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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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俩总被尿溲味干扰,处境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
云林寺的大门左边有一块牌子,上面交代云林寺是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款是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五三年八月。牌子色褪漆落,一派桑榆晚景。突然,石老师就像从薄雾烟际中生出来的,偏把上海这一座城市的风情都拐了来,娇袅袅碎步紧,柔弱弱身姿软摆,软细细鬓发轻飘,她上穿一件西裁的中式对襟罩衣,紫貂色的细纹底衬着细细碎碎的桃红洒花,下穿一条黑丝绒鸡腿裤,头戴紫罗兰纯色羊毛头巾,石老师刻意将头巾折成三角后又折了寸宽的边,巾尾翘翘的,颤颤的,整个人就突出了腰肢的窈窕和既有香客虔诚又有游客自在的神情。石老师没有看到我,我为什么要说看到她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偏又和江老师撞上了,“我晚上去县教育局吃大米饭,你先在班里上一节自习课再来我家补课。”江老师没头没脑说完,就进了我身侧的学校图书馆。
村里人说吃请,吃酒,吃喜,连傻得总掏鼻涕吃的二板筋都会说“喂脑袋”,比比他们,江老师说的话用村里人讲话是“没生熟”。县教育局是吃大米饭的地势么?指不定蹿到哪里吃秕子呢!转回身,竟然又看到庄稼重也从云林寺里溜出来。一个鼠头鼠脑的人和一个大模大样的人区别在于前者为内八字步,后者为外八字步,我说他溜得贼溜溜地麻利,是我近视,瞅不清他的脸,等我起意追上去时,他已经闪身钻进图书馆了。
《孔老二可以休矣》、《我们是当代柳盗跖》、《从〈乡党〉篇斥孔老二》、《仲尼、仲尼请你啃泥》等等文章、标语一夜之间铺遍了学校的黑板、墙壁时,外校的参观教师以及教育系统的职工也犹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般涌来。省教委选我们学校为“批林批孔”的典型,是因为喜城中学从1954年起就一直是省里的重点中学。贾校长真风光,真恨不得往死里忙,他嘴巴膏了油似的从早到晚做报告,就分派教导主任张菊花管杂务。张主任的丈夫是3号兵站的站长,张主任这位站长太太郊游时都恨不得带上行走的帐篷,倒垃圾时都要披着缨络在飞的斗篷,吃碗羊血汤都有勤务兵用象牙牙签给剔牙,递漱口水,她说她要豪情满怀地迎接更年期,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的潮汕炉、玉书畏、孟臣罐、若琛瓯这茶具四宝,她要回家喝乌龙茶去。她说她若在某一时辰不喝茶,嘴巴就会溢出怪味,舌头出汗,很难闻的。张主任深受鲁迅影响,每每喝茶,言茶,都把鲁迅的话“会喝好茶,有好茶喝,是一种清福”挂在嘴边上,说了一遍又一遍,显看得她成了鲁迅的好学生。张主任最明白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的道理,除了让我组织同学在校门口列队欢迎之外,还让我给来参观的老师们放幻灯、看展览、送材料、递茶水、派纸烟、到大礼堂去休息。
我只对每天去总务处领纸烟感兴趣,别的活计我都派给杨美人、康德一之流了。
总务处的吴处长的神情总像是在凡尔赛宫的花园散步的上流绅士,我说来了八百人,他就给我十六条香烟,如果我今天只报两百人,他就给四条。总之,他出手阔绰,气度非凡,甚至是装腔作势的慷慨。我脑袋里也闪过他的潇洒别有用心,可念头和实打实的一条条香烟比起来,真比烟灰还要轻飘。
人浪如潮的头几天,我挑拣着模样魁伟的男老师给上几支烟,但很快我就发现魁伟的男老师在梦里尚可流窜,现实中满目白板。所有来参观的老师基本上比霜打了的秋茄子还要老!比边七条还边七条!在村里,以物易物相当普遍,包括自家男人都可以换别人家男人。所以,面对多余的香烟,我想都没想就跑到各教研室,拉开每位老师的抽屉,塞进去一条或两条烟。
正是杏花夭夭的时候,我假设老师们的抽屉藏匿着芬芳的花瓣,我没有不拉的道理。我各个教研室轮流来,有收到三、五条烟的,有收到四、六条烟的,老师们对我的举动视而不见且听之任之。于是,一个影子游荡在各教研室的同时,我闻到了他们书桌上散发着菖蒲、桂树、乳香木、百合、葡萄园及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的味道。
父亲留给我的肥大的中山装非常配合,一条条香烟别在腰间像扎荷枪实弹的武装带,相当隐秘。石磊磊老师今天上午刚和同学们学习一位叫“黄帅”小学生的“日记”,下午便会收到我的一条“檄文”。教生物的郝老师前脚讲了“孢子囊破孢子而出……”后脚我就会给她一个比孢子的祖奶奶的祖奶奶还大的“投枪”。教历史的庄稼重老师左手抄写《读〈盐铁论〉》第一自然段和最后一段,右手就拿着“行义以达其道”的“实物证据”。白个白老师反复给我们讲“摩尔浓度”,我们都觉得那是难以理解的深奥。匪夷所思的是白个白老师翌日一边抽烟,一边再讲“摩尔浓度”时,比烟云还难捕捉的“摩尔概念”同学们一下子都弄明白了。实际上,我早就想好说辞了,你张菊花让我给来的老师抽烟,可你没强调是给来参观的老师还是给来教书的老师啊,我能糊涂不糊涂那可真是犯糊涂了,我这号人没心没肺,故尔给小程老师的烟比给江老师的多了六条。
魏丰燕在“接待办”找到我,说她男人爱吃纸烟。“噢。”魏丰燕接着说她男人只见过迎泽烟,没抽过迎泽烟。“噢。”魏丰燕火了,“噢你妈的噢哩,你给上爷一盒烟能咋地?”我说:“咋地倒是不咋地,敬供先生的烟给刨二垄的抽可惜哩。”魏丰燕说:“换么,”“用啥换?你除了没把爷的屁换去,你早换牙膏胰子蛤蜊油,午换手纸零食羊毛衣,晚换铅笔本子和橡皮,连爷的枕头被褥都换给了你,你敢情想把爷脚印也换了去换烟么?”魏丰燕在这夜幕初开的黄昏被我质问得蠢蠢呆呆地傻笑,神情却像个理直气壮的税务官,“你不给爷,爷告你!”魏丰燕威胁道。“嘁,四两豆面揪疙瘩,少来这片汤。”我叉着腰说。
“爷拿这和你换行不?”魏丰燕托起她胸前的两块金匾说。
“爷也不是吃素的!”我也把胸挺了挺。
“爷的流汤你的流汤么?爷的奶可精哩。”魏丰燕自豪得难以自制,“人家都说我长了两座蒙古包!”
“人家没说你长了两座坟包?”话一出口,猛地想起了海伦老师。眼前立马浮现出那个瘦唧唧连棵芨芨草都没一根的小坟包……海伦和那男的原来要埋在靠铁路旁的乱石滩的,这是贾校长的好心,说守在铁轨边,能思念回家。海伦老师的好朋友石磊磊不同意,认为相思如灰,女人是水做的,埋在河边情理皆通。学校的老师们正争论着是埋在桑干河还是白登河时,和海伦一道死的那男的家人——两个兄弟来了。兄弟二人来到尸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既不哭也不笑,像装山药蛋一样把那男的装进了丈长的口袋里,前后两头一扎,扛起来,一前一后走了。江老师事后跟我说:“真怀疑那兄弟二人是恋尸癖患者或是孜孜以求解剖学的大学生,他们连县医院和县公安局开的死亡证明书都没拿。”事实上,那天黄风弥漫,杨树转过脸来转过脸去地号啕,街道冷清,行人寥寥,瞿昙海伦老师的棺椁是雇的城关镇上的牛车拉到白登河去埋的。我因为要到总务处取烟,只送到了迎暄门。石老师和韦老师一人扛锹,一人扛镐跟在车后面……再后来,土地爷告诉我白登河正在解冻,冰凌深入浅出地往岸上涌,韦老师站在戏台大的一块冰凌上背诵西汉那年头一个叫潘岳的家伙写的《寡妇赋》:……静阖门以穷居兮,块茕独而靡依。易锦苗以苫席兮,代罗帱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览中以舒悲。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提孤孩干坐侧……韦老师正口干舌燥地念着,脚下的冰凌裂了,他整个人就掉进了白登河,若不是石老师把铁锹柄递给他,把他披冰挂凌的身子拖上岸来,春起饥饿的鱼鳖正等着他呢。就在石、韦二位老师湿淋淋往回返的路上,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说出来很蹊跷,张菊花一脸油汗地找到我,“小侉子,快去大殿把礼堂用的白幕布扯一块来,幻灯室出拐了,快,郭局长要审查呢!”张菊花口气急得像个强盗,并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知道了?”她见我迷惑,先扯住我的袖子拽了一个圆圈,然后压低舌头告诉我:“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谁想得到呀。嘿,不让她给郭局长放幻灯也不是政治问题嘛,她想差了嘛。”
“就是长着海狗脸的?”
“没正经!”张菊花白眼道:“没正经,什么海狗海豹的,人家都烧成一筐焦炭似的,唉,幻灯室都烧空了。”张菊花摆着头、摆着手离开我时一如离开常来常往的小酒馆,嘴巴还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而我在那一刻,马上想起来在模具车间见到贾校长时,他那瞪着死羊眼睛看我的样子实在是高深莫测。
正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同学们狠狠地押着别人的影子,匆匆赶路,都像去见多年未见的情人。夕阳似一枚暴腌的鸭蛋黄从大雄宝殿的鸱尾向下旋,一轮如海伦老师苍白容颜的满月由东边那条笔直、冷清的蓝蓝的天边冉冉升起,宁静地和落日交班。在清凉如洗的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缕几近透明的轻烟,散发出黄昏时特有的芳香。不知残阳为何要将最后的余晖投射在云林寺前的古柏、古槐疏疏朗朗的枝梢上,古树虽然没有借风英雄起舞,但它们枝杈上的新芽裹蘸了蜂蜜一样,晶晶闪亮。
撇开络绎追脚的尘土,我踏进了云林寺的大门。寺内铺着雕花的石板,踩上去只觉得鞋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北京来的红卫兵把金刚殿、天王殿、排云殿给毁了,大雄宝殿之所以幸免于难,是被先得风声的老校长李云汉先生“占为库房”。我打开大殿,既看到面目丰满、宽衣博带、束发连冠的塑像数十尊,重彩平涂、线条流畅的聚墨碾子画铺遍了三面墙壁,而且像、画、书和题记到处都是。我还看到了一堆破烂的风琴、西洋乐器、体育器材、值日牌、笤帚簸箕、铁炉子和黑乎乎的大柜子一个又一个。
大雄宝殿既比医学院的钴镭室大,也比村里的打谷场宽,我对这间比游泳池还大的房子毫无兴趣,那些彩塑男女穿的衣服,全都贴着形体飘拂而下,凸凹鲜明,个个都像淋着雨罚站似的,表情沉静。我对这些非要把服饰皈依进肉身,还要在灵肉中展示和谐的创造者们历来视而不见,当时,我一门心思就想赶快找到白幕布,好交张菊花的差。
我找到了一箱箱的粉笔、蜡烛、黑板擦、一群不是鼻子被蹭破,脸蛋被蹭污的大头娃娃,我找到了各式各样的烧瓶、酒精灯、试管、鼓、锣、镲大小型号一大堆,可就是没找着我要找的,于是,我向后殿走去。
先是听到秋风吹拂满地黄叶的哗哗啦啦声,又听到晾在长廊里的绸裙被秋雨斜扫的声,当然了,老鼠历来把库房视为天堂,它们吱吱叽叽的声音不用听也听得到,我很迟钝地在接受古里古怪的那么一种肆无忌惮的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光着屁股在白幕布上摔跤的石磊磊、庄稼重老师!
石磊磊老师的脸没准刚从练习憋气的脸盆里提起来,还滴答着水,庄稼重老师没见我之前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扭头看见我时赶紧蜷作一团,卧在石磊磊老师身上不动了。只是他们嘴里都忍不住吐出颤颤悠悠、绘声绘色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变化成比杜鹃鸟在初冬的叫声还要凄异哀啭,是见到我之后,那是让人心中寒肃却敬佩的声音。
白幕布包住了他们俩的光屁股,只露出两个脑袋来瞅瞅我,再互相瞅一瞅。突然,我注意到了石磊磊的脚,她的脚指甲盖上涂着大红的蔻丹!石磊磊急遽地把脚往回缩时,彼此触目惊心地瞅着对方,我退了几步之后,转身跑了。
我双手捂着嘴跑,都跑回寝室坐在炕沿上回味了,才想起张菊花要的白幕布。我曾经把家里的提花绸被面剥下来,撕成条送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法炮制,我把被里揭了下来,送到了张菊花的办公室。
我刚从张的办公室出来,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他脸色刷黑地盯着我,我马上喉咙壅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庄老师对我不知深浅的闯入及马上告密的猜测都相当地理解,“嗯,怎么没有去江先生家补习呢?”他的音调和表情都变了,如果不是他在后殿里和石磊磊的关系取得凯旋,他真没必要这么神气活现。
“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此话既然从我的口里说出来,索性把话说到底:“郭局长都来了。”“他来干啥?”“我知道他干啥不干啥!”我甩下庄老师,来到了江老师家。“你来打太极拳吗?”江老师一上来就把我给问蒙了。“你是来补课还是观光?”江把话点到这儿,我才想起忘带课本了。其实,所谓的“数学书”,不过是江自编的油印教材,他占着“山西省高等数学编纂小组”编委的茅坑,屙下我学的这本“田螺屎”,就和一条大河屙下一枚孑孓一样。“这不有的是吗?”我指着撂在他桌脚边高至抽屉的“数学书”说。“你可以到外面砸炭去了。”江说着,把门打开了。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屁股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无耻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