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洞天 作者:(清)笔炼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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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声不出,讲话语难传。
闻香全不觉,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粪船。
其嘲瘪鼻的诗道:
世间瘪鼻最蹊跷,形得眼高嘴又高。
将去面光浑不碍,打来巴掌任横超。
踏平鬼脸羞堪拟,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间反嵌一条槽。
莫豪念毕,笑得黎竹眼花没缝,又牢牢地记着。莫豪笑道:“兄只顾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处。吾闻外人嘲兄为‘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说罢,便取笔写出几段笑话,乃是《和尚笑鎞鎞》与《鎞鎞答和尚》的谑语。
《和尚笑鎞鎞》云:
两头一样光,甘苦不相当。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鎞疮。
一样两光头,我净你却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风流,能将信女勾。
妇人喜和尚,不喜?鎞头。
《?鎞答和尚》云:
只言和尚斩六根,发去哪知根尚存。
头尚破除惟我净,光光不剩一丝痕。
夭风吹落满头芳,谁道轮老我洁郎。
一顶梅花浑似雪,?鎞头上放毫光。
人见秃驴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时来晓夜要搔疮,唯有?鎞最利市。
偷香手段秃驴高,我辈风情也不饶。
谁道妇人不喜?,世间唯有?鎞骚。
莫豪写毕,抚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里虽怪他尖酸,却因常要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做几句嘲他,又做不出什么。
过了几日,莫豪因饮多了新酒,染患目疾,闷坐在家。黎竹叩门而来,相见问候毕,袖中取出一纸,说道:“弟闻尊目有恙,特觅一妙方在此。”莫豪接来张眼看时,上写道:木贼草去两头,何首乌用其尾,败龟板取其中。
莫豪见了,变色说道:“兄怎生这等骂我!”黎竹道:“如何是骂兄?”莫豪道:“‘木贼草’去了两头是’贼’字,‘何首乌’只用其尾是‘乌’字,‘败龟板’只取中间的‘龟’字。
骂我贼乌龟,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贼草、何首乌,都是眼科中妙药,龟板也是滋阴的,正对兄目疾,休猜差了。”莫豪道:“兄莫乱道,这方决不是你写的。必是哪个教你写的,你实对我说。”黎竹被逼问不过,只得说道:“其实是一个家表弟教我写的。”莫豪道:“令表弟好没道理,他姓什名谁?”
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莫豪道:“向来不闻兄有这个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纪尚幼,故一向不曾说起。”
莫豪道:“他与我素不相识,何故便如此恶谑!”黎竹笑道:“他闻小弟被兄嘲笑,故代为奉答耳!”莫豪道:“小子太弄聪明,待我也答他几句。”便叫黎竹代写,自己信口念道:木除草去用中央,贼善医人贼亦良。
何首取梢龟取腹,乌龟肚里有奇方。
黎竹代写罢,笑道:“他把个哑谑儿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这只算答他,我今也把个哑谜儿嘲他几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上有两山横对,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缩头龟子,鼋鼍不甚争差。
念毕,又教黎竹写了,“一并拿去与你那表弟看。”黎竹道:“这是什么哑谜?”莫豪道:“兄莫管,只闻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来说道:“兄昨日的哑谜,家表弟一猜便着,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细细解与我听说:“‘两山横对’,是上面‘曰’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龟子’、‘鼋鼍’者,因古体‘晁’字,是‘曰’字下加‘黾’字,其形与‘鼋’‘鼍’等字相类耳!”莫豪笑道:“亏他猜,却也聪明。”黎竹袖出一纸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答嘲几句在此,也教我写来与兄看哩!待我念来你听。”说罢,便看着纸上念道: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纵使胸中有子曰,可怜徒作草间人。
莫豪听罢,倒欢喜起来,说道:“令表弟才思敏绐,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黎竹笑道:“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莫豪道:“兄不晓得,赞得不通,赞亦没趣,嘲得好时,嘲亦快意。你有这等一个聪明表弟,如何不同他来与我一会?”黎竹道:“家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爱之如处女,只教他闭户读书,不要他接见朋友!”莫豪道:“他今几岁了?”
黎竹道:“才十六岁。”莫豪道:“十六岁也不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见客?既是他不肯来,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
黎竹道:“家姑娘性极板执,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来接见,反要怪小弟牵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几时,等他成人后,相交未迟。”莫豪沉吟道:“也罢,令表弟既不可即见,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语,再破几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这个使得,待我再替兄写去与他看。”莫豪便又念道: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虽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写来袖着,作别去了。停了几日,又到那晁家来。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谁?原来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夫晁育华,只生此女,小字七襄,姿容仿佛天仙,聪明胜过男子。身边有个侍儿,名唤春山,年纪比七襄小两岁,也生得娉婷伶俐,颇知文墨。七襄与她如姊妹一般相爱。不幸晁育华早逝。母亲黎氏,孀居无倚,欲招赘一个女婿在家,却急切难得个快婿,常托黎竹替他留心选择。这黎竹若是个有意思的,便该想佳人必须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与七襄作配,况又是你的相知,这段美姻缘,便急急该替他玉成了。争奈黎竹是势利小人,他与本城一个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
那古淡月断弦未续,欲求七襄为继室。黎竹有心要做这头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穷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说是表弟,并不说是表妹。正是:佳人与才子,理合联姻契。
表兄不玉成,诈称妹作弟。
黎竹对莫豪便不说实话,及到晁家,却又常把莫豪做的文字与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联姻,甚有相慕之意。
因闻其善谑,故也替黎竹写个药方儿去嘲他。却被莫豪答嘲过来,七襄见了,口中虽埋怨黎竹不该说出”晁”字,被他轻薄,心里却愈爱莫豪的聪明,因也把”莫”字来嘲几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见了莫豪的答语,一发欢喜。黎竹道:“他还要你再答,你不可弱与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难!”随又将“莫”字再做几句道:有言可陈谟,无金不成镆。
摹拟手空挥,摸索才终落。
若应募卒力不堪,欲作幕宾中折角。
七襄这几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赞他的才,第二句怜他的贫,第三、第四句叹他沦落不偶,第五句说他不肯弃文就武,第六句说他不屑为门馆先生。此非相嘲,实是相惜。
黎竹却不解其中深意,只道是相骂的言语,正要七襄骂断了莫豪,绝了他求见之意,便写将去与莫豪看。此时莫豪目疾已渐愈,一见此语,喜得手舞足蹈;不但爱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见。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实话对他说,及问晁家住在哪里,又不肯说出。莫豪乃私问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处,竟写个眷教弟帖儿自往拜访。到得晁家门首,恰值晁母扫墓回来,正在门前下轿,后面随着个老妪。
莫豪等晁母下了轿,进内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儿传与那老妪,说道:“我莫相公,特来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妪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个小姐,并没有官人的。这帖儿不敢领。”莫豪心疑,因问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妪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个黎相公,可是宅上令亲?”老妪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内侄,时常往来的。”莫豪道:“可又来,黎相公说宅上有个十六岁的官人在家。”老妪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岁,哪里还有什么官人?相公听错了!”莫豪闻言,才晓得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问道:“不敢动问宅上小姐,可是知书识字的么?”老妪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学,只怕比那黎相公倒胜几倍哩!”莫豪听罢,十分惊喜,想道:“这等说起来,前日那些巧思妙语,都是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聪慧女郎,我向认她是男子,欲与之为友,今既知是女子,决当与之为配。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
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前此只思歌伐木,从今方欲咏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恳不过,只得假意应承;及见晁母,却并不提起莫豪,反替古淡月议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纨绔之子,又是续娶,恐女儿不中意,不肯轻许。黎竹怏怏而归,莫豪来讨回音时,只推姑娘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只得另寻别人作伐。访得晁家有个亲戚,姓涂名度,是小姐的表叔,莫豪特地央他去说亲。谁知这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驼背翁,人都叫他做驼涂度。他晓得前日嘲他的诗句是莫豪所作,正怪其轻薄,哪里肯替他去说。莫豪没奈何。又寻两个常在晁家走动的媒婆,托他撮合。那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疮鼻谢娘娘,一个叫做?鼻俞妈妈,恰好也是莫豪嘲过她的。黎竹闻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两个也都不肯去说了。正是:仙郎无计寻乌鹊,织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无媒可央,好生忧闷;又闻古淡月家也在那里求亲,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门首探看。一日,也是机缘偶凑,恰好又遇见了那个老妪,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两个肥喏,备述求婚之意。老妪见他来意诚恳,许他代禀主母。莫豪欢喜,再三叮咛称谢而去。老妪即入内对晁母说知,晁母前日在门前下轿时,已曾见过莫豪的相貌,又晓得女儿常赞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探问七襄的意思。春山极言小姐平日爱慕莫豪之才,今日若与联姻,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妪至莫家回复。
竟择定纳聘吉日,然后传姑娘之命,教黎竹为媒。黎竹那时不得已,只得做个现成媒人。正是: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
非开撮合居间力,自是先通两下情。
莫豪纳过了聘,即选定了入赘佳期,打点要做新郎。谁想好事多磨,旧时目疾,忽然复发,比前更甚。两眼红肿,疼痛异常,连忙请医看视。那医人姓邓号起川,是专门眼科,看了莫豪两目,说是外障,不但要服药,还须动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才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几次,肿痛之势虽稍缓,只是两目越觉昏沉了。莫豪见邓起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请个有名的官医奚仰山来看。那奚仰山听说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血而能视,如何反把血来损去,还亏请得我早,若再迟两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补血之剂。”莫豪信以为然,连服了他几剂煎药,哪知两目倒添起翳来,心中好不焦躁。此时入赘之期已近,争奈目疾不痊。只得回复晁家,改订吉期。一面急欲另请良医调治,又伯服药无效,特请一个会用针的医家来问他。那人姓乐号居一,高谈阔论,自说针好了多少疑难症候:“今看尊目是内障,若把外障来医便差了。只须于两手两足各下一针,其目自愈。”说罢,做张做智的取出针来,先从两手针起。谁想一针才下,莫豪早昏晕了去。乐居一吃了一惊,忙取汤来灌醒,摇头道:“晕针的人,下针不得!”遂辞别而去。莫豪连请了几个医生,都不见效,十分着急。忽一日,黎竹荐一个会灸的和尚来。
那和尚法名温风,自言灸法之妙,诸病可立愈。把莫豪背上手脚上都灸到了,末后又在两双眼眶之侧灸了一火。这一灸不打紧,莫豪的两眼竟断送在他手里了。看官听说:大约”疾脖二字,“疾”字从“矢”,“矢”最急;“脖字从“丙”,“丙”属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医者须要平心和气,缓缓而来。不但病人性急不得,医生也性急不得。
所以古来神医,或名和,或名缓,观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医法之高。今莫豪急于求愈,医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气攻入太阳,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戏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荐一个温和尚来,把他两目弄坏,可怜一个聪明之士,变做残疾之人。正与那好朋友闻聪一聋一瞎,恰成一对。有一篇言语,单说那两人的苦处:一个静听不闻雷霆之声,一个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一个腹中虽具八音,耳边辨不出宫商角徵;一个肚里实兼五色,眼前哪晓得赤白黄青。一个以目为耳,有言必要写与他看;一个以耳为目,有字还须念与他听。一个声在西方,偏去向东侧耳;一个客临南首,却去对北恭身。一个当面骂他,也只是笑;一个挥拳试你,毫不知嗔。一个哑子对他张口,赞道这曲儿唱得甚妙;一个胡子骗他摸嘴,怪道那话儿生得恁横。一个现逢燕语莺歌,何缘领略;一个纵遇花容月貌,没福识荆。可怜害着聋和瞎,枉自夸他聪与明。
凡医道之中,唯目疾最难医,往往反为医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视。“医”字即用“医”字之头,“酉”字下“西”字又为两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医不瞎”。
莫豪自灸坏之后,方悟求医之误。于是更不求医,只独坐静养,还指望两目养得转来,把毕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复一日,瞳神渐散,竟不能够好了。自想”晁家只有一女,怎肯配我废疾之人。不如及早解了这头姻事,莫要误了人家女儿!”
遂叹了两口气,落了两点泪,请原媒黎竹来,对他说情愿退婚,听恁晁家另择佳婿。黎竹闻言,正中下怀。原来古淡月此时还未续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这头亲事去说,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闻莫豪坏了双目,正在烦恼,恰好黎竹到来,备述莫豪之言。晁母犹豫未决,走进房中,把这话告知女儿。只见七襄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共姜之节,死且不移,何况残疾。既已受聘,岂容变更,若母亲从其退婚之说,孩儿情愿终身不嫁!”晁母见女儿言词甚正,便出来细述与黎竹听。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以表妹这等人物,却嫁个残疾人,岂不误了终身。今莫生自愿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该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时执性不从,日后懊悔,便无及矣!”因又说起古淡月仰慕求亲之意。晁母听罢,沉吟未答,只听得七襄在里面啼哭起来。晁母方欲起身去看,只见春山出来说道:“小姐说婚姻大事,断难游移。若老安人别有他议,小姐有死而已!”晁母知其立志坚决,不忍违拗,遂回绝了黎竹,再命老妪到莫家,备言小姐守义,不肯退婚之意。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说。晁母择个吉期,招赘莫豪过门。成亲之夜,新娘不必搀扶,新郎倒要搀扶;姐便认得郎,郎却不认得姐。正是:巧笑倩兮或可闻,美目盼兮不得见。
色声两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入赘后,七襄敬顺无违。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个双瞽的女婿,功名已没望了,又不曾学得起课算命,做什么生理来养家?”口虽不言,心甚担忧。哪知莫豪文名久播于外,常有人来求他文字。莫豪口念,七襄代写,卖文为活,倒也不寂寞。七襄因劝丈夫道:“自今以后,凡寿章诔词之类,赞颂人的文字便做;其一应骂人的文字,切莫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