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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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链让他瞧。
“哪儿买的?”——他站了起来,瞪着她:“地摊上买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认。
“多少钱?”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图便宜嘛!”
“地摊上买的东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挂?你还好意思让我看!……”
他抓住项链,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哟”一声,踉跄地从他身旁跌撞过去,险些扑倒——颈链断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顿时盈满泪水,但是怯怯地,抿着双唇,不敢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像瞪着她一样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还转到我们这边儿来住吗?”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于未从我这儿得到令他高兴的回答,而迁怒于她。
我说:“咱们不是讲好了吗?我当然要转过来住啦!”
其实我已很不情愿转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级的宾馆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恼火,怕他更加迁怒于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么委屈,只好说根本是违心的话……
他又缓缓将脸转向小嫘:“你,陪他去结账,陪他过咱们这边儿来……”
说罢,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说:“小嫘,你千万别介意他,刚才我俩有几句话谈得不太投机,他的火是冲我发的。”
她两眼噙着泪笑了。
她说:“我哪儿能对我华哥介意呢。他有火发在我身上,比闷在他自己心里好,他能发在我身上,那证明他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的话说得挺令人感动的。
然而我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完全没料到她竟会那么说,她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唯其是真心话,我才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诲我的那些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话,开始承认——他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女人是正确的。正确得接近真理……
六
我转过去住后,天已经渐黑了。登记台上摆着“客满”的告示牌,我却顺利地住上了单间。登记的小青年对我和小嫘十分客气。我明白,他的关照,以及客气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认——金钱的魔力真是强大无比!从前苏空军副司令亲笔批准出卖“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满”的情况之下可以住进单间,它都在向人们证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的小”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说着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陌如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的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龟头,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入到抽屉里。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问我,一边细心地剥着一只肥美的大虾。
这女孩儿食欲很强,已经接连吃掉三只一扎多长的大虾了。看来她很爱吃虾。看来她平素是不太能经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虾的。每吃掉一只,还要轮番吮吮每一支剥虾的手指。还要咂嘴儿。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会语气咄咄地训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体态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可是我估计她并没有节食的打算,也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减肥的顾虑……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她又开始剥第四只大虾……
我说其实我和子卿也没谈什么正经话题,不过互相闲聊来着。
不愿被这女孩子继续问什么,我就反问她:“小嫘,你见了爱吃的这么贪吃,不怕将来太胖了?”
她说:“不怕,我‘华哥’喜欢我多少再胖点儿。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了。”
“什么人?”
“当年你们下乡时,爱过他的一个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鲍?……”
“对!对!他总跟我谈她。今天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她了,明天又说我如果多少再瘦一点点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兵团服’,还逼着我扎两只短辫儿!反正,他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就随着他的喜欢变成什么样儿呗!他说我应该再胖点儿,我就当着他面儿多吃多喝。他说我应该再瘦点儿,我就对他宣布,从哪天哪天开始节食,大哥,你当年也认识那姓鲍的吧?……”
我说:“认识……”
我心中顿感一阵悲怆——为子卿、为小嫘、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
“大哥,那姓鲍的,究竟是比我胖点儿还是比我瘦点儿啊?我觉得其实我华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她肯定没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后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包还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的不是同一个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长的比我好了?”
“这我……说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为了我华哥高兴,我得找到就是当年的她那份儿感觉……”
“你找到了?”
“还没呐!慢慢找呗!为了讨我华哥喜欢,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着呢!那么容易的!”
我想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像鲍卫红。也永远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儿感觉。
然而我却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你就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我又不傻,干吗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我问你这些没什么吧?”
“没什么,那有什么!将来嘛,将来最好是我‘华哥’娶了我……”
“你……”
“问啊!……”
“算了,不问也罢……”
“还也罢呢!你们这种人,干吗说起话来总用文词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华哥’和他老婆早晚得离了。我‘华哥’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为什么?”
“他自己没跟你聊过?他老婆那种女人,总打算影响他。我‘华哥’顶反感打算影响他的女人了。他认为只能由他来影响女人们,使女人们更明白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果他最终不和你结婚呢?”
“不结就不结呗!经我‘华哥’每每地教导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这种女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为他那种男人来到这世上的。我相信他会对得起我。将来肯定给我一笔钱……”
“可那时,谁还……”
“谁还要我?嘻!那时就该我来挑选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笔钱,还怕挑选不着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那这‘改革’不是白搞了吗!那这时代不是白进步白文明了吗?女孩子没钱再不怎么漂亮,可就惨了。新婚夜里,如果新郎是个事儿妈,还要见血,还要相信你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还要盘问你究竟是不是处女!女孩子有一大笔钱可就不一样了。不怎么漂亮也漂亮了。不是处女也是处女了。什么处女膜呀?钱就是处女膜!……”
第四只大虾,她终于没吃得光。将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个很响的嗝儿……
我说:“喝口饮料,喝口饮料压压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气儿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活你这文人肯定也知道,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我们女人也开始熙熙,开始攘攘了。也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了。大哥,过去我可单纯了。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你们作家们说你们是为崇高的文学而写作的,我信过。可现在怎么样?你们暴露出真相了吧?动不动一开口就是几十万,上百万。贪不贪?很贪吧?更不要说那些歌星、影星什么的了!以前我崇拜过她们中好些人呐。她们在电视里呱呱地说,为了电影艺术怎么怎么,为了音乐艺术怎么怎么,其实都是骗人的。都是为了钱。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进行的。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活着的。那么男人和女人,对钱就都是贪心的了。将来准会一个比一个变得更贪,更黑,更不要脸!女人一旦贪起钱来,那就比男人更贪。一旦不要脸,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脸。事实早已经明摆着了,我‘华哥’早已把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间,男人之间,女人之间,谁也甭笑话谁了!……”
那一杯椰子汁并未止住她的嗝。这女孩儿说时不停地伸长脖子,从喉间发出比方才更响的嗝声。
我赶紧表白:“小嫘,我可没笑话你啊!我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心里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没资格笑话任何人……”
她说:“你心里最清楚就好。”
分明的,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误以为我轻蔑她。而我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曾轻蔑她。起码当时是那样。我只不过杞人忧天,才问了她些多余问的话。不料竟至于惹得她不高兴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们简直可以说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我越想越别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间进一步解释,又觉得那未免太认真,也太有失身份。毕竟的,她不过是子卿临时喜爱的一个女孩儿,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阳台上去吸烟。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阳台一角,可以透过窗子望到子卿房间里去。他——当然也是他们的房间里开着灯,并且敞着一扇窗子。并且未拉上窗帘。大半个房间里的情形在我的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子卿仰躺在一张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丝袜。她将两条腿上的丝袜脱下来后,甩在他身上。他就抻着丝袜玩儿。抻得很长很长……
她扑向他,要抢夺……
而他将一条丝袜绕在了她脖子……
他说:“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闭了双眼,呢哝地说:“勒死我吧,只要我‘华哥’高兴……”
他说:“逗你小女孩儿玩儿呢,我哪儿舍得呀!”
她睁开双眼,亲了他一下,愤愤地说:“我不高兴他住在我们旁边嘛!”
“他怎么了?挑逗你了?”
“那倒没有!……”
“我想他也不会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让他瞧不起嘛!别谈他。这会儿不是谈他的时候……”
“可他还笑话我胖!”……
她离开他,站在床边,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脱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将自己的身体展视给他看……
“我胖吗?要是真胖,那也是为你胖的!人家为你,连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还总训斥人家……”
他望着她,以一种评判的口吻说:“具体针对你这样的女孩儿而言,像现在这样,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点点,是最佳体态。也是最招人喜欢的了!……你关门没有?……”
“没……”
“胡闹!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马上一笑:“关了,我能不关门就这样儿吗?……”
“敢戏弄我?我可要惩罚你了……”
“随你怎么惩罚……”
她诱惑地笑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