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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泯灭-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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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伪的男人们,尤其是和我一样,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虚伪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金钱和女人,大抵是男人们的一些虚伪之至的自言自语。既不好听,更不动听。没有邪性,但也同样缺少真实。没有污言秽语,但也没有激情。远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们在一起谈论时坦白又真实。但他们的坦白与真实又每每是用一层层极猥亵肮脏的语言所“包装”的……
    因而,在我的家里,我一般是禁止来客谈论女人的。在别的地方,当别的男人们谈论,我一般是调头走开的。听一些虚伪的语言是对时间的最大的浪费。而听一些污言秽语又不符合我的心理卫生习惯……
    真的,我接触过结识过的男人中,子卿在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赖诉诸污言秽语。尤其在于,他谈论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闪开在一旁。仿佛自己置身于世俗之外,俨然一位什么哲人什么智者似的专评说别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地娓娓地评说别的男人的时候,那也是为了更坦率地谈论他自己,希望别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认识他这一个男人对金钱和女人所持的观念。起码是寄那种希望于我。
    我觉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经完全彻底地变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后相逢的两个大学时期的密友,其中一个正处在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而另一个却已过早地丧失了人生的冲刺力和奋斗的心劲,靠着先前曾博取到的一点儿声名的支离破碎若有若无的“利息”消沉度日——那么前者必定将本能帮助后者重新认识他自己。
    我觉得在我们二十年后又不期然地续上了的关系中,子卿是把他自己不容怀疑地摆在前者的位置上的。是把我不容怀疑地摆在后者的位置上的。
    和他在一起,我自己有时也难免意气消沉地把自己摆在后者的位置上,而暗怀嫉妒地将他摆在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攀比的前者的位置上……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男人呢?
    只不过我们毕业于不同的大学罢了……
    我的大学其实并没教给我多少在今天这个时代仍被普遍的人们认为是有用的知识,也没传授给我什么可在今天这个时代争作强者的本领。甚至,连在今天这个时代必须具备的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技巧都不曾点悟于我……
    而他的大学教给他的,条条款款都是在今天这个时代被普遍的人们奉为至高原则加以严格恪守的最有实用价值的知识,传授给他的招招式式都是可在今天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龙行空争作强者的本领。甚至不乏怎样利用别人的弱点,怎样突破别人的心理屏障,怎样心安理得地损人利己的技巧。也许在损人利己之后,不但心安理得,还轻蔑着别人的愚蠢,欣赏着自己的高明吧?……
    看来他的大学真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是的,我当然不会承认他的大学是比我的大学文明得多知识储备雄厚得多的大学,但却不得不承认,不能不承认,的的确确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这所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又一大批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厉害得多的中国人……
    身为一个男人,我在他面前唯一感到不弱于斯的乃是——几天前我和他的妻子鱼水交欢过一次,而她对我说过憎恨他的话……
    但就连这一点,就连在我初步接受了他那套对金钱和女人,尤其是对女人的逻辑之后,并用他那套逻辑解释我自己的行径,却还是找不到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感觉……
    但就连这一点,归根到底也实际上不能构成对他这位“大款”的暗中侵害。
    因为他那么坦率地告诉我——她对于他不过是一道“符”罢了。不过是他这位金钱斗牛场上的潇洒斗牛士的一件披风而已的樱桃……
    按他的比喻,还莫如点缀在一份儿冰淇淋之上的一颗小小的樱桃……
    然而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关于金钱关于女人的话是多么好听多么动听啊!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
    也许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以及许多事情之间的相互关系,表象看似错综复杂,其本质都像他所言所比喻的那么简单?其本质都是既粗鄙又邪性的?也许正是某些既粗鄙又邪性的东西,才最具有原生态的美感?侃侃地娓娓地道来,才使人感到那么好听那么动听?也许普遍的人们,尤其是普遍的男人们,潜意识里都有着趋向于粗鄙和邪性的欲念——像我似的?……
    反正,他当时使我感到,他与周围那些男人们(他们中想必也有不少“大款”式的人物吧?)并不一样。不错,他无疑是他们的同类。选择了赚钱这一种最终的活法。为了赚钱而存在于世。为了占有、高消费、甚至挥霍金钱而生动异常。他们是用欲望去爱钱。而他却同时是在用思想去紧紧地拥抱住金钱。连同拥抱住用欲望去爱钱的某些女人们。
    思想真是可怕的东西。
    思想之于男人真是比诗之于女人尤其可怕的东西。
    你用欲望去爱某物你也许还可以同时去爱别的什么,你也许还可以同时去信仰别的什么。比如基督徒受色情的煽动去爱一个他不得爱的女人,未必就会影响他同时爱上帝,未必就会导致他对上帝的信仰的动摇……
    而当一个人用思想紧紧拥抱某物时,思想则就会成为将他和某物牢牢焊在一起的焊条,使他只能永远亲密无间地面对某物,根本不可能再扭转过身去了……
    一个有思想的所谓“拜金主义”者有时也是会显示出“拜金”思想的魅力的吗?
    我不知道……
    然而我觉得子卿之对于我当时正是那样……
    粗鄙和邪性借助思想的魅力也会变得多迷人哦!
    “说啊!再说啊!……”
    我虔诚地怂恿他,我已完全处于一种洗耳恭听的“低阶位”受功态。
    我觉得我仿佛被他催眠了……
    “再说?再说什么啊?……”
    “再说金钱,再说女人……”
    “你呀!你这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又隔着圆桌伸过手来,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我没法儿在几个小时里就使你从我这儿获得一份合格的毕业证书。别说毕业证书了,连结业证书都不可能。哪儿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不过你记住,你要学会用思想用宗教般的热忱和虔诚去崇拜金钱,那么你的‘天眼’就开了,你将会真真实实地看到,这世界上一切不幸者的不幸,都是由于缺乏这种崇拜造成的。难道崇拜金钱竟比崇拜别的什么还虚伪还虚幻还可笑吗?你也要学会用思想去爱女人。我指的不是什么‘精神恋情’,那才可笑呢!我是告诉你——恰恰当你能用思想去爱女人的时候,你明白你原本就是有至少一百条理由去占有她们的。你抛弃她们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你可以五体投地,匍匐在金钱面前,但你永远不要匍匐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不管她多么可爱,她也不过是你用金钱足以操纵的些个小东西。这样你才能变你爱她们而为她们供你所爱……”
    接着他给我讲了他“征服”第一个婚外女性的经过——她是一位当初很“走红”的歌星。他说那一天他是拎着拷克箱去会她的。在她的房间里,他将一万元放在她面前。她嘴一撇,不屑一顾。他说他知道,一万元也不过就等于她两场演出费。他一句话不说,又将一万元放在她面前。她扫了一眼,还是不动声色。他再放在她面前一万元时,她瞥了他的拷克箱一眼。于是他又取出一万元。他望着她,每隔一分多钟取出一万元。一共开了十二次拷克箱,取出了十二万元钱。在床头柜上码了两层。他说他当时只带去了十二万。他说拷克箱已空了,但他故意使她觉得,内中还可取出十二万元似的。他说在他取出第十万元时,她已开始从床头柜上将钱往皮包里收了。他说后两万是他直接投入在她的皮包里的。他说在这之后,她坐到了他腿上,捧着他的脸,开始吻他。他说当他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时,始终没说一句话。他强调说他一声未吭地就达到了目的。倒是她对他说——其实她不是由于钱的诱惑,而是由于他本人的帅劲儿才乐于献身给他的。他说她当然是在撒谎。他说他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十二万对我不算什么。”——他吸着一支烟,也抛给我一支:“当时我拥有的比现在还多四十几万。炒股票亏了一次。十二万当时不过是我半年多的利息。我不过是要为自己求证一次,钱到底有多大魔力……如果你是我,也拎着十二万,你将会怎样?……”
    我想了想,回答他——也许我会跪在她面前,将拷克箱打开,双手举过头顶,一次性地乞求她收受……
    “我觉得你也会那样子的。”——他笑笑:“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你把她给吓住了。之后她装出受侮辱的样子,将你赶出了房间。过后她其实会很后悔,觉得冲着十二万还是值得将她自己奉献给你一次的。于是她恨你方式方法的愚蠢。恨你不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女人在这种时候是需要有一定的时间差的,以使她能自然而然地进入另一角色。她再在某种场合见了你,会将头一昂,似乎对你不屑一顾,其实内心里还在后悔那一次机会的丧失。除非她是一位大富婆。另一种可能是,她将你的钱,连同那拷克箱一把拎了过去。接着当你面脱下她的衣服,仰躺在床上,以一种无所谓的目光看着你。或者根本不屑于看你一眼似的,闭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淡微的怜悯和鄙夷。仿佛她将她自己奉献你一次,与十二万毫无关系。仅仅是由于怜悯而对你的恩赐似的。就像那歌星对我说是由于我帅才甘愿为我失贞。这时候女人显得极为可惜。结果是,你似乎达到了目的,可你在心理上一败涂地。金钱原本足以帮你将女人逼在尴尬境地,最终使她们连尴尬和羞耻都忘掉了,变成为臣服于你的,你肉体方面和灵魂方面以及精神方面的可爱的俘虏,可你却主动放弃了这种完全有利于你的强大的优势,反而使自己处在了乞儿般的地位。于是你每次再见到她时,她都会摆出一副仿佛真的恩赐过你什么似的面孔。而你仿佛真的接受过她的什么恩赐似的。于是在你和她之间,一个基本事实就这么荒唐这么滑稽可笑地被掩盖了——那便是金钱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事实。于是你——一个男人,一个愚蠢透顶的,不会用思想去认识金钱,不会用思想去爱女人的男人,对金钱犯下了一次严重的错误。对女人也犯下了一次严重的错误……”
    接着,他扳着手指,向我历数了几位如今正大红大紫的女歌星女影视明星们的名字。他以一种绝对权威的口吻,极其肯定地说,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可以用金钱去征服的。而她们最后的归宿,无论她们自己作怎样的似乎纯情的,意在讨好公众的声明,无论她们最终嫁给了怎样的男人,归根到底,都必然将是按照自估的价码嫁给了金钱无疑。男人的品貌,男人的才华,男人的声名,男人的地位,都只不过是她们在斤两上找平她们自己和金钱的关系的附属条件罢了。在那么多那么多中国人还在为起码的物质生活水平忧愁的时候,一个只不过在一两部电影中演了一两次主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开心的被性虐待角色的妞儿,作一次广告就敢开口索价百万之巨,在这么一个时代,在这么一个连女人对金钱的欲望都开始发疯开始贪得无厌的时代,你还能用心去把她们当女人爱吗?……
    他这么质问我。
    “所以,我教你要学会用思想去爱她们。”
    他又一次这么教导我。
    “你说历史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历史究竟是什么。
    我像一个智商极底的儿童在一位渊博的智者面前一样懵里懵懂。我自卑地讪笑着……
    我想——他从他那所大学获得到的,应该是相当于博士甚至博士后的什么证书吧?如果它也颁发证书的话……
    而我从我的大学获得到的,不过是毕业证书。连学士证书都算不上。因为它后来是被否认的。也就是被叫作“工农兵学员”的那一类……
    “历史的全部内容,无非是男人、女人、权力和金钱。权力对金钱的掠夺和支配性、金钱对权力的贿买和腐蚀性、男人通过权力和金钱使女人成为奴婢和高等宠物,女人通过色相争取由低等奴婢上升为高等宠物,从宫廷,从国府,到市井,到芸芸众生,无非这么几种力量演绎着历史。不过献身科学的男人和女人例外。我对他们永远保持敬意。除了他们,一切女人,一切男人,无一例外在以上几种‘场’中扮演角色……”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禁睁大,惊讶于这世界上还有他宣布永远保持敬意的男人和女人……
    “但对于那些今天推出一种所谓‘营养液’或什么保健饮料,明天推出一种所谓‘美容面奶’或什么‘丰乳’药品,大肆作广告的男女并不例外。他们不是什么科学工作者。他们和我一样,本质上是金钱斗牛场上的斗牛士。对你们这类人,也就是你们自称为文化人、艺术界人士的一类男女,尤其不例外。六十五岁以上有些可取的。六十五岁以下的好东西不多。虚伪、文过饰非,假模酸样,贪财、好色、犬儒者、无气节可言者居多……”
    我诺诺连声,说是的是的。说我自己正是那样的,所以我常常很瞧不起自己,也对自己跻身于的所谓“文化艺术界”厌恶透了。
    “在香港,你们这种人,从六七十年代起,你们这种人的电话号码,就是和跑马厅、赛狗场、酒吧、下三烂娱乐地方的大小老板们的电话号码归在同一栏的。”
    他说时,用夹在指间的烟频频点着我。
    他方才谈论女人时,如同美食家谈论风味儿小吃。而现在谈论到我这种人,则如同专做满汉全席的高等厨师谈论腐乳和酱菜疙瘩什么的了……
    忽然他按灭了烟,伸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见到你谈了又谈究竟为了什么?”
    我懵里懵懂地反问:“为……了什么?……”
    “扔掉你那支笔!它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没出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扔掉它没什么可后悔的!别再用你那支笔写些骗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东西了!跟我联手!从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充分信得过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济的‘同志’了!我已为填平我们之间的观念沟壑费多少口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愿意做我的‘同志’,还是坚决不?……”
    他用的手劲儿那么大,把我的手都摸疼了。
    “‘同志’?……”
    我又讪讪一笑。
    “我用的是带引号的!难道你以为我要找的仅仅是位合伙赚钱的先生吗?……”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生起气来了。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用的是带引号的‘同志’……”
    我心里直觉得好笑。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同志”二字。尽管我极反感别人称我“先生”。
    “你觉得好笑吗?”
    “不不,一点儿不……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强忍住笑,竭力装得郑重。
    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同时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这个混蛋!……”
    他真的恼怒了,骂了我一句。
    而这时,小嫘回到了我们身旁。
    “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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