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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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便怏怏地摸起皴得不能再皴的手来。江老师的双亲坐在一条扬着蝙蝠般白帆的假船上,假船头还有一把撂倒的藤椅。霎那,那撂倒的藤椅不知咋地就变成了被撂倒的小江远澜,噗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想那么一幅跌了个大马趴,摔得呱叽呱,得了呱叽病,差点要小命的江远澜的光辉形象,越笑,越觉得被摔得龇牙咧嘴,一身青包红包大紫包的小江远澜可真是个活泼的小乖乖啊。
开始,江远澜觉得我突然傻笑必有蹊跷,皱着眉头,一筹莫展,后来,他就生气了,他烦躁地将一张《光明日报》一撕为二,一半儿扔进炉膛,一半儿竖着卷成棍状,用它啪啪啪地打着桌角:“嘿,嘿,别忘了你是来补课的。”江老师还极为不悦地加了一句:“真不自觉。”
“真不自觉!”“哼,自觉才不是真的呢!”我立即抗议并借此——让我邪恶的念头名正言顺地化为行动。
“你没有用枪押着我,我能来你这儿,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自觉吗?”
“你今天考试又不及格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不害羞?”
“害啥羞?哎,你知道羞字在古代的含意吗?一只羊长丑了就变成了羞字。‘羊’下面一个‘丑’,你想想,多美。”
“你读了《说文解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胡思乱想的呗。”
“你要能用在数学正道上有多好!”
“我要能不补课,更好!”说完,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的血痂疤虽然擦洗掉了,但黍子粒的针眼儿清晰可见。我指着江老师的耳朵说:“在我们村,杂种羊四级就打和你一模一样的洞,不过,给羊打等级标记的有专用刻耳钳,这么大,”边说,我边用手比划着,“我当过羊伴子,羊耳朵上下缘各打一个缺口,羊血流得哗哗的……”
江远澜像只刚吃完秫秸秆和荚皮的老绵羊,把眼睛闭上了,再等他慢腾腾地睁开,“你很恨我,对吗?”他问的直截了当。“没错,要多恨有多恨!”我答的更直截了当。“就算你这儿有再好的白羊草、沙芦草、小糠草、碱草,老夫我得了厌食症。我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话挑明了。孰料,江远澜竟笑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就你老夫,胳膊、腿粗得炮弹似的,得厌食症?”
“我的胳膊、腿什么时候露给你看了?你在哪儿看到的?告诉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江老师歪着脑袋,松松垮垮地在小屋走个来回,转身,不屑地说:“捞蛆的那天,你被同学用筐抬着,胳膊、腿挂在外面,不看也知道,一看又吓一跳!”
蛤蟆才跳呢!我心里骂道,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本书,翻得哗啦啦响后又甩在一旁。“补课,补课,我补课还不行吗?”说到这儿,觉得屋外的雨水变成了冰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江老师占了上风了,屋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冰凉的鼻尖碰到了玻璃板,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洁的玻璃板与我鼻尖触摸的同时,告诫我这世上所有透明的东西都在做垫底。一种闪烁不定的随意性、思考躲在想象的背后,就让我激灵一次够一次,激灵一次怕一次:玻璃板下有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衣着老式,表情呆滞。真应该让他们变活走掉,想办法把江老师嵌进去,让他成为琥珀。我是觉得我的想象无聊透顶,但你们都瞧瞧,瞧瞧,江远澜把一本十六开的书放在我面前,他默不做声,一如新侨饭店西餐厅的服务员把精美烫金菜单放在我面前——高中数学复习总纲,副标题是“唐小丫补课修习题览暨学习时数”。
“我眼睛疼。”我说:“眉毛鼻子正准备疼。”
“你手疼吗?”江老师问我。
我本来想说浑身哪哪都疼,可是江老师问得那么关切,那么不怀好意,“不疼,”我说得干脆极了。
那好,江老师拿起我画着二鸭子的那张纸说,“今天我们换一种补习的方式,看一看数学与折纸间有哪些联系。”说着,江老师先将长方形的纸裁成了正方形,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纸,告诉我一个正方形可以变成四个全等的直角三角形,说到直角三角形时,他险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我说一个三角形有三个直角的情景他记忆犹新,我就装傻,提醒江老师糖纸也能裁成正方形。接着,江老师讲了矩形、直角三角形,全等、对角线、中点、内接、面积、梯形、垂直平分线、毕达哥拉斯定理及其他一些几何和代数概念。数学确是江远澜心目中的北辰,固定在他的灵魂中央,他的手势、语言、神情都痴在其中,自然忽略了我的思绪像四处闲逛的二流子,他只看我的手和他的手都在动,跟着他折这,折那,他才思奔涌,便涛涛不绝地讲了数学与建筑学如何如何死党,他列举了埃及、墨西哥和犹加敦金字塔的计算,麦加皮克楚图案的整齐和均匀,巴特农神殿的构造,伊壁道斯的古代戏院。。。。
雨反正下着,我反正被困着,就注意到桌子贴墙的一端摆着稿纸、计算纸、草稿纸簏、信箧、笔砚,黑红墨水瓶、浆糊瓶、烟灰缸、笔筒、座钟、钉书机和一拳头大的茶壶,与我一同枯坐陪绑,觉得这世上该嘘唏的真是太多了。江老师心气如磐,好像他一走进教学俨如走进红茑萝花、金盏花、紫牵牛花、白栀子花、黄苦瓜花、蓝蝴蝶花、粉大丽花的花园,马上就能进入实战状态,脑袋咿咿地转啊转,脉络清明,条理详晰,目光四射,取材广博,兼引文史,庄谐互出,奇思妙想泛滥成灾……他先说昨晚梦到高斯贤兄来到他老家那幢轧轧作响的小楼上,喝着苦丁茶,就着鸡仔饼,褒贬亚里士多德在批判柏拉图的理念论时,也抹杀了柏拉图的辩证法,陷入形而上学。后来又说南坳的毕号奇背了一周乘法口诀之后失心疯全愈了,请江远澜把南坳当成坎布里奇国际数学家大会会址,毕号奇非常主动地问江远澜计算机科学家为什么要懂微积分?数值分析家为什么要学数论?统计学家为什么要有关于同调群的知识?一个纯数学博士对解析函数论一窍不通很正常么?江远澜给毕号奇了一本哈代的《纯数学》,于是,在江远澜的梦中,毕号奇也走进了补课的行列……
雨中的土腥气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一股槐花的臭香可以不闻却被我闻到了。刚才,给石磊磊老师送窗帘时,庄稼重在屋里煮挂面卧鸡蛋,神情凝重,眼皮都没抬起来看看我。石老师笑得也不大对头,像在镜子前练习着笑,噢,想起来了,屋子里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好像是戴着白眼镜,个头中等偏瘦……叶老师的屋子怎么也那么怪,窗帘紧紧掩着,又在哪儿闻过味道?什么味?来苏水,不对。敌敌畏,不对。乐果农药,不对。好像是植物或草的味道,会不会是苦杏仁,抑或是小花棘豆?马钱子?附子?蟾酥?另外,叶老师的门前为什么有一堆纸灰?
“不好了!不好了!我腾地站起,叶老师自杀了!”我说这话时,像是刚从死亡现场出来。
“你又分心了。”
“心瓣本来就分着的。”
“你又要耍花招了。”
“你难道没有第六感觉?”
“你胡扯什么?”
“你怎么知道?”江老师纳了闷了。“我刚才去过她家!”说罢,我飞身冲出门去……
咣当!我破门而入,叶老师右手枕在脑后,左手软软地搭在大腿上,左腿架在右腿上,身子微微侧歪,眼睛闭着,睫毛浓密……“叶老师!”我充满悲腔地喊道:“叶老师!”
叶老师噔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天呀!睡得正迷瞪的春天女神霎时变成了秋天疯女,我和她傻傻互望;我怕你……!我委屈地说不下去了,我注意到叶老师的枕边有一帕子,帕子上有字,头两行是:泉水欢快地从草地上流过,无需辘轳或水桶……与此同时,江老师也赶来了:“叶老师,小侉子说你自杀了!”江老师脱口而出。
“你才自杀了呢!”叶老师撩起散落在额头前的一绺头发,没好气地瞪着江老师。
“你都冒失成这个样了,你的学生能不冒失吗?”叶老师没骂我,却把江远澜训了一顿。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离开叶老师家,我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淋湿了,头发一条条地贴在脸上,自杀未遂的反倒是我了似的。江老师拿着雨伞,但慌乱中没有打开,一直像摇着个拨浪鼓举着,浑身湿得更透彻,他的头发也编成了绺绺,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教导我:“神探是博学造就的。”
“没错,一个人的学问越薄,这个人越神。”我不懂装懂地附会道。江远澜问“你指的是博学的博吗?”我说“我指的是浅薄的薄。”江老师说:“你真敢说啊。”我说:“我有什么不敢说的,薄学也好,厚学也好,我都不觉得好,我觉得不学才好呢!”江老师说:“你哪来的这么多歪理邪说。”我脱口说:“被你逼的。”江老师一怔:“什么?我逼你?”是个人都在逼我!我心中感叹,嘴上却说:“一个老师是不能计较学生的,尤其是女生,尤其还是小老乡。”江老师说:“你把农村妇女撒泼的一套全学到手了。你想让我网开一面,我告诉你,没门!”“没门可以跳窗户!”我向江老师建议道。
接着,我笑嘻嘻地提出回去换衣服时,双脚还在水洼中踩踩跺跺,用脚尖一下一下地拨着弧圈。江老师认定我蓄谋已久,并发现了我自鸣得意的行为。他煞费苦心刚找出刁难我的理由:只要你把桌子上的那两道题做完,当然可以。我正想抗议,迎面走来了合打一把油纸伞的小程老师和韦老师。韦老师天生的大嗓门:“嘿,江老弟,泪下无尺寸,纷纷天雨丝,你可真给老天爷捧场啊!”
“嘿,那不是小侉子吗?”小程老师紧接着兴奋地说。江老师眉心皱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发我走。我装着没听见,气得江老师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质问道:“叫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你耳朵的洞用什么打的?”我的声音大过了雨声。
“锥子。”江老师用手比划着长短,平静地告诉我。
方向明被江远澜戏弄后有三天闷闷不乐,到第四天,他眉开眼笑地向贾校长呈送了一份《关于全体教师体育锻炼计划实施方案》的报告。贾校长在报告上签字:请方向明副校长负责具体落实。
方向明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江远澜。今天的他一身运动衣、球鞋也用山药粉浆得白白的,且用白粉笔又涂了一遍。方向明到江远澜家扑了空之后,就来到了数学教研室,把江远澜给逮住了。那一刻,江远澜正质问我做五道题为什么错五道。
方向明上来就说:“江兄啊江兄”,我真为你细精精的胳膊担心,人家牲口卸了套还不忘溜溜道呢,你真该调剂调剂,写啊算啊无止境,要锻炼,要锻炼。我觉得你练哑铃很合适,哑铃能让你的胳膊粗胳膊壮胳膊硬得铁一样,你先到大殿领个哑铃,明天早上全体教师集中训练时我要检查的!你如果阳奉阴违,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翌日晨,全校七八十位老师都被一遍遍紧急通知的大喇叭叫到了操场。江老师身穿麻袋宽,麻袋色,麻袋样式的怪衣服,事后听懂行的石老师说那布料是上好的桑麻丝。江老师双手抄在衣内,像有一隐形车把他推来,神情笃定,面目庄严。方向明一身热气腾腾地跑到江老师面前指着匿在衣中的秘密问:“哑铃带来了吗?”江老师挺胸昂头,端出皇帝上朝的架势,方向明就不问啦,他吹着嘟嘟嘟的白哨子,站在临时被锯掉四条腿的桌面上当做指挥台,先是领着全校教师背诵毛主席语录: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然后宣布喜城中学教师体育锻炼暨驳斥东亚病夫工程正式开始启动。
江老师左右手各握一根金灿灿、香喷喷的油条从麻袋装里伸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着扩胸运动,胳膊伸得又直又平,只是他手中攥着的哑铃香飘四溢,“尝尝,尝尝嘛!”他紧着招呼韦老师、郝老师和刘主任。
且不说江老师选择的运动器械是多么的别致,且不说韦老师吃油条的姿式与牛犊吃奶无二。江老师把油条当哑铃的创意逗得全体老师前仰后合,笑成了一锅粥。
方向明青白脸,青白眼哭笑不得,命令小程老师没收江远澜的“哑铃”。剩下的一点点“哑铃”被小程老师没收是没收了,但没收到了小程老师肚子里,按他的话说不吃油条没道理。韦老师用三个鸡蛋大小的山药蛋做了一个链球,胳膊悠得呼呼的对方向明说:“毛主席早就说了要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江远澜把一双油手理所当然地像抹在自己衣服上一样抹在了方向明的衣服上,他用苦口婆心的态度对方向明说:“早就告诉过你笛卡尔说只有鸡才晨练,只有腔肠动物才参加晨练。通常来讲,天才与伟人睡风谨严,植根乾嘉,一贯主张在充分耗思伤神而不是辗转反侧的基础上,寻求睡境与梦境的圆满统一。孔子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指的就是睡懒觉,觉懒睡,并且日上三竿不起床。”
“歪理邪说!”方向明气得说:“不锻炼,不锻炼了,我们就在现场召开批斗江远澜,韦荷马也在其列。”
体育教研室主任陈丹倦老师是全国五十五万名右派中的一分子,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据说还是北京体育学院校篮球队的中锋,有健将职称,有北京市桥牌协会会员的小本本,有老娘没老婆。方向明把陈丹倦拉到一旁嘀咕了三五分钟,这期间,小程老师忙着给江、韦二人上眼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晨练事非儿戏,毛主席在指出世界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的同时要全国人民都增强体质就是要有打仗的准备,你们俩一个拿油条当哑铃,一个拿山药蛋当链球,操心拉出去毙了。”
小程老师话刚说完,方向明拍着手,招呼老师们到沙坑前,围成圆圈坐好。老师们三三两两,尽量有说有笑地朝操场南边的沙坑走去。“动作快点,快点!”方向明催促着,碎步跑,右手一个劲儿地撵赶着。
“是要玩丢手帕的游戏吗?”庄稼重装傻地问方向明。方向明说:“你是不是也想现行现行?”庄稼重一听火了,“还要怎么现行?我够现形了!我堂堂清华大学电子系的硕士生来喜城中学教狗屁朗诵课还不够现行吗?”“你甭跟我瞎哭坟,不服找党中央毛主席去!”方向明像嗅到了什么风声,看着走在前面的石老师说:“瞧人家石老师,瞧瞧人家!”
沙坑紧靠城墙,倒不是杨柳投青送绿,纷吐凉荫,而是城墙遮阳,热气高隐,大家一坐下来都感到清心怡神,比站着守着毒辣太阳好,纷纷抱拳朝江、韦作揖。郝老师还折柳一枝,赠给韦荷马,言称“解道操场静如练,小憩沙坑谢谊晖。”韦荷马接过柳枝,插在耳孔内,又觉不适,索性插在后脖颈,问:“袁大头一枚,谁买?明万历铜钱两枚,谁买?”
方向明让刘主任先说。刘主任说:“江远澜归数学教研室,韦荷马归语文教研室,语文教研室主任一直由张菊花教导主任兼,若走程序,还是张菊花主任先说为宜。”刘主任最后说:“凡事先定调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