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二话没说,脱了中山装,食指勾着衣领说:“三钿不值两钿,怎么样?你给我五块一毛钱吧。”
“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烂布褂子?”
“想公道,你颠我倒呗。”
“岂有此理,我的围巾被你的脚踩了,被你的屁股坐了,被你的脏手揉了,你……你难道不该到柳巷给我买条一模一样的回来么?”江老师说到这儿,音高了:“如果我真的刁难你……”
江老师说完,身子后仰,他左手后探,一把扯掉了撂在了椅背上的中山装,朝脑后扔去……偏巧,刚从门外进来个人,我的中山装成了盖头,把那人的脸给蒙住了。
“嘿嘿,搞甚么?”盖头里的声音瓮瓮的:“见鬼!谁还有这份闲情?”揭去盖头走进来的是昨晚还我围巾的那个戴前进帽的老师。刘主任好,刘主任好,老师们纷纷叫他时,他说:“呦,大伙儿都在啊。”
“可惜于拙不在了。”冷不丁的声音从墙角发出,长着海狗脸的女教师那怄气的表情与哀怨含涕的声音又亮又响,一时间,人鬼殊途的叹喟就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说非人使命命使人。那个说洋凤凰又名不死鸟。“算了,别和你的学生治气了,”轮到刘主任可以把话插进来时,萧瑟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的目光都射向靠门右边的那张桌子;桌子上半瓶红墨水边放着一杆蘸水笔,一个黑板擦下压着一张借书证及一撂书,一盆栽在水中的白菜根抻出四五枝鲜翠的杆,七八片娇绿的叶和嫩嫩纤纤的花蕾初绽沁黄……睹物思人,老师们该欷的欷,该哽咽的哽咽着。“我知道你不是当班主任的料,”刘主任拍着江老师的胳膊说,“谁让你教的是主课啊,况且还是贾校长钦点的。”
“于拙老师死得太急!他借了我一本余介石的《数学概论》都没还呢。”“嘿,他还借了我一本刘薰宇的《马先生谈算学》,一本朱德熙的《数词和数词结构》呢,要不,咱俩到地府要去?”刘主任拉过一把一坐就直咯吱咯吱叫的椅子,坐在江老师旁边,商量着。
“他吊死在讲台前,我的课怎么上?”
“再有,我的课不是为他吊死而上的,数学不是救援物资。”
一股腌韭菜花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从死者的桌子上徐徐飘来,我小声嘀咕:“死尸是我抱下来的,抬尸的也是我,难道我也甭进教室了?”
你先把五块钱还给我。江老师余怒未消,把叼在嘴里的烟卷夹在焦黄的手指间滚了滚:“谁让你抱死尸的,我让你抱死尸了吗?没准是你有抱尸的瘾吧?说白了,你不就想抛头露面,与众不同吗?”
“没错,”我表现出向往的神情:“用不了多久,我会像抱西瓜一样抱起你的尸体,走到半路,呱叽一声摔在地上,”我双手使劲儿揪着小棉袄的下摆,把声音放慢放轻:“有朝一日。”
“闭嘴。”刘主任制止道:“有这么对老师说话的吗?师道可以不尊严,人道不可以不尊严!江老师是堂堂的教授,他讹你干嘛,你不还钱不行,先还钱,再道歉,干戈化为玉帛。”刘主任说这番话时声音虚高,表情实绵,眼睛朝我了。
我的额头是碰不到苍天的,更何况刘主任用心良苦,我掏出十块钱,让江老师找。一屋子教师最多的声称带了一块钱,全加上都凑不够五块,刘主任让江老师拿钱出去兑换,江老师不依不饶地边走边说:“你别牛,你就是带来袁大头,我照样兑换给你。”
“谁说黄鼠狼没有护身屁?”刘主任再一次朝我了眼睛,说这话时,白老师专注地将一截粉红的粉笔碾成齑粉,他的大拇指按图钉般恶狠狠碾时,指甲盖脂玉一样白。刘主任满嘴胡髯比笼布都密实,他说:“墨水瓶里也能溺死人,诚如于拙老师,备课本里有吊唁,诚如鄙人。”
紧接着,刘主任说老师们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把心情放晴,因为今天晚上以教研室为单位,继续学习中央3号文件,还是晚七点。
“另外,从今以后,凡是晚上都要学习开会,除非有特殊情况通知。”刘主任拍着巴掌通知完,又对长着海狗表情的老师说:“大同二矿的煤再催催,早运来一天早一天踏实,呼啦啦一下来了三百名学生,百十号老师,人人都得想办法,群策群力嘛,侯老师,拜托。”“白老师,”刘主任又对那位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老师说:“校办厂做的蜡软得赛过黍秫糕,抽空你指导指导。噢,对了,还有罗老师……”刘主任指着一个下眼睑浮肿,下颚凹陷,眉心发黄,死了都睡不自然的罗老师说:“你先把老婆、娃接来,扔在闻喜老家也不是个办法。县教育局马局长都说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抓紧恩爱又能恩爱几天,罗老师你一天到晚苦着脸你想甚哩。马局长还说你不搬老婆,他可要搬了。”
“刘主任,当兵的没枪,唱戏的没腔,打谷的没场,教书的没课本么。”罗老师双手摊开,朝刘主任打着手掌说。
“咋没有,”刘主任昂着脖子说:“不是有一本《工业学大庆基础知识》,一本《农业学大寨基础知识》么。”
“半亩地里种了五谷加白薯,那也叫课本?”
“乱讲!我们不是有江远澜吗?江老师是啥人材?教授哪能白当?编不了星空日月粉蛾裙,还编不了个高中教材?”刘主任说这话时正巧江老师进门。“江大教授,说你呢!”白老师高调起一嗓子,“江兄,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编不了教材,出几道题,写个教学大纲总可以吧!”
江老师站起,慢悠悠地走到教研室门口的小黑板面前,竖着写下:“才疏学浅绠短汲深”之后又把粉笔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黑板槽,抽身走人时没打任何招呼。
我已经是羊尾巴油撂在石板上,冷供半天啦。趁着一个送报纸的少年正好脚步轻盈地踅进来,趁着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进来说为他丈夫于拙还书,说罢泪眼凄迷,我正好溜地踅出去。我都跨出门槛了,手拿报纸的刘主任扭过头说:“哎,哎,你去哪?”“找……找江老师,要钱!”我堂哉皇哉地说。“噢——”刘主任一双血丝纵横的眼睛朝我瞟来:“找到江老师告诉他,晚上到我家吃大米饭!”
我听得明白,点点头;又听不明白,再点点头。
没走几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猛地转身,发现我的十八只鸡像糖葫芦一样穿在一根丈余长的竹竿上,它们吊着颈脖,戳在歌咏房的门口,显然,是被汽枪打死的,凌乱开的羽毛上沾满了黑红的血迹。(未完待续)
学校的伙食
sina 2002/09/04 13:27 新浪文化
作者:懿翎
学校的伙食费一个月收六块钱。扣掉每天一毛二分粮钱,每天的菜金是八分钱。要说贵么,我们村一个工才三分钱。要说贱,1963年的“六芬?”儿童节,母亲在王府井的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两双弹力尼龙袜,一双就两块六毛五分钱。开学的第二天,同学们大多狼一样嗷嗷着,对铁饼大的发面丝糕玉米面做的。嫌薄嫌小,对一碗清清寡寡的圆白菜汤嫌素
嫌淡。操场上,同学们端着个饭钵站着吃,咀嚼声一如朔风刮过酸溜溜林。给各班盛菜汤的大厨,是个中年妇女,她鼓着像风帆一样大的肚皮和两个硕大的羊一样的乳房,嘴里不停地嚷着:“没有啦,没有啦!”各班盛汤的盆都是统一的生铝盒,有城里的下水道井盖大,大厨手中的勺子实际上是一把工兵用的铁锹。完全是习惯动作,给每个班舀完,她都要咣咣咣大力敲三下,生铝盆发疟疾般颤抖的声音难听如丧钟。
历代来讲,喜城都是小杂粮产区,谷子为主,多数人家早晚是喝谷面糊糊。但是,学大寨将粮食作物改成玉米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车开到喜城境内,发出的声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队的村在喜城县最边上,那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吃高粱、山药蛋、莜麦、小米、黍子、紫云豆和豌豆。下县城,只吃一样玉米丝糕,单调还在其次,丝糕里放的滩碱过大,比栗子皮还黑,咬上去是锯末的感觉。我嘴巴刁馋,遭到不公平待遇,心里就骂支书这个枪崩猴早晚变成讨吃猴!吃饭搞得比吃黄连还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齿,不出声,就让男生们注了意,女生们乜眼睛。这几年,我对他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会沾沾自喜,也会噤若寒蝉,尽管我把胃想成装饲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没有丝毫的食欲,我一想到刚才被江老师讹去的五块钱,就更不是个滋味。
学校的围墙实际上是三丈六尺高的城墙,豁口和断垣善良地为岁月留痕。黄黄的城墙岸然俯瞰着我,杂生在砖缝中的荒草和芨芨草随风摇动着幸灾乐祸的情绪。我们的学生食堂盖在城墙边,寒伧得像一间小门房。朗朗白日下,活不活两可,吃不吃也两便的心思一上来,我就把饭盒递给了杨美人,还佯装痛苦地捂着肚子。
走大路招摇,于是走小路。先穿过教师食堂,又走过石桥,石桥下实际上是一个涵洞,正是冰雪消融时,流水潺,隐约有蝴蝶数朵在滑动的锦缎上交谈。通渠两侧栽着蹿天杨,棵棵都比美国女人的大腿还粗,返青尚早,枝丫都披上了远方山岭的紫烟色,保留着残冬的萧瑟。我刚准备左拐,绕过一摊牛粪饼(校园里居然有牛),突然看见江老师蹲在离我丈远的地方,那是河堤最高的一端,他身边有几朵干枯的头疼草,伞状草黄的茎秆斜刺地开,特别像我童年时玩过的撒彩棍。他整个脑袋几乎埋在双腿之间,双手抱着脚踝,身子略微向前倾,又满像一只即将栽进井底的水桶。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都吓了一跳。“江老师,”我嗫嚅的声音还不如蚊子。江老师嗯都没嗯又埋下头,双手再一次抱紧了脚踝。江老师像只垂头八哥,双肩左低右高,厚大的嘴贴在胸脯上,后脑勺尖锐地向前冲,整个臀部下滑,腿精细。
“您吃了没?”我注意到前方掩映在杨树后的教师食堂门可罗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凳子翻扣在圆桌上,抄起了笤帚……另一个人噼里啪拉把窗口逐一打开……将食堂特有的气味固执地推过来,“我只吃大米!”江老师倔巴巴地声音中分明有一种恪守不渝的优越感。
“大米?”
“对,大米。”
大米你个头!我心里恨恨地骂道。
“小米当真有个兄弟叫大米?”每当福儿奶奶吭哧着一把老嗓子问我时,我永远诡笑不答,再咽下纷纷肆行的口水,满心的愿望就想有朝一日扛一大袋大米放在福儿奶奶面前,煮完干饭熬稀饭,熬完稀饭煮干饭,让她老脸老眉老嘴巴笑成一朵老花骨朵儿……我忘记怎样离开的江老师,但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是连大米都没见过的福儿奶奶,一个是只吃大米不吃别的阿尔巴尼亚,这世道也太不着调了,我沿着通渠一直朝东走,碰见卧开在石头上的水花就咒骂:去你爹去你妈!再碰见有炕席大的一片枯竹就不走啦。
程老师弯腰低头拨开枯竹寻找着什么。
一缕缕阳光穿过竹林,照耀得他金灿灿的。
“小侉子你好!”
“你记性真好。”我望着程老师微翘的菱角嘴和我刚发现的一对大酒窝,情绪霎时就好啦。程老师穿一身深灰色的厚绒衣,足蹬白球鞋,他探身捡起一个嫩绿色毛绒绒的球,在手中掂掂,抛高,接住,再抛高,再接住,动作娴熟如杂耍。“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嫩绿的球问。“怎么,你不知道这是网球?”我讨好地摇摇头。“你来这儿干嘛?”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询问着,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朝外走。“我的鸡丢啦。”“我的狗熊还丢了呢。”程老师眯缝着眼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啦。身侧冻了一冬的湖面开始发酥,蒙在湖面上的浮尘似旧旗,不时发出猎猎嘎嘎的声音。“夏天来了,这湖可以游泳。”“这儿的人都是旱鸭子。”“你会么?”“除了蝶泳不会。”“嘿,谁教你的?”程老师打量着我,继而又问:“你不是此地人吧?”我想起外婆家门前的石凳,涨潮时,海水咬叫着,没几口,便淹没掉石凳的腿脚……“我住在晓井村。”“哎,你会生炕火吗?”程老师不好意思地用无名指勾拨着网球拍上系结的线头说:“帮帮忙,教教我。”“笨窝瓜!”我脱口而出。“你说什么?”程老师佯装扣球状,扬拍摆臂,眼睛圆睁。“你们外省人干脆买二两棉花碰死算啦!”“买三两,三两。”程老师伸出三个指头,认真地说,我如嚼着冰疙瘩,沁入心脾甜甜凉凉。我有意放慢脚步,和他说说笑笑地来到了教室宿舍。
程老师住在西一排的第二间房,程老师从兜里掏钥匙开门时,刚才熬鹰般蹲在通渠边的江老师也不熬啦,他推开西一排第一间的门,绞架高的身子迫使他略微弯弯腰才进了屋,他似乎没看到我和程老师,他步轻,像穿了一双羊毡窝窝,但他关门的声音很重,这就让我的心思杂沓,再竖起耳朵听听,江老师的那间房满是孤风寂味,藏匿了动静,我甚至疑惑绞架高的江老师进去有假。
……我先把地灶坑中的煤灰碴撮走,扫净,然后点燃纸架搭好玉米轴儿,再等玉米轴儿灼红灼红烂漫时,才把半柳条筐的碎炭倒进去,滚滚浓烟全被烟洞严缉押走,倒是新炭的香味通通被搜刮出来,有股熏豆腐干的味道。
我干活时,程老师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问我喜城中学是不是从外地分来的知识分子的流放地?一会儿问我为什么喜城中学没有一名本省毕业的大学生。我“受塞北人管干活叫受。时不爱讲话,支书强调受时只许出屁声、喘声和肚饥的咕咕声。三年受下来,变成乖猫一条。嗯,噢,哎,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程老师以为我腼腆,“你去过漓江吗?”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被我洗完手的脸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师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厉害,皲裂的血口子经纬纵横。“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程老师先说我所问非所答。这是女人的通病。然后,又说他想当军事家,继承他先人未竟的事业。我坐在炕沿边,双手撑着,两条腿乱晃荡,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古代最著名的远征统帅亚历山大如何摧毁波斯帝国,百战百胜的大元帅亚历山大吠呶骼镆娣苏沃洛夫如何攻克伊兹梅尔要塞,千里征战的“解放者”西蒙凡@叨绾巫橹桨驳谒股铰龅脑墩鳌汤鲜Φ纳如雨打瓮缸,丁当络绎。他告诉我兴致是一份最红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