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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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车还有几分钟,他几乎陶醉在晕眩般的兴奋里,或许霏霏雨雪里隐含着比蔚蓝比银灰更典雅柔和的色泽,梦一般阒寂地铺满了整个月台。他希望有人与他分享,分享雨雪如雾地斜斜地滑翔时,如梦中那一团团五彩缤纷的羊绒,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向表叔叙述了事情的全过程。
你把地址给她了?
给了。
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怎么连最起码的警惕性都没有,教训已经够多的了。他辩解说她把证件都拿给我看了,他不好意思说她把洗澡证都给他看了。
她有党证和团证吗?她为什么不掏出代表她政治面貌的证明呢?表叔迅速反问道:至少她应该掏出工会会员证!表叔痛心地再问:她长得怎么样?没太注意,不过个子瘦高。年轻?还行。很漂亮?他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准。他觉得手心有艾在灸。她的香气徐徐飘来,她的音容笑貌却不会飘零地也轻轻飘来。她有没有和你打听点别的?没有。仔细回忆一下嘛。是没有。她的衣着如何,讲究还是邋遢?还行,她穿一件灰褐色的薄呢大衣。这就更怪了,这真是太怪了。
……你想,她口口声声说向你借五分钱,不错,你慷慨,这事该收场了吧?居然为还你五分钱再去一趟邮局,不算信封、信纸,邮票都要花四分钱!如此周折,居心明显,是要下一步进行行动。
行动?昨天晚间新闻还播送在厦门、汕头分别捕获了两股不知是美蒋还是苏修的特务,具体我搞不清了,但总之是特务,其中有一个就是女的。
表叔面色严峻,他的警觉无疑影响了他,他不得不站在猜疑的立场上评判这事来得蹊跷,尽管他更偏爱微妙这个词。他记住了她那双与生俱来忧郁的眼睛,她的目光的与生俱来地躲避着任何目光。她的芳香源远流长。她的风韵在此地,在他乡,在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昨天晚上他刚看完电影《铁道卫士》,她真像!说完,他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坏了。
表叔决定取消这次出差,尽管这是一次由水电部主持召开的十分重要的第四个“五年计划”发展计划会议。我要立即向公安局报告。表叔说话的同时,已经戴好了帽子,挂妥了领勾。我看算了,不会的,他对表叔说这样怀疑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姑娘,恐怕不大合适。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女特务,我们的公安局也不是吃素的。再说,还有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呢。
别嗦,快下车吧。表叔已经离开软卧包厢了,无奈,他只有从行李架上取下物件,尾随其后,走出车厢。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堵在了车门口。
当时,她像自首犯人神情冷漠地向前走了两步。她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表叔。头巾滑落了,她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又把头巾系好……他注意到她的头发又黑又亮,额头一侧别着一枚船型的发卡,头发生动地像一根根乌金般的羊毛。
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怯懦,包括硬着头皮做表叔的学生。此事之前,他在电磁学这门学科面前,就像一个电感堵塞的电力网,无法将新的思维成果化成电能输送和分配出去。此刻,这种怯懦烟消云散,是她!就是她!他大声喊道。
……
邂逅之夜。
当她又像一幅凝冻的倩影,站在路灯下的时候,他的胃直往上反酸水。蓦然,他想起了迄今尚未收复的一块感情失地:你和我表叔什么关系?
关系?
那你为什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酷肖我第一个恋人。
……
当时,表叔的表情是“看你还往哪儿跑”的得意。表叔生怕她变成漫天雨雪中的一滴雨雪,牢牢抓住了她的大衣后腰。
她刚从沉思中醒来一半,她用扑朔迷离如初夏湖泊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不久,她探究的目光迷惘地柔和地离开了他的表叔又转向了他。仍然陷于沉思中的另一半尚未苏醒,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在拨拉死死揪着她大衣后摆的那双毫毛发黄的大手,他的表叔。
霏霏雨雪使整个月台昏蒙蒙的,钢筋骨架的月台棚顶更添寒彻。壅塞在月台上的难闻气味恶俗相兼钻进她的鼻孔。她几乎吓哭了,她在车站派出所里一直哆嗦,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气愤。女特务。突如其来的厄运令她头晕目眩,她想不通他们哪来的貔虎大勇,随意抓人时却是一副莳花种竹般儒雅神情。最后,当然是最后,随着夜慕降临,稀星清冷,她缓慢又忧伤地说她是来送别自己的初恋。她的男朋友离开了她。她企图冲淡感情,尽管耗时三年,可追思无涯,涟漪难平。她说她也知道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问题是他对她的感情比羊奶还易溲,而她的感情至今不溲。他是在这个月台离开她的,可思念比铁轨长,比岁月长,比年华长,思念永不飘零。她希望能把思念埋葬,认定月台是刑场容易,无奈身不由己。现在,就像送走恋人那样真实具体地将思念埋葬只有一条出路:就是用各种方法,各种形式去蹂躏和挥霍思念。她还说她自己没出息。
当时的形势是张春桥一手筹划的“上海人民公社”正式宣告成立(事发1967年1月。),陈伯达忙着为“上海人民公社”起草章程,那是上层政治甚至涉及到国家体制都要改变的关键时刻,她的话是那么刺耳和不谐调。在场的人甚至认为她连女特务都不配当!在场的人甚至奇怪:都啥年头了,怎么还会有这等小资情调,把卿卿我我当追求的怪物。
临时拘留犯人的小屋中央有一个铁炉子,烧红时的炉壁会晃动着天蓝的火波。通过透亮的炉壁看得到煤块在燃烧过程中伸展到团身的动作,但没人相信她的表白。
大家抱着有植被的地方就应该有羊,有羊的地方就应该有狼;有着女特务长相的她就应该有罪行的态度,及时地和她所在的单位保卫部通了电话,发了公函。
在她被关进昏暗霉潮的隔离室的那一刻,她的凄凉和忧郁攫住了他的心房。刺灼他的心是她的目光会变化,会在压抑中平静得任目光碎裂而神情如常,神情向往,这是最要命的。他读懂了她的无辜,她的委屈,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了。
就在他把她关进拘留所之后,再捱到清晨,冻得像狗一样瑟缩地回到家时,躺在热气氤氲的浴盆中,已经睡醒一觉的表叔告诫他:羊毛出在羊身上,阶级敌人就是她那模样!恰在这时他摔门而去,他意识到从今往后他再也得不到生活对他的恩惠了,往日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他得准备随时随地充当爱情的牺牲,被送上婚姻的祭台。他没有抗争并非顺水推舟,而是他洞察到这一切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支配着,五花八门的“表叔”会纷至沓来,只要他活着。偶然中的必然或必然中的偶然一定会选中他。都怪这该死的女人,异想天开要借五分钱也就罢了,何苦还要异想天开再还这五分钱!他觉得他比她还无辜还委屈,还要无辜还要委屈,无辜委屈得要命哎!
共同的无辜和共同的委屈把他与她联系在了一起。他头一次逾越间隔在他与女人之间那条鸿沟,跑到毗邻外白度桥的礼查饭店。他急煎煎地来到教堂一样辉煌庄严的礼查餐厅买羊肉蒸饺。吃吧,这是山西太原宗德楼的“认一力”蒸饺,红卫兵串联,羊肉蒸饺也串联,喏,我把陈醋也带来了。
他在她被拘留在火车站派出所的数月中,天天跑到礼查餐厅为她买羊肉蒸饺。他还告诉她“认一力”取自“认主独一,主力无穷”的清真著名教义。每到傍晚,他就会出现在车站派出所,那块不大的窗玻璃外面映着一片茫茫黄雾。她不会像雾一样化开吧?她会像雾飘零吗?他这样想时,表叔早已与他分袂经年,早先灌满耳畔的飒飒寒风飘零远遁了,他还感到一轮血色的夕阳目送他与她相见,他的胸膛正像船头高高翘起、乘风破浪,令晚霞追随不已。
她用安宁但不欢乐的目光迎接了他的到来,她的身材有了形竹韵。她两只手总是牢牢地攥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她像全凭这些铁栏杆支撑身躯似的——他注意到她越吃越少,越吃越慢,就对她说羊肉蒸饺里放了香油酱油糟酒食盐甜酱黑面酱鲜姜大葱味精大茴花椒桂皮丁香白芷等配料……话音未落,她哇地吐了,几乎是黝黑的胆汁,她满脸鼻涕泪水地哀求他:换一样别的给我吃行吗?其实,他那天带给她的是蟹黄炒年糕。
……春暮时节,他出差回来,下了火车,直奔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国字脸型的看守递给他一串项链。项坠儿是一枚五分镍币大小的羊脂玉。羊脂玉的一面铸有一只小巧的略微隆鼓的绵羊。另一面是一只蓄着大胡子的山羊,项坠儿四周的纹饰及造型考究富丽,铭文虽已模糊不详,但他用羊毛衫的袖口稍加擦拭,逐渐看到了两个与神为徒的大字:吉祥。
看守告诉他:她被放了,这项链是她留下的,托付给他,还说借他的五分钱不还了。
他像倾听一个失灵的话筒。他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幼稚,他甚至认为她的幼稚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迄今,他常常回忆看守将项链交给他时那莫测高深的目光:就像羊虱子硌着他的皮肤——我可以不要吗?他又一次委屈起来,她说必须交给你。看守说。他垂头丧气地接过项链时嘟囔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不久,他被派到内蒙与雁北交界的牧区安装电篱笆。表叔再次找他谈话,郑告他:那女的虽然被释放,可她是羊屎蛋下棋,决不是好子儿。劝他不要再用羊屎球掷骰子,做没点的事。他向表叔提出防患于未然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也关进去。
他去了她的单位,单位告诉他:她已经被开除了,还说一个长得像女特务嘴脸的人在党和国家机关的下属部门工作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又去了月台——那是一个暧昧的去处,那是一个温情飘零的伤心之地,她的踪影尽管暧昧得难以寻觅,但她用她的暧昧影响了他,他为那个雨雪霏霏的初冬而暧昧着,以至他永远摆脱不了即使在炎炎夏季的月台都能听到风声鹤唳,风声呜咽的那种幻觉、幻听。
阳光粗糙的一个下午,他来到部级下属一家电力设备配件厂讲解“电篱笆的推广及其应用”。讲完课,他沿着沪西苏州河一侧的棚户区骑车而过时,突然看见了她。
她怀中抱着一个不大的羊毛袋,袋口露出一堆污黄肮脏的原毛。此刻,她低头撕着羊毛,悉心摘着原毛中的灰粒、草芥、刺果、粪渣、皮屑、柴枝等。情急之中,他用劲儿摇着车铃。
她缓慢地抬起了头,一缕缕羊毛纤维般精细的往事缓缓旋转……仿佛邂逅的意义仅在于能够共同苦苦思索一件年代久远的事情,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情。
你的项链比上吊绳还可怕。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们把你的地址搜走了,一进去,我就……她的激动渐渐平息,声音依旧是无辜的,委屈的,甚至是飘零的。
昨夜暴雨如注。猝死的花瓣发出糜烂的味道。紧挨她家的是一个简易的公共厕所,粪尿漫溢,阵阵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她说:对不起,这活儿后天要交。他尴尬地抬起头,一片天空竟让乌云罩住了,他真想像羊一样噤声离去。
她又撕起羊毛来了。他实在无法承受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走与不走的念头让他烦躁不安,他咬牙忍了一会儿,突然高声说你知道什么是电篱笆吗?电篱笆简称“电牧栏”。它是一种利用高压脉冲电流圈养羊群的较为现代化的牧羊工具。它由高压脉冲发生器和金属线两部分组成,在牧地或羊群运动场周围架设两条金属线,并让高压脉冲电流通过。当羊心不在焉地触碰到电线后,就会被电击得吱哇乱叫,几次下来,羊就再也不敢轻易接近电线了。此法能省力地控制羊在规定的范围内采食和运动,是一种较为先进的管理羊的手段。
她打断道:能成为手段的都是先进的,也是可怕的。
不知为啥,他马上火了:你干嘛把项链给我?他支稳车,蹲下来,没好气地把她手中那团污羊毛扔在地上。
……
他与她在华灯初放前来到了外滩。外滩到处都是纸屑、冰棍棒、空烟盒及乱七八糟的垃圾。守着逆光,几乎看不见外滩对面的万国建筑——岁月对一个城市在制造着凝固乐章的历史嵌镶。黄昏的海鸥不期而至,蜂拥一般,在黄埔江畔追逐飞翔。
他质问她:你干嘛要把这么贵重的项链随便给人呢?
她说真有这回事吗?
你忘了?他急了,你别装成个小洋囡囡好不好?
记得又能怎样呢?她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小洋囡囡有什么不好呢?她第一次反诘他。他说他为了借给她五分钱及为她送羊肉蒸饺一共写了三十七次检讨书。本来说好去北京进修的,为这事也黄了,他甚至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要回原籍广西,组织上已经和他谈了。
我们结婚吧。他几乎又是委屈地说道。
我流产过。她说我必须告诉你。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像在羊毛里找跳蚤,没有了着落。他明白他没能把感情变为爱情,爱情刀枪不入。
我们先订婚吧。他嗫嚅接着说:我还要做一下家人的工作。她点点头,像盛夏六月已经抓上膘的小绵羊,腼腆却又美滋滋扭着胯挽住了他的胳膊。霎时,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知道她对离别有着方兴未艾的敏感和持之以恒的伤怀。于是,他居心叵测地对她说:我要走了,我们以后可少不了货真价实的离别实践。
走吧,男人都是活在路上的,她说。
——
她来喜城,有着不过是放羊的倒牧场、挪挪窝的平常心境。他看了看她,他不敢告诉她:他的决心,娶她的决心早已飘零。此刻,小程老师还把求助的目光伸向我:小侉子,你劝劝她,这事张扬出去,我就回不了北京了。我说可以让她到我们村呆段日子,她张口说:“请叫我阿琪好了。”我说:“福儿奶奶那儿可以住。”她立即转向小程老师:“你和我一道去吗?”
小程老师说:“怎么可能?”
那一刻,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未完待续
我被腐蚀了
sina 2002/09/04 15:29 新浪文化
作者:懿翎
有道是说钉是铁,宰羊见血,当江远澜郑重地告诉小程老师他结婚了时,小程老师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面前这位一副伤心欲绝模样的人是个新郎官。
小程老师是在和我把阿琪送到我们村又回到县城后半小时内获得的消息。当时,小程
老师刚喝完一碗羊油炒面,满嘴都是面糊:“你的新娘在哪里?是假期回去结的婚吗?她是做什么的?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小程老师惊讶地问道。“你要保密,答应我。”江远澜几乎是用胁迫的语调。“为什么?倒底为什么?”正欲擦车的小程老师抹布一扔,膏油壶一掷,他纳闷江远澜的衣服怎么也被露水打湿了,难道他彻夜梦游?
江老师打着喷嚏,擤着清鼻涕,用嘶哑的声音说:“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
一辆红塑料布裹住了大梁,一辆绿塑料布也裹住了大梁的自行车放在了月光下,谁会认为月光酸苦?
小程老师、阿琪、我出了明初洪武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