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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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耀祖显得老大欣慰,不住抚须点头,喃喃道:“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回来好,回来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回头看向还怯怯缩在角落里的果儿,道:“果儿,你爹回来了。还不过来见礼。”
对于五岁的徐果儿来说,父亲的概念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现在她被同样不怎么熟悉的祖父命令后,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走去,脚步迟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见她反而停住了脚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双大手,就要抱她时,却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头,道:“爹身上还湿,不好把你也弄脏。果儿在家可乖?”
果儿呆呆望着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终于嗫嚅着,叫了声“爹”。
廖氏压下心中的惊诧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时,仔细再看一眼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长子,最后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虽没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却赶上你弟妹在与自家人相见。你也晓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过来见个礼,好了便让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说罢转头朝向初念,“老二家的,来见过你大伯。”
第八回
“别怕,去叫个一声,咱们就走了。”
徐邦达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终垂着脸,以为她害怕面前这个如同下等人般粗鲁闯入的男子,听到自己母亲召唤后,便凑到她耳畔,用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这样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终于转过了身,毫无避讳、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着她着了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那里,肩膀还略显单薄,身子或不及十八岁时盈润,却正纤秾楚楚,我见犹怜。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种亲昵而自然的姿态挨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对她说了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又看到她终于抬起了那张熟悉的脸,杏眼桃腮,朱唇微点。她朝着她的新婚丈夫微微点头,神情娇羞而柔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在那个已经如雾如电的过往世界中,他从没见过她对自己这样,一次也没有。而现在,这个刚刚在昨夜成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励下,终于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缓缓而来,面上挂着生疏而羞涩的浅笑。
徐若麟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面无表情,袖下的那只手,却早已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在黎明时分皇城的宽阔街道上飞马踏泥,最后一脚跨进这座国公府的大门,面对迎接他的满院飘着的还没摘下的大红喜笼时,本还怀了一丝侥幸,期盼那个女子也能与他一样,历了往生,亦记着曾经的过往。但是现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侥幸盼望,结果是卑微与无望而已——历了往生的是他,记着前尘旧事和那个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宛如朝露般明净无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于他的面前,用一种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种宛如葬身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绝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头。仿佛有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胸口那处正在搏动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过他的拳头大,痛感却慢慢蛛延开来,直到爬满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记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处小小细节。她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这就是对失约的惩罚,那么这种惩罚,比万箭穿心更要让人痛到骨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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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几步之外,恭敬地行了个礼,轻启朱唇,道:“见过大伯哥。”态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闺秀的风范,却又带了新妇的略微娇羞,叫人寻不到一丝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终于回过了神,,略微仓促而狼狈地道:“弟……妹不必客气……”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自己的丈夫稳稳走去,然后在身后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与徐邦达一道向尊长辞别,两人并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着这一对新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出了中堂,出了抱厦,与身后跟着的一堆丫头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处那片浅金的朝阳斜照中。这时,司国太被人扶着站了起来,道:“大郎回来便好。许久没见你面,恐怕果儿都不认得你了。既回来,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无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训的是。此次回来,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一边脸色微微发僵的廖氏,嗯了一声。廖氏已扶好脸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只是前些时日,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罗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没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里的人手便少了几个。这就叫管家调人过去……”一边说,一边叫门外侯着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亲不必费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着人伺候,烦请母亲叫人把我歇脚的屋子洒扫干净便可。”
廖氏道:“这怎么行。好歹你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摆在那儿。既回来了,怎可叫你和在外头一般?传出去可不就成笑话了!”说罢命崔多福道:“赶紧调几个伶俐的人到大爷屋里去,不可怠慢了大爷!”
崔多福忙应下,转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赶路乏了,先回屋歇着吧,待得空,再与你叙话。”
徐若麟恭谨地应了声是,看着众人避过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脚印出了中堂,这才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女儿,朝她笑道:“果儿,爹带你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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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随辇上的徐邦达回到濯锦院,与丫头们一道先伺候他宽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凉不烫的药,自己随后也换掉一早的那身行头。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为方才那场不期而遇而带来的惊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门时的那场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过得也与前世不同,那么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现在就回来。此刻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后自己小心谨慎,就绝不会再行差踏错半步。
初念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反复回想着自己先前与他招呼时的种种细节,从眼神、神情、说话的轻重乃至于脚步的快慢,确定自己确实做得恰如其分,丝毫没有不当之处,这才终于微微舒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达屏退了屋里的人,只剩初念一个的时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迎上初念略带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我瞧你回来后,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宁,莫不是被那人吓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谁。一惊。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纤细敏感,正要摇头否认,徐邦达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经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该都让你知晓。他虽是我大哥,却不是我母亲所生。他的生母是个胡女。我爹年轻时西征剌惕部,那里的一个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儿送了来,这才生出了他……”
徐邦达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一种淡淡的厌恶,“他一直就跟那个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据说那个女人死了,他七岁时才被我爹带回徐家认祖归宗。我听我娘说,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马似的,刚来府上没多久,就把教养他的嬷嬷推得折了条胳膊,阖府上下没人不厌烦他的,只我爹护着,我娘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十四五岁时,去了北边从军,跟平王做事。”
“那个平王虽是皇上的十四弟,只太上皇从前还在时,他便被派去北边戍境,一去二十多年了,不过是个藩王而已,只他能在平王那里站住脚,以这样的出身,也算是好事了。后来祖母做主,让他娶了你司家的一个堂姐。他便带了她去燕京。只没两年,你堂姐便病去了。我娘说他命硬,被他克的。果儿被送回后,这些年他也极少回金陵了。咱们此番成婚,我没料到他竟会特意赶回。一早他进来时,那样子确实叫人看不过眼去。你先前养在深闺,没见过这样的人,被吓到自然难免。往后不必怕他,遇见了,远远躲着便是……”
徐邦达大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到了后来,气也有些不匀了。
他口中的这些国公府往事,初念在此生活过三年,除了徐若麟小时的这些劣迹,别的大多都知道。只不过不是从徐邦达口中得知而已。此刻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愿意再听,又见他说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样子,忙打断道:“我晓得了。往后定会避开他的。你歇会吧,我喂你喝口水。”说罢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试过温后,扶起他送到唇边喂。
徐邦达见初念温柔贤淑,心里很是满意。喝了几口水后,因一早起得早,此刻确实也乏了,躺下去很快便睡了过去。
初念望着他睡容,出神片刻,轻手轻脚出了屋,朝与别的丫头一道正候在廊下的尺素云屏道:“你俩跟我来。”
初念入了边上一间平日里用作起居的厢房,关上门后,对着两个神情不解的丫头道:“尺素,云屏,你俩都是自小随我一道大的。我嫁到这里,虽也带了别人,只真能信靠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们俩个。”
尺素云屏起先见她神情严肃,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心里正有些惴惴。此刻听她这样说,都是松了口气,都道:“奶奶放心,我俩一定会对奶奶尽心尽力。”
初念点头道:“我自然晓得这个。今日叫你俩来,是把你们当心腹,有些话这才及早跟你们说清。这里不比咱们自家,人多眼杂嘴也阔,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除了这些,还有两条,你们定要牢牢记住。”
初念说到这,望着云屏,加重语气道:“第一,从今往后,不论谁,若是背着人要你们给我传信递话,我再说一遍,无论是这府中的哪个人,你们都不能应。第二,不管是谁,若是向你们私下打听有关我的行踪和事体的,你们也要一问三不知道,一个字也不许说。我话是说出口了,你们定要牢牢记住。若是敢犯,别怪我不念旧情,当场就把犯事的那个给赶回司家去。听见了没?”
尺素倒罢了,云屏这是第一次见初念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还仿似一直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点头道:“奶奶放心,有奶奶这样的吩咐了,绝不敢背着奶奶做这些事!”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守着二爷,看他醒了便叫我。”
两个丫头应了先后出去,初念推开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开得正浓的一株紫艳锦带,微微蹙眉,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临死前,沈婆子说的这两个丫头的结局,这两天一直都在她心里萦绕。尺素无辜受到牵连,悲惨更甚自己,她是感激外加愧疚,至于云屏,初念其实也并不恨她。谁都会有软弱的时候。那样的情况下,换成自己也未必熬得住。这并不能完全抹杀掉她自小服侍自己长大的那份情。说来说去,祸根还在自己这里。好在这次,她不但要牢牢守住自己,身边人更是早防范未雨绸缪。双管齐下,想来必定不会再落入那男人的手复遭羞辱了。
第九回
这一日,对于五岁的果儿来说,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果儿知道自己的亲娘在生她不久后就死了。所以娘亲到底什么样,她一点儿都没印象。只能在孤单想哭的时候,凭想象去勾勒她的模样。一早她被宋乳母打扮好,听到她说要带自己到前面那间平日不能随便进去的大屋,去拜见二叔娶的新娘子时,心里怀着的,是一种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这个新婶婶能喜欢自己。
然后,她看到了新婶婶。她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才一眼,这个新婶婶就仿佛和她从前极力想象却始终模糊的母亲样子立刻重合了起来。所以当她站在角落里,看到她跟着叔叔刚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还露出笑容的时候,她那颗小小的心脏立刻就被雀跃所占满。
婶婶也喜欢我呢……她高兴地想。
这还不算,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那个陌生人一样的爹爹竟然就这么回家了,对她还这么好。不但伸手摸她的头,现在居然还抱着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儿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见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过来,却又犹豫了。
“果儿想说什么?”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对大人情绪体察的敏锐,往往是成人想象不到的。果儿看出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耐心,胆子也大了,所以最后,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后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人走了,好吗?”
徐若麟望着自己这个小小的女儿,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难过。
上一世时,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他的不满,说他身为父亲,却将自己的女儿撇下,数年间不闻不问,简直连别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时候的他不过一笑,任由她埋怨,心里其实却并不以为然。国公府能让他的女儿吃饱穿暖,不遭受风吹雨打,比无数他见过的贫家孩童好上无数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还应对女儿做什么。
那时候的他,心太大了,满满装载了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金戈铁马踏碎了冰河,长呼雄啸响彻于关山,除了这些,别的都是其次。甚至就连她,他现在回想起来,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就没有自己为了得到她而对她一次次许诺时说得那样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会以那样惨淡而耻辱的方式收场——为逞占有欲时,恨不能掏心,欲望退却后,她却被挤到了角落。从这一点来说,他和那个自己曾痛恨鄙视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怔怔望着对面自己的女儿,一动不动。
果儿原本雀跃的心情被他的严肃和静默给压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儿是不是说错了话?爹有事的话,只管去好了,不用顾我……”
徐若麟终于惊醒过来。苦笑了下,蹲到她脚前望着她,用自己最平缓最柔软的声音道:“果儿,我以前对你看顾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后我还有事,大约也不能把你一直带在身边。但我答应你,最多再过两三年,我就能时常留下陪着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若一人无趣,去找你二婶婶便是,她是个极善的人,会对你很好的……”
果儿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婶婶她真的喜欢我。今早你还没回时,她一进那大屋子里,第一个就看向我,还对我笑!”
徐若麟一怔,迟疑了下,问道:“你先前见过她?”
果儿摇头道:“没有。昨夜闹洞房,宋妈妈没让我去。说怕闹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儿细细问了几句当时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拨弦般地,起了一丝微微的悸动。
按常理推断,她和果儿素不相识,果儿又站在角落,丝毫不曾起眼,她怎么就会立刻在那么多人中发现了她,并且还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回忆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时第一眼捕捉到她视线时的情景。与旁人听到他突然回家时生出的那种惊诧不同,她……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这是惊骇的自然反应,做不了假,与之后她从徐邦达身后出来向自己见礼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