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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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卿便笑了,指指硬拽我来的人,说:“你替我回答吧!”
对方则卖起关子来,不正面回答,却先问我:“看过美国电影《费城的故事》没有?”
我想了想,说看过的。
“你记得这部影片的男主角是谁吗?”
我又想了想,摇头承认自己记不得了。
他说:“詹姆斯。史都华吗!获第十三届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此后三次获该项奖的提名。一生拍了近百部影片。1980年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84年获奥斯卡五十七届特别荣誉奖……”
听完他的话,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
“还不明白?子卿他像詹姆斯。史都华吗!”
我不禁地转脸端详子卿。尽管我实在是回忆不起詹姆斯。史都华的大明星异彩了,但却不得不暗自承认,四十三岁的子卿,比我印象中的少年子卿和青年子卿,是英俊有加,风度有加,气质有加了。与当年相比,眼前的子卿,又增添了一种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有钱而相貌平庸甚至其貌不扬其貌丑陋其貌猥琐的男子,我见的多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收入低微囊中羞涩甚至属于“无产阶级”甚至就是穷光蛋一个的男子,我也见的多了。但又是“大款”又英俊又风度翩翩气质不凡的男子,除了某些男歌星和男影星而外,子卿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当然我所指的是二十余年后的子卿……
我内心里就又生出酸溜溜的嫉妒来。
我言不由衷地说:“那,我是不是今后也该改口叫他‘华哥’了啊?”
子卿笑道:“别跟他们学,你还是叫我子卿好。”
他又指着那个贪杯的人说:“你方才不是问我有多少钱吗?其实我如今也没多少钱,不过才二百多万而已。”
于是大家就都——“哇!”
有的说,二百多万还“而已”呀?那别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吗?
有的说,全哈尔滨市,有二百多万的人,挨个儿统计能统计出几个来?肯定二十个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开了哈尔滨经济发展的落后。仿佛大家都没有二百多万,皆因哈尔滨这座城市影响的。
接着那位记者讲了个幽默的“段子”,说上帝的信徒问上帝——对您而言,一万年等于多久?
上帝回答——等于一秒钟。
信徒又问——那么一百万等于多少钱呢?
上帝回答——等于一文钱。
信徒就乞求道——万能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穷光蛋,赐给我你说的那样的一文钱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钟之后我就赐给你……
按说,这个“段子”还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请人,也都不乏起码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笑。分明的,谁都是想笑笑的。却有些笑不起来似的。大家一时都默然无声,气氛就不免有点儿压抑。
我也没笑。我也想笑。哪怕仅仅出于礼貌,或证明自己具有起码的幽默感,我觉得我也是该笑笑的。但我也是实在的笑不大起来。我暗骂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关小姐悄言悄语地说:“这个笑话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就举起杯说:“我是无神论者。自从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无神论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上帝,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时间观念,和金钱观念,去为自己最终获得等于一百万的一文钱或几文钱而奋斗!赞同我这番无神论者的宣言的,陪我干了这一杯!”
大家就都说子卿说得好,符合改革精神,于是都举杯,都一饮而尽,脸上也都开始现出了红红的酒晕。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饮而尽。顿时身轻头重起来。
子卿放下杯,又说:“现在,许多像我这样的,被诸位称为‘大款’或‘款爷’的人,都会说他们的发迹,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诉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于我的老母亲,其次才是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没有她老人家十年间为我积蓄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使我在返城后可以有本儿做小生意,岂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这辈子可能就彻底完了,将会比你们诸位更不如。将会和马路上千千万万每天蹬着破自行车上班下班,每月只开一百多元工资的工人们是一个下场!如果当年再分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单位,如今黄又黄不了,转产又转不了,开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那我就连自己的老娘都没法儿赡养了……”
子卿说得竟有些愤愤然起来。仿佛他已然落到了没法儿赡养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记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华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伟大的巴尔扎克曾说过——‘母爱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远不衰竭的东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于是有人郑重其事地倡议:“为华哥老母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于是又纷纷举杯,纷纷郑重其事地嚷嚷:
“母爱万岁!……”
“穷人的母亲们万岁!……”
子卿竖起了一只手掌,众人才肃静。
子卿用筷子轻轻敲击着小碗的边沿儿,吟唱了起来:“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养我,顾我怜我,育我抚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劳——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子卿表情宛若圣徒。
众人表情亦皆肃然、穆然,有的似乎还有几分凄然。也不知是真的心灵感动了,还是那种场合的惯常表演……
我,则回忆起了当年我是怎样千里迢迢地,将子卿母亲为他做的一条厚厚的,比一床被子还重的棉裤捎给他时的情形……
他当年曾将脸深深地埋在棉裤上,无声地哭过……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脏街……
出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吃力地拉着一辆泔水车,缓缓行进在脏街坑凹不平的颓房矮屋之间……
出现了两个少年将裤筒高高挽起,赤着双脚,在大雨天共披一块破油布去上学的背影……
还仿佛听到了赶泔水车的老人催促人们倒泔水的木梆声——梆、梆、梆……
由远及近地传来着,传来着……
再是高潮起伏的宴席,其实也不过是生活里的转场时的过渡情节。而赴宴者,东道主也罢,宾客也罢,陪客也罢,进入角色不人,便都是想摆脱那一情节的了。因为不言而喻的,没谁愿意在臃长的情节里长时间地扮演臃长的角色……
剩了一餐桌菜肴,大家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仿佛都搜肠刮肚地制造不出话题了。
子卿说:“怎么样?就到这儿吧?”
我说:“就到这儿吧。”
于是我随子卿首先站起……
硬拽我来的人这时嗫嗫嚅嚅地说:“华、华哥,那件事儿,我是指,您那点儿小意思……带,带来没有?若带来了……”
他脸上强作出卑恭的笑样,向子卿半缩半伸地展示着一只手。那是介乎于乞讨和自尊之间的,往往也最容易招至对方轻蔑的手势。它比街头乞丐讨小钱时的手势还要猥琐。因为乞丐们讨小钱时一般情况之下都是将自尊丢开不顾的。所以同一种手势在乞丐们作来也就坦然多于羞惭,仿佛在向人无言地声明——爱给不给,不给拉倒。这就照顾到了面对这种手势的人的心理,使他们有较充分的余地在给和不给之间进行选择。决定不给似乎也能决定得心安理得。而当时他的手势传达出的却是另一种潜台词——千万别干脆拒绝啊!千万得给点儿啊!多多少少您总得给点儿,我可是极有自尊的人呢,您不可以伤害我的自尊心,不可以让我白伸一次手的……
我对他顿时地大动恻隐之心。我本想说句能够影响子卿给予的话,他,不仅他,还有那位文化局文化处的副处长,那位记者,那位公关小姐,总之差不多他们全体,都在向我投注着求援的目光。席散了,我居然还没搞清楚需要资助办画展的究竟是哪一位。因为席间根本就没谁谈过什么画不画的。也许正是他。也许并不是他。是他在为朋友“两肋插刀”,发扬见困难就上的精神……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人们希望某“大款”掏腰包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要安排在某豪华的地方“撮一顿”——大概因为只有在半醉不醉的情况下,行乞的人才有勇气当众最后一次开口最后一次伸手吧?成败完全在此一举,他们的企图如果还是受挫了,肯定相当于一次心理方面的非死亡性车祸,不好好儿地将养几个月,是不会再又鼓起一股勇气的吧?……
我虽然对他们暗抱几分恻隐之心,却并没有对子卿说什么也许会具有影响力的话。我近乎残忍地将脸转向了一旁,目光望着别处。如果子卿仍是二十余年前的子卿,我肯定会充满爱心大发慈悲的。可我毕竟与子卿分离了二十余年了。那一天毕竟是我们二十余年后见到的第一面。我尚根本不了解子卿已经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我对自己的话究竟能否影响子卿已毫无把握,毫无信心。我可不愿使自己也无形中作了他们的窘状的搭配品……
“哦,那事儿呀,我差点儿忘了……”——子卿说时,将一只手伸入西服衣襟内,掏出一个信封来。子卿拿着那信封,轻轻往另一只手的手心上拍着。
他们的目光都盯着他手中的信封。
子卿一笑,又说:“今天要是你们请我,我也许还忘不了。又是我请你们,所以呢,差点儿就忘了。幸亏你提醒啊……”
子卿说罢,就将信封朝向他半缩半伸地展示着一只手的人抛过去……
他没接住。他身旁的一位替他接住了。
于是他们互相瞧着,都吞了一颗定心丸似的,都暗舒了一口气似的,都互相庆幸地笑了……
子卿一转身,将手臂从背后搭在我肩上,命令似的说:“到我家去。跟我走。我母亲见了你不知会多高兴呢!”
他已经不再像当年一样,对我提到他母亲时说是“我娘”了……
我暗想,大变革的时代,它改变一个人真如儿戏似的。所以才有人企盼更大的变革,有人拒绝更大的变革,有人拥护它,有人反对它吧?……
离开餐厅,我去了一次厕所。
在我身后跟进两个人,我听他们说:
“真他妈的小气,才给三千!”
“唉,三千也是人家白给的啊!比起来,他不是强于那些一毛不拔的嘛!”
“依我,这三千元扔他脸上去!三千够他妈干什么的?”
“老兄,这口气可治不得的啊!……”
我听出了是那位记者和那位文化局文化处的副处长。怕他们尴尬,我解完手,低着头往外便走。
但他们还是发现了是我,当然也就尴尬起来了。
其中一个讪讪地说了句废话:“你也解手哇?”
我同样回答了句废话:“对,我也解手。”
子卿站在饭店门外的台阶上等我,很斯文地吸着烟。
从前不吸烟的他,并且还曾对我发誓永远不沾烟酒的他,现在竟是烟也吸了,酒也饮。而且还是个烟必“万宝路”、“红塔山”,酒必“茅台”、“威士忌”的人了……
我对他说我头还在疼,希望能改天再去他家看望他母亲。
他倒挺体恤我的,一点儿也不勉强了,同意地说那就改天吧。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印制很精美。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是质地极软极薄,被叫作“撕不烂”的那一种。上边没有单位,没有职务,更没有头衔。只有他的名字“翟子卿”三个字。而且落款是手书体的。我一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笔画隽逸的手书体。他的字迹更帅了。和他这个人相互衬托……
我欣赏片刻,不禁又上上下下欣赏它的主人。如同对着一面别人看不到的镜子欣赏我自己。并想象着他就是我自己。另一个我自己。英俊的风度翩翩的气质不凡的我自己,而非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我自己。是“大款”而非作家的我自己。想象着在什么条件之下,我和他,也就是另一个我自己美妙地复合在一起多好……
子卿问:“你干吗这么打量我?”
我说:“直到现在我仍有点儿怀疑你不是你!”
子卿又问:“那我是谁呢?”
我笑了,说:“是啊,你是谁呢?”
子卿也笑了。他又把名片从我手中要过去,在背面另写了一处住址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他现在是狡兔三窟。印在正面那地方,并不常去住。是应付一般人的虚址。那儿的电话也是永远没人接的。他很有苦衷地解释,没法子,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什么人都免不了接触,不得不对自己实行掩护政策。说我们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要给我留下能找得到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实在地讲,对于我,他确实已是一个陌生人了。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他身上的“皮尔。卡丹”,他脚上的“耐克”,他胸前的“金利来”,以及领带上的纯金领带夹和指上的钻戒,更加上他那二百多万,像某些具有杀伤放射性的物质,仿佛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地接近他了。我对发生变化的任何东西总是格外敏感。哪怕是自己的手,如果忽然一天我觉得它变了,变得不像我的手了,变得使我感到别扭了,尽管不至于产生要求外科医生替我动一次手术切除它的荒唐念头,却会经常提醒我自己,尽量不再用我那一只手抚摩我的脸,或我身体的裸露部位。但是我看出子卿的邀请是真诚的。起码在很大程度上是真诚的。至少在我的心理可以接受的程序上是真诚的。于是我答应他第二天到他家去。我相信他的话——他老母亲挺想我的,常念叨我。而我也挺想那老人家的……
第二天,我按照他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家。他和他老母亲,住着四室一厅。面积大约百平方米左右。即使在北京,除了某些老资格的司局级干部,某些走红的歌星影星,某些成功的经商者,或某些收入很值得怀疑的人,两口之家能住上四室一厅,那绝对是寻常人望洋兴叹的事。而在普遍住房情况拥挤的哈尔滨,占有如此宽绰的居住条件,仅凭这一点,也就够贵族化的了。室内的装修自然是很考究的。家具不消说也皆是高档的。何况,他还另有两处住房。我内心里又暗生一缕嫉妒。我想,我本是不应该嫉妒他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嫉妒谁都可以,就是不应该嫉妒子卿。我怎么可以嫉妒和我一起在“脏街”上长大,从小情同手足,一块儿从小学考入重点中学,又和我一块儿下乡,白天一块儿干活,晚上被褥紧挨着被褥睡了五六年的子卿呢?难道我竟不希望他和他的老母亲生活得比我好吗?然而我拿自己毫无办法。尽管我明明知道嫉妒是一种丑恶的心理。尽管我们受的全部文明教育和传统家教,激烈地反对我对小时候的朋友产生嫉妒,但我还是真真实实地嫉妒着。似乎只有嫉妒才使我清楚——我是我,子卿是子卿。他并不是什么另一个我。或者另一半儿我。他只是他自己。当他在他家里脱下“皮尔。卡丹”和“耐克”的时候,我是不能穿上就走,像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一样,像从自己的家里走出去似的。我也不可以当他摘下他的名贵手表和钻戒时,自己拿起来就戴上,像戴自己的一样。而小的时候,我们互相却是可以的。看来只有破烂的东西才具有共有性吧?而值钱的东西则具有属权性。正是这种属权性,使人不能亲和如旧吧?更不消说他那二百余万我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