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费洛蒙_陈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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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干瘪的戏曲声,听来像是一早架在砧上的猪,多么不情愿啊!
“宝钏!你开门啊!”
“咳!咳……”老女人清了清久烟的喉门。
“王仔……戏团里面没人,今天要提早关门啦!”也不现身的,尽朝门外的他放话。
“喔!我没有要进去啦!嘿结局我拢已经看第八次了,背都背起来了。
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的啦!”他站在屋檐下搔着头,一下子也没拿准是要如何的。
“这么冷,也没有半只猫出门,哪还有人来看电影……”门后的久於的嗓门,声音倒是小了一些。
“我没有啊!我就说是出来散步的……”也许就循着巷子那头臭豆腐的味道就过去了,也说不定,他想。
他常以为像这样的天里,整个镇上这一隅,八成只有四个人还活着:那个店里老半掩着门、不住的抽着烟的老女人;守着放映间里,却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喊了才会下楼来的卖臭豆腐的妇人;还有他自己。
而如果再严格一些说,今天……还有薛平贵。
“宝钏啊,你开门啊!”如果她还不开,就只剩电影结束时,那个一直往铁支路桥一直远去的女人了。
先是一个正面的特写,背后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铁路,很不安全的,他光是那样想,那么漂亮的女人。
虽然已经是年代已久的黑白片了,他还是觉得那女人真就是丽质天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眉上就画那么几笔,就够了。应该是不怎么出名的明星吧?
也许都死了哪?现在大家都看彩色片了。要是火车从背后来了要么办?
然后……就是背后的宽景了。看她正绝望的走向大河上的铁桥。
河挺宽的哪!不用走到一半就铁会有火车来的,铁桥上就几根稀稀疏疏的围栏,是不可能闪得过火车的。
他想,要不就是一个旧桥,要不就是修铁路火车不开了,要不……恐怕连摄影的人,都要被火车撞死了。
不知道,这片子要演几天?
但这八天来,只要是那女人一走上铁桥,银幕上就打出了“剧终”。
这故事结束了吗?第一天很生气的坐在散戏的光里那样想。而赶人的音乐是一首翻唱的日本歌曲,是有关与自由飞翔的燕子什么的,他在这戏院里听过不下百次了。原本是个轻快的曲子。
今天,却伴随着不同的剧情,不快乐了起来。
“王仔!散戏了啦!”多烟的老板娘拿着扫把,顶着他的脚,一只手抚着腰,嘴上的烟也不舍得拿下来。恩……真像个冒烟的茶壶。他回过神来,正想回她两句的。
“这……这电影结束了吗?”却还是决定让这个问题先躺在心里了。
“宝钏啊!你开门啊!”收音机里又传出了杀猪的声音,怎么搞了老半天还不开门呢?
“哪!啊这片电影,你看了七、八次了吧?”多烟的老板娘,探出个头,嘴上依然叨着根烟,随着身形的移动,挤出了半铺子的热烟来。
“结局!我只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他在心里咕哝着。
“放电影的老仔说,这黑白片已经放了七、八天,戏园子里早就没半只猫了,猜就是你还会再来看,交代我说,这么冷的天,不如早早回去睡了,他也可以省点电……怎样?你是爱上了那个女主角不成?王老五就爱作春梦……”她扬起嘴角笑着揶揄他,烟灰就顺势的跌落到地上。
他站在光前,算是心底的事给摸透了,索性就磊落的承认了那样。
“所以……今天就不演了吗?”明明还听得见老旧的布帘子后面,还传出了恩恩啊啊的对白声来的。
“有啊!有演啊!只是里面也没有半只猫就是了。明天就换片了。没定明天也就歇业了。哈!哈……”自以为很幽默的。
他还没想到万一这戏院如果就歇业了,他王老五一个晚上也没了休闲,只一迳的还想着,明天就换片了,该不该进去好好的把个结尾给瞧出来,不然老挂在心里挺不愉快的,但进去也就自己一个人了么,真有点尴尬。听说放一部电影,要用镇子里大半的电,真要命……
“啊!你自己决定了喔!真正是蚊仔电影戏院,从头到尾就蚊仔一只。
哈!哈!哈……”说完又数落人似的干笑了几声,实在听不出她话里的情绪来。
王仔就那样的光景里,突然在心里起了阵轻浮而温暖的想法来。
他想……这电影八成是为他而拍的。想起来,整个镇上……不……连同那电影里落幕时打上的字幕里那么多的工作人员,根本就没有人在乎那女主角的死活。
电影拍成那个样子,有头没尾的,就任凭她一个人向着铁桥尽头走去。
“火车来了怎么办?”他想着竟然有点火了起来。
“哪!你何不过去戏园子门口,把那张电影海报撕回去抱着睡。”多烟的女人逆着铺子口的光,还是揶揄着。
淡淡的冷风里传来了些炸臭豆腐的味道。
王仔知道是该找台阶下的时候了。
“瓦系要来吃臭豆腐的啦!”转身离开时瞥了眼园子门口的海报,感觉那女主角的脸在昏黄的光里显得更清瘦了。
“干!根本没有谁在乎谁!”望着他的背影,多烟的女人听见他在街的尽头撂下了那话。楞了回儿,也转身去收拾自己店里的活儿。
收音机里薛平贵已经住了嘴,换上个字正腔圆的女生。
“大陆冷气团渐渐南移,全台各地气温普遍下降……”
“凡事都要有结局吗?”多烟的女人在掩上自己的店门时,喟叹了几句。
每次电影多演几天时,王仔就会一直赖在、园子里,碰上了那些坏人被好人打死了的片子还好,只要碰上了这样子不会有结局的言情片时,王仔就会一直发癫似的赖在园子里,弄得人舍不得为他下片停演。
你要说他已经发癫了,有时候他还很清楚的跟你杠上几句。你要说他是清醒的,有谁会一部电影要来回看上十来回呢?
“凡事都要有结局吗?”在掩上门后,多烟的女人提高了嗓门学着收音机里那腔调,象砧上的猪那样的嚣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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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浪子寂寞的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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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他既然在中山北路那头开了家店,照常理,大家都是往天母、北投那个方向住去,毕竟人要少些,房租比较便宜,实在犯不着掉个头往这人挤人的西区里住过来。
“你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可以挨着一路的骑楼屋檐从中山北路走回来呦!”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你走路回来,我都看你叫车啊!”他随便应着,没有一定要个答案。
“你笨啊!有些事情就是个想法么。你干嘛一定要去做呢?”
今天他放自己一天假,说是很久没见的妹妹要过来找他,兴奋得一早就拨电话给他,要他一起去买菜,顾不得拎了一身的东西,他像个小孩似的东看西看,又溜进一家饰品店里。
“这个你戴起来应该还不错!”他拿起一副纯银的镯子就急急惶惶的往他身上套。
“我不要,我不喜欢身上挂了一些叮叮当当的东西。”他赶忙别开他一直往身上揽过来的手。
“你一定觉得很娘对不对?恩!是有点娘,算了……”像是有点受伤似的,自顾自的说着。
“其实!我也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有自己的型,不用活在别人的支配里。”
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自顾自的说着。
“我妹妹说要看看我的lover,而我都还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我的呢!就像那首老歌《你我到底算不算是一对恋人》……”没等说完,有自顾自的唱了起来他比他年长几岁,比还在学的他,多了点逢迎。他跟他说:“我们这可是柏拉图式的爱情,随人家怎么想好了。”他空出一只手来揽住他的腰,他还是一如过去的别开他的手。
“哼!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又自顾自的说着,听不出被拒绝后的情绪。
他们站在轰隆隆作响着的街头,路上横过了一部救护车,呼啸着教人想咒骂的笛声,却只能卡在过街的人群里。这里充满了漠然的人们……
“干嘛不住到郊区去呢?住在这闹哄哄的地方,不是挺折腾人的么?”
他都替他想着。
“方便啊!什么东西都有,百货公司、游乐中心,吃喝玩乐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个性病防治中心的。”他有一次漫不经心的还那样回答。
“我在想怎么没有人为西门町写一个歌呢?”
“大概是那些写歌的人,并不觉得这里很美吧?!”
“那他们就很逊了,他们不明白西门町的美。恩!应该有点像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属于那种迟暮的美,打烊之前的酒店的美。破败的美,绝望的美,死去又活过来的美。”他笑了笑,停满意自己说法是样子。
“你妹妹呢?”两人做了一桌的菜,菜都吃完了,妹妹却还没到。
“骗你的。”他认真的说,而他是有点懂的。
“骗你的,我哪有什么妹妹?我要不这么说,你会愿意过来吗?”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长,秋天的时候,他就毕业当兵去了。西门町的他也从没有在雨天的时候沿着一路的骑楼或屋檐走回来过。
他没有告诉他住在西门町有一个最重要的好处,就是当他想起他们时,就下楼到处走,西门町一直都会有人迎着他。
跟他一样寂寞的人,都住在西门町来了。西门町是寂寞的人的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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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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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发觉蟑螂是有点时间观念的。他去看了一部电影。电影里说,那女的同那男的道别去上班,没赶上班车,也或许是忘了带什么,于是赶忙掉头回去,开了房门,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在床上和自己的男人厮磨着。
不都说蟑螂是夜行性的东西吗?(是吧?)阿洛常常在最近见着它们。较常有的原因是早上上班迟了,索性就不进门骑着他那部破车就又回来了,心里想的是“天都崩了!就再回来睡一下吧!”的那种心理。
慢慢的是下午生意谈败了。
“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朋友都还没下班,就回来再睡一下吧!”的那种心理。
特别是这样子的时候,一推门进来就会见着房里满地闪躲着的蟑螂,几次下来,阿洛肯定,只要他前脚一出门,这房子就换了主人了。
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阿洛也偶尔有索性就不出门的日子,他可也没见着他这些房客会在大白天里会出来游荡。
就更别提公定的假日了,蟑螂们一定有一本属于它们自己的行事历。
但是,这都没有后来的发现更即哦啊人沮丧的。
阿洛发觉,他如果早睡,睡前蟑螂也就那么几个,算是赴汤蹈火之类的家伙吧!这些家伙在他火气很旺的时候总难免一死,可有时候晚回来了或者多喝了一点夜里渴醒了,起身来,开灯时这房子就又好像是别人的了。
阿洛算了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去睡前和出门前的那一会儿时间,这房子大部分时间跟空间,都是让着别人在使用的,而这别人都还是整个家族占据着在使用哪!
更别提老要帮人家带吃的、喝的回来与别人分享这事,这可恼了。
阿洛买了许多蟑螂药塞在各处墙角,志得意满的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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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从地板缝里进来,对他曾曾祖父说:
“我妹妹方才在厨房的地板上自杀了……”态度从容,没有丝毫悲伤遗憾。
“怎么了……”老人家头也不回的兀自啃着他的干面条。
“她说,上次她那叫什么……什么的儿子被逼出家门去受死之后,就哭哭闹闹的说不想活了。”
“她不是有几百个儿子了吗?怎差那一个?”老人家吃的津津有味。
“就想不开啊!叫她去吃墙角的药,她还嫌那玩意死得太慢,故意去撞拖鞋板,啪一声!死了,烂糊糊的,死得倒真挺快活的。”丁丁绕过老人家去抢他方才掉的面渣子。
“要命的,真要多小心一点,最近我们房里的这个大东西作息真有点奇怪,虽说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出门时不要三五成群的,看起来很怪……”
“说说你姊姊那儿子是犯了什么忌,要被逼出家门哪?”
“哪有,不就是抽签抽到他的吗?”
“喔……这个月轮到他出去表演《跑不动》,是吧?”
“是啊!从老人家你到我的曾曾孙,八十万多,能被抽中的也真是好福气啊!”蟑螂丁丁露出羡慕的眼神,两只长须还在空气中摩擦摩擦着。
“我看下个月,我自愿出去表演《跑不动》好了,反正我活的也有点累了。”老人家毫不在乎的说。
“好啊!要不就我去好了,免得那些女人在那边哭哭闹闹的,丢了咱们族人的脸……”蟑螂丁丁悻悻然的自言自语着。
“反正,我活得也有一点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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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桌的那端,老板像含住了卤蛋,怪声怪气的在说话。
“我知道,你们总是有许多的借口,什么不景气啦,金融风暴啦……哼!事在人为,我提醒我们中间的少数人……别在那边瞎鬼混……喝凉水。自觉!自觉你懂吧!”
众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慢了起来,心跳可不,阿洛想。
“操你娘的,这分明是在说我嘛!领你几个臭钱也不必在那耀武扬威!”下档死紧,早上为了赶这场训话,连厕所都还没上哪。
“只有杀不死的蟑螂,没有自愿败下阵来的人……”老板很火。
“屁!这什么跟什么了!”阿洛想着他那一窝的房客。
“昨夜我才杀了一只……而且肯定它是母的。”暗地里在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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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挨骂的员工,夜里相约又去喝酒骂回了老板,阿洛这大东西回到家,慢慢的进了门,踱到厨房要找水喝。
等一捻亮时,蟑螂丁丁见到它曾曾祖父还有些叫不出辈份亲戚们,就伏在地板正中央的瓷砖上,心想:
“不好,这老家伙怎么就出去了,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急忙飞奔出去引人注意。
眼花的阿洛见到地上密密麻麻的,忙抓起拖鞋就要往地板砸。
丁丁拼到它曾曾祖父旁边,老人家慢条斯理的。
恍恍惚惚、慢条斯理的,丁丁又回到墙缝里来了。
“哎,看来这次跑的不够慢!”
那可不,丁丁瞧见它曾曾祖父,索性就翻过了身,大咧咧的仰躺在地板的正中央,准备受死。
阿洛止住了动作,蹲下来看个仔细,心里还想:
“我……我葛了吗?”
天快亮的时候,丁丁起身看见老人家又拖了根新面条,兀自在那里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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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有没有什么启示?
阿洛后来进公司时,同事都说会已经开完了,他也不在乎人家怎么想他了。
他突然觉得,你如果再慢一点,人家索性就认定你是死了,也懒得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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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真会在夜里见着地板上一动也不动的蟑螂,可也不是死了。
大概是要动作很慢,跟不上时代的幸福人才能见得着吧?
夜里,蟑螂丁丁去找它曾祖父聊天。
“那个大东西还以为他用拖鞋板就可以打得到我们哪?”丁丁对着它曾祖父说。
“你别多想了,要不是他那么懒,动作又迟钝,我们可能还不能活得这么舒坦哪?”
“是啊!人类哪里知道,像他们那样迟钝的动物,怎么可能轻松的就逮住我们蟑螂呢?”
注:“跑不动”是蟑螂族一种说不明原因的余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