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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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把自己绊倒,她扭头,将一张红润健康的云盘大脸端给我看——显然是气我的。她还折腾出刻苦钻研的神情,怎么想也想不通地问我:“天敌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脸色就白啦?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就不牛皮哄哄闪金光啦?”
“去!”我把魏丰燕凑过来的脸打到一边去时,还用踢毽时的大跨动作踢了魏丰燕的屁股蛋子。“你是不是发愁补课的事?”魏丰燕哪壶不开提哪壶,“烦人,你还嫌我活得不够痛快是不是?”我拉下脸来,脸对脸盯着她说:“记住,少和我提补课的事,哼,这事都是让你给妨的!”
魏丰燕给我背着行囊,还有扣在行囊上的洗脸盆和洗嗽用具,她说我的行囊有一股辛辣的马合烟味,她犯坏地颠着脚尖走,身子乱晃,奶子乱顶,喀啷喀啷声就告诉我她生气了。可问题是她不生气谁生气?我?几个肩上扛着大镰刀的老乡与我擦身而过,这个时令能有什么好收割的呢,胡麻刚刚开花,莜麦还没有抽穗。遥远的田畴有火把忽闪,交接树林的小路有人吹笛……我对魏丰燕说:“回到寝室我休息,你去把江老师交代的事办了,务必把方向明叫到江老师家。”“凭什么让我去?”魏丰燕愁眉苦脸更生气地问我,我说:“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
回到学校,我便和魏丰燕分了手。住院期间,我帮石磊磊钩了一块窗帘,帮叶老师钩了一方一长两块台布,还帮刘主任的两个女儿织了两件套头毛衣,逐一送去,虽然站在门口就把事情办妥了,但欲罢不能地欢喜对方的笑脸,绵善的声音,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适应各种调味汁的鱼,在老师宿舍之间游来游去。其间,石老师问我:“小侉子你这么能干,心灵手巧,干嘛不好好学习?”叶老师问我:“小侉子为什么你的语文能考第一名,数学也能考倒数第一名?”刘主任感叹道:“小侉子呀小侉子,你聪明起来吓人,你笨起来也吓人,你能不能不吓人?”面对老师们的殷切关怀,我一个劲儿点头道:“我错了。我吓着老师了,我改,我改。”再等回到寝室,魏丰燕靠在我的行李卷上睡着了,我欲睡,江远澜的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唉,我摇醒了她。“不尿,不尿,”她以为我又是找她上厕所,咕哝着,我问她方向明去没去找,江远澜的口信送没送到,忘了,魏丰燕说完,又闭眼睡了。
我先查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难怪寝室空无一人,她们都回村去了。一想到别人能够回村,我回不去,回不到我的兔子、猪、松鼠、大白猫的身边,气不打一处来,便揭开地炕的挡板,恶狠狠地尿了一泡。我刚刚尿完了,魏丰燕也如魇得醒,一轱辘翻身下了炕,褪下裤子,她的屁股和灶炕一般大,便有了浊浪崩云的气势,翻肠倒肚尿得睥睨啸傲。她闭着小眼,脬深尿长,稀眉毛还蹙个不停,逗得我哏哏笑起来。再等魏丰燕提起裤子,胡乱系一气,拽过北窗一枕,放倒自己,鼾声再起时,我让自己用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对待她,没捏她扁趴趴的肉鼻子。
我突然想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用滚过蜡的麦秆吮吸,一口气喝下去整瓶。
走出寝室,钻天杨的叶子已涨成巴掌,风挥露,争比翠绿。它和它,它们和它们洒下一地清阴,深深浅浅,又有彩蝶升落飘逸,就感到天气热了,蝉鸣的声音嫩得像老树上的新芽,娇黄柔青。尽管是去方向明家传话,活计苦涩,但总比躺在医院的白床上做能言善道的墓碑强。
方向明家在学校西边靠北的小院内,为了进出方便,学校和小院之间开了一个拱形的偏门,小院内的老师都是带长的,都懂得利用学校的湖水放鸭子。我抄近道,和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在门洞见面了,鸭子们关心花鸟鱼虫,意趣豆棚菜圃,更有一只领头的绿头鸭告诉我它最爱看鱼儿跳波,虾子闲逛,鳖子慵懒不搭理人类。人不如禽,我目送鸭子们屁股摇摇,摇摇屁股,扑棱棱下湖划水,恭祝它们胃口好,忘老、忘倦、忘归,玩死拉倒!
方向明正在家中刷咸菜缸中泛起的白沫子,他捋着袖子,满脸是汗。这种活计都干,他在家金贵不到哪里。方向明抓住竹皮刷,听我交代完了,一脸的若梦若醒。我招手让他跟我走,他说:“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说罢,摘下乌麻麻的围裙,出门,随手掷在了插槿做篱的围栏上。这时,从西厢房追出一个满脸云片糕的徐娘,“喂,你去哪儿?”“我快去快回。”两人谁也不看谁的对话我挺满意,我还满意方向明的老婆脸上有云片糕般的雀斑做伴。
一路上,没注意到白马牙的男人领着五六个青皮后生就走在我们身后,一路打听是谁欺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被谁欺,一路走得烟尘滚滚。
“江老师,我把方校长请来了!”快到江远澜家时我喊了起来。江老师把我让进屋,把方向明堵在了门外,表情平静地向方向明讨要三十六斤大米。
方向明急了,顶着一块比蓝玻璃还要透亮的天空,以为自己礼贤下士,能够把横亘在彼此间误会的沟壑填平,谁料江远澜如此无礼。“我明明给过你三十六斤大米了,难道你忘了吗?”“记得一丝不苟。”江远澜说。“那你为什么一要再要?”方向明恼了,“你不是说过如果我赔你三十六斤大米,你可以既往不咎的话吗?”
江远澜拿出一副收贷人的嘴脸:“此话不假,言之凿凿,但仁兄还要我提醒吗,班固《西都赋》有言:离宫别馆,三十六所。李白《元丹邱歌》有诗:暮还蒿岑之紫烟,三十六峰常周旋。《后汉书钒喑写酚惺罚呵笆酪钦呓栽蝗∪盼闲倥冶邸T诿窦溆腥六雨象征风调雨顺,三十六天罡。中景帝的“取苑马”也附会成三十六苑,综上所述,三十六大都为虚指,不过是约言其多而已,通常实数可稽,虚数不可执。再有,世传少林拳法有三十六跌打,嵩山有三十六峰,包括我国古代兵家谋略法典的三十六计,盖都是奇特神秘的相关成数,系虚拟之词,不必确求其数。我要你赔三十六斤大米,微言大义,想必仁兄心里明白了吧。”
“你还要多少?”方向明想到自己不仅以江远澜的名字欠花账,还以江远澜的名义四处和嫖客借钱物,包括春药、邪片膏、碗坨茶、牛羊鞭若干,花中行乐月中眠,情不知所起,义不知所去,做下的那些事没脸没皮,也想有个解脱,更何况总务处处长是连襟的小舅子,他请江远澜黄茅白苇一次说准了,要完这三十六斤大米能不能就利落了。
“我不会再要三十六斤大米了。”江远澜说得红口白牙。
方向明当下写给江远澜三十六斤大米的欠条,反身欲走,谁知竟和白马牙丈夫一行人撞上了。
白马牙的丈夫是我们村民兵营长胡香炭的大兄弟胡泥糕,他到大同矿上当矿工十余载,终年挖着黑黑硬硬的煤,自然金贵白白肉肉的妻;白马牙为生产队的油坊卖肉艺,大公无私是可以的,但你狗日的方向明拿着生产队长不当干部,拿着豆包不当干粮,拿着酸榴榴不当水果,拿着甘草不当中药,拿着白马牙的丈夫——煤矿工人不当男人,胡泥糕想到这儿,手一挥,花黑花黑一班青皮后生就把江远澜和方向明分别给围起来了。
“小侉子,告诉爷,哪个是欺负你嫂子的枪崩猴?爷把他的卸下来当鱼膘踩!”
“小侉子,你痴眉瞪眼等啥哩,爷要把他两条胳膊当山药蛋丝丝掰断,为你嫂报仇!”
“是支书叫你们找来的?”我问。
“贫协主席胡富裕说能行!”胡泥糕的堂弟胡连回话。
我把脸黑下来,不耐烦地摆摆手,“欢欢地滚哇!”“滚!”胡泥糕一伙听了我的话严重惊讶,嘴里似塞进了冰圪碴,吸着冷气吃憋,攥起拳头的胳膊便耷拉下来。我问胡泥糕:“咱村里的男人欺过白马牙没?”“没么,除了胡富裕白睡过一次,没么。”“胡富裕白睡完支书咋解决的?”我再问。胡连说:“我哥,”他用手指指胡泥糕,“把他胡富裕的红裤带挂在了大队部,傍晚又让胡富裕背到我家一筐山药蛋和半畦甜韭菜。”“事情结了?”“结了么。”“你动脑筋想一想:胡富裕赢了还是输了?”“输得连红裤带都没了,输到家了。白睡白马牙的男人自以为占了小便宜,其实丢了大尊严,是不是这个理?”
“小侉子你分析得有道理。”胡泥糕表示赞同。
“方向明是一个白睡了白马牙的男人,同理,还不是占了小便宜,输掉了大尊严?”我是看着方向明讲这番话的。方向明害怕的是皮肉之苦,我的话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威慑力,以为我是用物理原理来指寻化学问题,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套逻辑系统。
我又问胡泥糕:“生一个娃也是生,生十个娃也是生,对不对。”
“敢情。”胡泥糕同意我的观点。
“那么,虱子多了不咬人,睡一个男人也是睡,睡十个男人也是睡,何必计算得那么认真,要知道计算费脑浆,计算费元神,计算毁头发,计算伤工本,”我快速地扫了江远澜一眼,走到胡泥糕面前说:“白马牙要是觉得吃亏了,让她自己来么,白马牙又不缺胳膊短腿,去年冬,从马蹄山拐到咱村的金钱豹还不是她丁当五四打死的!她连金钱豹都不在话下,谁用你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女人的事情女人办,男人来办瞎添乱。”
“唉?她甚时打死的金钱豹?”胡泥糕眵目糊未擦净,听稀罕地问我。
我说:“全国人民都知道,包括方向明。”
殊料,胡泥糕一下子恼怒起来:“小侉子,你说这话甚意思?你话中有话,是不是白马牙卖炕,爷是最后知道的。”
“你觉得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光荣的拉皮条的,你觉得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就是可怜的戴绿帽子的,你想插个当间不可能!”我把话撂下时,脸也放下来了,谁让胡泥糕穿着碰膝盖的黑马靴,梳着大背头呢。我没好气地对胡连说:“快领走你的傻堂哥哇,这狗破地势,叹气觉气短,骂街觉有限,哪怕破涕为笑也不招人待见,这学校出鬼,人横着死相当普遍,你们要是有瘾,就替换替换我,爷正想回村,想得肠肠肚肚都穿洞啦!”
胡泥糕、胡连一伙儿不知道我这话是说给江远澜听的,一见我撒泼耍赖,面悍舌尖,怕我闹得昏天黑地,飘风冻雨,支书怪罪,粉粉婶喝斥,胡香炭埋怨,胡富裕红眼,好不容易抓丁抓到学校来的,我吧唧吧唧回了村,麻烦可就都是他们的了。不愿恋战的他们互相眼神一递,转身撤退,还嘱咐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胡泥糕敷衍潦草地和我告别,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儿,杀回来,给了方向明一个扫荡腿,方向明毫无提防,眼前有一弧线黑飞蓝闪,扑嗵就放倒了。方向明的脑壳磕在了石阶上,我真真切切地听到咚的一声,像空洞落井的声音。
方向明揉着后脑壳的包站起来,缓缓说去给江远澜取大米。他假设对面有个穿衣镜,前走几步,整理整理头发,领子弄弄,鬓角捋捋,袖子揪揪,衣摆扯扯,扑啦扑啦拍打一气身上的土,又用手掸掸鞋面上的浮尘,再拿出一副追绮园、混廛市的架势,亮相般头一甩走了。
“你也想走?”我摇摇头。小屋本身是很憋闷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几件家具,多得不能再多的书,连屋角的炭堆上也扔着几本。小屋除了炉火慢腾腾,几乎永远是慢腾腾燃烧时偶尔迸溅出的火星是活的,我真怀疑我也是活的。
刚才我还张牙舞爪,现在却变成死蚌一只,就让江远澜生性孤癖多疑的性格暴露无遗。他紧张又掩饰地看着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时间一长,就把默不作声的情绪传染给了我。一如我和一根打狗棍共同站在晶莹的月光下,我也把默不作声当成我的本领来对付他——那扔在窗台上的舞美人蒙了一层糯米纸厚的灰,糖纸上那棵豆红色的椰树都旧了,默不作声地告诉我它的变化。“你们村的人就这素质?”江远澜问。“他们在大同城学坏了。”我说。
自从我动阑尾手术之后,就一直没来这间小屋。小屋被彻底遗忘之后又清楚出现,它就有了一种娴静又酸楚的魅力,让我懒散地打量它:我注意到五斗橱上多了一面鹅蛋形的小镜子,这会儿它闪烁着苍白的光泽,那种凝滞的光泽不依不饶地流连着缄默,而且没有反射能力。
我还发现江老师把他床上的塑料布撤了,一色浅蓝的枕巾上有几朵深蓝的鸢尾花,如此精湛的提花工艺会让人爱不释手吧?我勒了勒扎小辫的橡皮筋,挠挠后脖颈,双手放在小腹上,肩膀放松,坐在椅子上时,隐约听到校办工厂传来机床无休止的营营声。
自从我落坐后,江老师一直皱着眉头,他那张苍白的脸使本来灰暗的墙壁显得更灰暗还泛蓝,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杆矮墩墩的蜡笔,靠床的地上铺着一张地图,地图边还有几杆矮墩墩的蜡笔,它们鲜艳过初夏上市的蔬果。蜡笔与记忆中游来游去的小蝌蚪一样黏滑,似乎在小蝌蚪膨胀成硕大的气球时,我想起了在东交民巷小学上图画课的情景——老师让我们用蜡笔去填眼面前东交民巷天主大教堂彩色玻璃……我眼巴巴地盯着的蜡笔,眼巴巴到最后;眼睛像蒙上两块玻璃密匝匝地含着水珠,我使劲儿地吸着鼻子,然后,装做漫不经心,装做欲系鞋带,弯腰,右手朝身后侧一探,迅速抓到了那杆凉沁沁的蜡笔。接着,我战胜不了自己地来到无人之境,我念念有词:我今天考数学得了一个二分,我一睁眼,老师给了我俩耳瓜子,我一噘嘴,变成了一个小鸭子。
我如此叨叨了两遍,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小鸭子,我的心情比沾满稻草的脚丫子踩在泥中还要舒服,我闻到了蜡笔笔端流出一种失传的香味,我舍不得再用,紧紧攥在手心,让汗养它。
那一瞬间,背后有个紫杉形状的暗影爬上我的画面。我转过头,发现江老师站在我的身后,他那奇高极窄的额头,黑如焦油的眼睛像在底层抽屉搜索般地看着鸭子,他一声不吭,他的下颚从这边移到那边,看了好久。他的神情让你沮丧,因为从他的脸上你根本得不到什么,包括若有所思。
幸亏江远澜的喉结这会儿生动,让我放心他的确不是高高的绞架,我把头转回来,胳膊架在桌面上。“你是插队知青?”江远澜突然用踌躇不决的口吻问我。我点点头。“你老家也在广东?”我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北京?太原?”江远澜的声音刚落,突然听到外面劈哩啪啦下起雨来,旋即,一股湿冷羼杂着浓厚土腥味的潮气被风挥扫着,穿过精薄乏韧的麻纸窗,登堂入室来。
我说英雄不问来路。
你父母呢?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双亲被关押的事,这事天聋地哑我结巴,“你父母呢,他们干嘛的?”我反问他。
“早没了,解放前就过世了。”说罢,他走到桌前,指着玻璃板底下一张四的照片说:“人薄得只剩这么点了。”在盐一样颜色的照片上是两个神情呆板紧张的男女,我怏怏地看了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