,秋姜也不放在心上,只让人打发了她去浣衣。
她日常除了处理奏章诏书,闲来时也随同二三女史去尤蓝台与几位重臣协商切磋。一人路上对她道:“谢使君来的次数不多,有所不知,这尤蓝台是太武皇帝时候建的,珍藏了各司各类的典籍,博采众长,是我大魏的文化精髓。先文帝汉化后,便勒令鲜卑八族的贵女子弟必须识文断字,每人一周至少需来四次,否则交由宗正卿处置。”
“明面上好看的吧,难道还真的执行?那可都是各族亲王贵族的爱郎啊。”另一人质疑。
“不信你去打听!太子殿下当年鄙夷汉族文化,不肯遵从汉化策略、学习汉文典籍,先文帝照样不姑息,宗正卿那儿关了三个多月呢。”
“真是不可置信。”
这人得意道:“所以啊,从那以后,就没人敢轻视这儿了。先文帝陛下的积威所致,每有来这学习读书的,没有一个敢大声喧哗。”
她话音未落,殿内便传来一声大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恭羞与汝为伍!”
“天哪,何人胆敢如此?”这女史目瞪口呆。
秋姜认出王恭的声音,连忙致歉,转而快步入殿。一进门,便见了争得面红耳赤的王恭和谢远二人。
王恭神情愠怒,秋姜从未见过他如此横眉怒目,大师风范,不由愣在那里。
谢远只是冷笑:“对,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当日便说明白了,你看不上我,我们分道扬镳、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你为什么处处在朝堂上针对排挤我?还屡次弹劾我?”
“你不做那等污秽恶心的事,我会有那个闲情来为难你?”王恭亦冷笑,“贪赃枉法、沆瀣一气,还与尔朱劲那等胡人搭上,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还记得我等汉门大儒的信义是什么?可还记得什么是礼义廉耻?”
“王子封!”谢远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