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作者:(清)笔炼阁-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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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八洞天》之作也,盖亦补《五色石》之所未备也。《五色石》以补天之阙,而阙不胜阙,则补亦不胜补也。夫天之不克如人愿者何限?今试举其大者言之。苟欲其悉如人愿焉,将必使夏禹不丧父,宣尼不幼孤,皋鱼不悲风树,王裒不泣蓼莪,虞舜之亲母重生,闵损之先慈再世,汉昭侍奉钩弋,宋仁终养宸妃,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新城之雉勿经,二子之舟竟返,思子之宫不作,黄台之瓜不稀,伯奇孝已俱得还魂,卜商邓攸不致乏嗣,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石娘之夫婿忽归,荀令之佳人复得,买臣不被弃于糟糠之妇,小玉不见负于薄幸之郎,文姬之节幸全,淑真之配弗误,刘家之伎不夺于权贵,章台之柳不折于他人,如是者方称快。又必使左丘不失明,张藉不病目,孙子不膑脚,史迁不腐刑,种芀之歌不见怒于汉帝,斗鸡之檄不见恶于唐宗,孟浩之诗不放还,刘贲之策不下笫,如是者方称快。至于箕裘堂构之间,兄弟叔侄朋友主臣之际,务令贤父勿生不肖之子,佳胤勿产败德之门,蔡仲不必居盖愆之名,石衜不必有灭亲之举,伯牛无向之兄,展禽无盗跖之弟,白公继楚而太子建之祀得延,季札受吴而公子光之衅不起,如意获全,德昭无死,快人心者当如是。又务令谷风不嗟弃予,行野不伤异旧,笃友之羊角不亡,负交之暴公被斥,任窻之儿不衣葛,叔敖之子不负薪,爱君之屈原不沉渊,存孤之杆臼不断领,卖主之长脚受极刑,易储之新恩蒙显戮,快人心者,当如是而未已也。以天之力,奚求弗获,而男定是男,女定是女,虚定是虚,实定是实,犹未见天道之神奇而莫测也。必也阴可变而为阳,阳可变而为阴,无可变而为有,有可变而为无。夫乃叹造物之灵,而识化工之幻。然如是以求天,而天几穷矣。
有疑予言者曰:“以若所云,或天之外另有一天,然后可。”
而予曰:“不然。倘谓天之外另有一天,是非复人间世之天,而别一洞天者也。而彼别一洞天者,以为不在人间世之中,而又未始出人间世之外。试思宇宙之大,何所不有。人特囿于成见,拘于旧闻,有不及知耳。假如女娲补天之说,古未尝传,而吾今日始创言之,未有不指为荒诞不经者。推此而论,又安知别一洞天之天,非即此人间世之天也哉!况自有天以来,所不必然之事,实为自有天以来,所必当然之理。诚知其理之必当然,更何得以其事之不必然而疑之也。”予故广搜幽览,取柱史之阙于纪、野乘之阙于载者,集其克如人愿之逸事,凡八则,而名之曰《八洞天》云。
五色石主人题于笔炼阁
目录
卷一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卷二反芦花
幻作合前妻为后妻,巧相逢继母是亲母
卷三培连理
断冥狱推添耳书生,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卷四续在原
男分娩恶骗收生妇,鬼产儿幼继本家宗
卷五正交情
假掘藏变成真掘藏,攘银人代作偿银人
卷六明家训
匿新丧逆子生逆儿,惩失配贤舅择贤婿
卷七劝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卷八醒败类
两决疑假儿再反真,三灭相真金亦是假
卷一补南陔
收父骨千里遇生父
裹儿尸七年逢活儿
诗曰:
新燕长成各自飞,巢中旧燕望空悲。
燕悲不记为雏日,也有高飞舍母时。
这道诗,将白乐天《咏燕》古风一篇,约成四句,是劝人行孝的。常言:“养子方知父母恩。”人家养个儿子,不知费多少心力,方巴得长成。及至儿子长成,往往反把父母撇在一边。
那时父母嗔怪他不孝,却不思自己当初为子之时,也曾蒙父母爱养,正与今日我爱儿子一般。我当日在父母面上,未曾尽得孝道,又何怪儿子今日这般待我!所以,白乐天借燕子为喻,儆劝世人。然虽如此,也有心存孝念,天不佐助的,如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又有那父母未亡,自己倒先死了,不唯不能养亲,反遗亲以无穷之痛,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岂非人伦中极可悲之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丧父重逢、亡儿复活的奇遇,与列位听。
话说宋仁宗时,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姓鲁名翔,字翱甫,娶妻石氏,夫妇同庚,十六岁女毕了姻。十七岁即生一子,取名鲁惠,字恩卿,自小聪俊,性格温良,事亲能孝。鲁翔亲自教他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点头会意,年十二即游庠入泮。
鲁翔自己却连走数科不第,至儿子入泮时,他已二十九岁,那年才中了乡榜。明年幸喜联捷,在京候眩春选却选他不着,直要等到秋眩鲁翔因京寓寂寞,遂娶一妾。那女子姓咸,小字楚娘,极有姿色。又知书识字,赋性贤淑。有词为证:红白非脂非粉,短长难减难增。
等闲一笑十分春,撇下半天丰韵。停当身材可意,温柔性格消魂。更兼识字颇知文,记室校书偏称。
鲁翔甚是宠爱。到得秋选,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领了文恁,带了楚娘,一同归家。
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便娶小夫人,十分不乐。只因新进士娶妾,也算通例,不好禁得他。原来士子中了,有四件得意的事: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
坐他一乘轿,讨他一个校
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楚娘极其恭谨。石氏口虽不语,心下好生不然,又闻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更怀醋意。因问鲁翔道:“你今上任,可带家眷同行么?”鲁翔道:“彼处逼近广南,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里作乱。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不能平定。近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未知可能奏效。我今上任,不可拖带家眷,只着几个家人随去。待太平了,来接你们罢!”石氏笑道:“我不去也罢,只是你那心爱的人,若不同去,恐你放心不下。”鲁翔也笑道:“夫人休取笑,安见夫人便不是我心爱的。”又指着楚娘道:“她有孕在身,纵然路上太平,也禁不得途中劳顿。”这句话,鲁翔也只是无心之言。
哪知石氏却作有心之听,暗想道:“原来他只为护惜小妮子身孕,不舍得她路途跋涉,故连我也不肯带去,却把地方不安静来推托。”转展寻思,愈加恼恨。正是: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
妻妾争光处,方知说话难。
鲁翔却不理会得夫人之意,只顾收拾起身。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鲁翔唤两个家人跟随,一个中年的叫做吴成,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其余脚夫数人。束了行李,雇了车夫,与石氏、楚娘作别出门。公子鲁惠,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方才拜别。鲁翔嘱咐道:“你在家好生侍奉母亲。楚娘怀孕,叫她好生调护。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鲁惠领命自回。
鲁翔在路晓行夜宿,趱程至广西地界。只见路人纷纷都说,前面贼兵猖獗,路上难走。鲁翔心中疑虑,来到一馆驿内,唤驿丞来细问。驿丞道:“目今侬智高作乱,新任安抚狄爷领兵未到。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贼兵乘势抢掠,前途甚是难行。上任官员如何去得!老爷不若且消停几日,等狄爷兵来,随军而进,方保无虞。”鲁翔道:“我恁限严急,哪里等得狄爷兵到!”沉吟一回,想出一计道:“我今改换衣装,扮作客商前去,相机而行,自然没事。”当晚歇了一宿。次日早起,催促从人改装易服。只见家人吴成,把帕子包着头,在那里发颤,行走不动。原来吴成本是中年人,不比沈忠少年精壮,禁不起风霜,因此忽然患玻鲁翔见他有病,不能随行,即修书一封,并付些盘费,叫他等病体略痊,且先归家。自己却扮作客商,命从人也改了装束,起身望前而去。正是:只为前途多虎豹,致令微服混鱼龙。
不说鲁翔改装赴任,且说吴成拜别家主,领了家书,又在驿中住了一日。恐公馆内不便养病,只得挨回旧路,投一客店住下,将息病体。不想一病月余,病中听得客房内往来行人传说:“前路侬家贼兵,遇着客商,杀的杀,掳的掳,凶恶异常。”
吴成闻此信,好不替主人担忧。到得病愈,方欲作归计,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说道:“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地方渐平。
前日被贼杀的人,狄爷都着人掩其尸海内有个赶任的知县,也被贼杀在柳州地方。狄爷替他买棺安葬,立一石碑记着哩!”
吴成惊问道:“可晓得是哪一县知县,姓什名谁?”客人道:“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见上面写的是姓鲁,其余却不曾细看。”
说罢,那客人自去了。吴成哭道:“这等说,我主人已被害也!”
又想:“客人既看不仔细,或者别有个鲁知县,不是我主人,也不可知?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奈身边盘缠有限,又因久病用去了些,连回乡的路费还恐不够,怎能前进!”寻思无计,正呆呆地坐着。
忽听得有人叫他道:“吴大叔,你如何在此?”吴成抬头一看,原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叫做季信,平日与吴成相识的。他主人是个武官,姓昌名期,号汉周,亦是贝州人,现任柳州团练使。当下吴成见了季信,问他从何处来,季信道:“我主人蒙狄安抚青目,向在他军中效用,近日方回原任。今着我回乡迎接夫人、小姐去,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可怜你家鲁爷遭此大难,你老人家又怎地逃脱的?”吴成大惊道:“我因路上染病,不曾随主人去。适间闻此凶信,未知真假?
欲往前探看,又没盘费。你从那边来,我正要问你个实信。你今这般说,此信竟是真的了!”季信道:“你还不知么?你主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身边带有文恁。狄安抚查看明白,买棺安葬,立碑为记,好等你家来扶柩。碑上大书:‘赴任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我亲眼见过,怎么不真!”吴成听罢,大哭道:老爷呀!早知如此,前日依着驿丞言语,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哪里说起冒险而行,致遭杀身之祸。可惜新中个进士,一日官也没做,弄出这场结果!”季信劝道:“你休哭罢,家中还要你去报信,不要倒先哭坏了。快早收拾回去。盘费若少,我就和你作伴同行。”吴成收泪称谢,打点行囊,算还房钱,与季信一同取路回乡。时已残冬,在路盘桓两月,至来年仲春时候,方才抵家。
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石氏常寻事要奈何楚娘,多亏公子鲁惠解劝,楚娘甚感之。鲁惠闻广西一路兵险难行,放心不下,时常求签问卜。这日正坐在书房,听说吴成归了,喜道:“想父亲已赴任,今差他来接家眷了!”连步忙出,只见吴成哭拜于地。举家惊问,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取出家书呈上,说道:“这封书,不想就做了老爷的遗笔!”鲁惠此时心如刀割,跌脚捶胸,仰天号恸。拆书观看,书中还说:“我上任后,即来迎接汝母子。”末后,又叮嘱看顾楚娘孕体。鲁惠看了,一发心酸,哭昏几次。石氏与楚娘,都哭得发昏章第十一。正是:指望一家同赴任,谁知千里葬孤魂。
可怜今日途中骨,犹是前宵梦里人。
当日家中都换孝服,先设虚幕,招魂立座,等扶柩归时,然后治丧。鲁惠对石氏道:“儿本欲便去扶柩,但二娘孕体将产,父亲既嘱咐孩儿看顾,须等她分娩,方可放心出门。”石氏道:“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杀了夫主。如今还要她则什?
快叫她转嫁人罢!”鲁惠道:“母亲说哪里话,她现今怀孕在身,岂有转嫁之理?”石氏道:“就生出男女来,也是爷种,我决不留的!”鲁惠道:“母亲休如此说。这亦是父亲的骨血,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怎么不留!”石氏只是恨恨不止。楚娘闻知,心中愈苦,思欲自尽,又想:“生产在即,待产过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后自寻死路未迟。”
不隔数日,早已分娩,生下个满抱的儿子,且自眉清目秀。鲁惠见了,苦中一乐,就与他取名为鲁意,字思之,取思亲之意。
只有石氏甚不喜欢,说道:“我不要这逆种,等他满了月,随娘转嫁去罢!”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一发放不下念头,恐自己出门后,楚娘母子不保,有负亡父之托。正在踌躇,不想鲁意这小孩,就出起痘花来。鲁惠延医看视,医人说要避风。鲁惠吩咐楚娘好生拥护。石氏却睬也不睬,只日逐在丈夫灵座前号哭。楚娘本也要哭,因恐惊了孩子,不敢高声,但背地吞声饮泣。石氏不见她哭,只道她没情义,越发要她改嫁了。过了两日,鲁意痘花虽稀,却不知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闭口,药乳俱不进。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动了。楚娘放声大哭。
正是:
哭夫声复吞,恐惊怀中子。
夫亡子又亡,号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鲁惠也哭了一常石氏道:“不必哭。死了倒干净!”便吩咐家人吴成:“未满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着,拿去义坛上掩埋。”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绣裙一条,上绣白凤二只。楚娘裂做两半条,留下半条,把半条裹了孩子,然后放入蒲包内。鲁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吴成送去。
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叫做刘二,说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且放在我家屋后,明日埋罢。”吴成见说星辰不利,不敢造次,只得依言放下。到明日去看时,却早埋好在那里了。吴成道:“怎不等我们来看埋?”
刘二道:“埋人的时辰是要紧的。今日利在寅卯二时,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难道倒不好?”吴成道:“也罢!”遂取些酒钱赏了刘二,自去回复主命不题。
且说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没什牵挂了,还不快转嫁罢!”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爷之恩,今日正当陪侍夫人一同守节。就使妾有二心,夫人还该正言切责,如何反来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后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倒坏我家风。”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来,就要寻死觅活。鲁惠再三劝解,又劝石氏道:“二娘有志守节,是替我家争气的事。母亲正该留她陪侍,何必强她!”石氏道:“我眼里着不得这样人。你若要她陪侍我,却不是要气死我了!”鲁惠听说,踌躇半晌,乃对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节,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依我愚见,不如去出了家罢,但不知你情愿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愿出家。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鲁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寻个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吴成,要寻一清净庵院,送二娘去出家。吴成道:“本城中有个女真观,名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小人亡故的母亲,曾在那里出家过来。
内中道姑数人,都是老成的。二娘若到这所在去,倒也稳便。”
鲁惠闻言,即亲往观中访看,见这些道姑,果然都是朴实有年纪的,遂命吴成通知来意。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出家,不敢不允。鲁惠择了吉日,备下银米衣服之类,亲送楚娘到观中去。楚娘哭别了灵座,欲请夫人拜别,夫人不要相见。楚娘掩泪登车,径往清修院中去了。石氏那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
正是:
白鹤顶中一点血,螣蛇口内几分黄。
两般毒物非为毒,最毒无如妒妇肠。
不说楚娘在道观出家,且说鲁惠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