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作者:(清)笔炼阁-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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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多才,年方壮盛,却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
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
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其《悼南事》一绝云: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自己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奸险小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元章袖出小山峰,袍芴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讥诮他,十分恼恨。外面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恰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提拿他妻子入官。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不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侮无及,仰天大哭。正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候消息。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知道,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是夜黄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悬梁自缢而死。有诗为证: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自己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捉拿家属时,只拿得个丫鬟到官。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一面差人缉捕,一面将丫鬟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着落该地方收殓。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平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正是: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主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寻思无计,立起身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上流出浆来。
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个是: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
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庙宇,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倦,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分明,却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行乞。
有人问他时,不惟自己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
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忍饿。正是: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
等闲不肯到人家,只恐藏头又露尾。
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已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安然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双忠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飘飘然有神仙气象,便立住了脚,问道:“师父要说什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中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什法儿与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够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了生哥,随着道人,走过半里多路,到一个茅庵门首。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来开了,引王保入内。
说道:“这里名留后村。
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往别处云游,这庵竟让与你安身。七年之后,我再当来相会也。”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转眼间已不见了。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却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时,却是两间草房,外面一间排着锅灶,里面一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十分欣喜,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当晚有几个邻舍来问道:“这茅庵乃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却是你来住?”王保道:“便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儿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也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有白银一小块在内。取等子称时,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几个年头,生哥已渐长成,不吃乳,只吃粥饭了。却又作怪,才得生哥长大,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欣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下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小脚,穿耳朵眼。邻舍问时,王保扯谎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中有华盖,应该出家的。故不与他缠足穿耳。”
众邻舍信以为然,并不晓得生哥是个男子。每遇岁时伏腊,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舍问之,只说是祭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甚敬服他,哪知不是节妇哭夫,却是义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前番那个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师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你只把这孩子舍与我做了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个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这孩子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孩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吗?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道人扶了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之后再送来还你。”
说罢,袖中取出两个臼丸,望空一掷,却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门前舞将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滚。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处,道人不见了,连生哥也不见了。王保惊得痴呆了半晌,寻思道:“这道人是个活神仙。我当初遇见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之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当日独自回到庵中。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个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了。约定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哪有实话?你被他哄了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的,决不哄我。”众邻舍胡猜乱想,也有说这道人不好的,也有说这道人好的。王保心里明白,更不猜疑。正是: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弹指光阴,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甚见宠幸。米家石求他荐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遂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眩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索诈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将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张告示道:“圣旨到日,即停止民间嫁娶。”于是,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正是:既以男为女,难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这箏鍃?村坊上忙乱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
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于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怕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失去首级,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王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正是:邪党还为邪党害,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个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
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寻思道:“我小主人既躲过这番灾难,此时若归,泰然无事矣!”只是看了腊尽春回,又交过一个年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却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已同着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时,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礼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个并不失信。”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护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一个姓须的画师,到你茅庵左侧居祝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须依我言,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有诗为证:遨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连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哪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也不记年月,但觉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时了。你且说仙翁领你到什么去处?那仙翁姓什名谁?可细述与我听。”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