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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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葡萄屁,我说我要表彰表彰你的串串屁。魏丰燕捶我,我就跑,她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们踩着残破的、有一股子冰冻沙棘味道的台阶,上了北台。
整个北台放眼望去像一块羊肉杂碎布丁,色彩黯淡,连夹着石缝中的羊胡草都像浇了锡汁,灰楚楚地欠着精神。坑坑洼洼的路面摆出对古迹置若罔闻的架势,任凭碎石杂草纸屑粪便在它们面前聊天喝茶,打科插浑。谁能想到北台是这个样子,我失望地着,不想显得我是专门来朝觐荒凉。
魏丰燕问我一粒豌豆咋就能覆盖了地球,我说咋就不能覆盖,你的屁还能穿过月球,再到匈牙利呢。魏丰燕恼了,甩过一张黑脸,气咻咻地朝前走,魏丰燕与雉堞差不多高,很像南极企鹅。魏丰燕这厮身子笨,但脾气比鱼鳍还灵活,她笑她恼都很洗练,这会儿,她提起嗓子嗯了嗯,然后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呦啊,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我追上魏丰燕,正要问她呦啊是什么意思,猛地瞅见了瞿昙海伦老师和一个男的蜷缩在一团黍秸中!海伦老师薄毡柔软的身体团得像个筐,她穿了一条比羊角葱还嫩的绸裤,上面套印着一只只从朦胧到清晰的羊羔,裤脚儿裁得宽大,想象在她款款迈步时,绿茵茵的裤儿就像一片片波浪翻卷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红的出锋皮衣,镶玫瑰色袖端,领子作红心金枝叶。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着一件克什米尔丝绒大氅,那男的像抱一只羊羔一样抱着海伦老师,两人眼睛软软绵绵绒绒柔柔又斩钉截铁地闭着,倒是海伦老师高粱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更显得面色生机盎然。“逮住了一对大苍蝇。”魏丰燕注意到了,嬉闹着说,还说城墙下面有卖酸溜溜的指沙棘。,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颏儿支上了我的肩膀,靠着我,嘴巴呜噜不清。
衰草厚过片片残苇破席,让风赶得又疲又累的还有黑脆的枯叶,残留的晨烟淡若飘缈,一群灰褐色的石鸡像单薄的纸牌掠过时,还发出洗牌般辟里叭啦、辟里叭啦的声音。我无意中注意到海伦老师人中发青。那男的一个耳朵惨白,一个耳朵殷红,我疑惑眼睛雾了,忙过去摸他们的鼻子,嘴巴,冰钵凉!我不放心地又摸了摸,瞿昙海伦老师和那男的已死多时。
“他们死了!”我转身宣布消息,旋即,我告诉魏丰燕:“昨天晚上我不但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把江老师的桶弄丢了。”
魏丰燕像站在皑皑白雪面前,眼睛刺得无法张开,她双手紧捂着前胸,惟恐那两个宝贝疙瘩暗渡陈仓,有什么闪失,她的哭腔比镜子背后凝结的水银还要冷:“奶惊了!噢,奶惊了!”(未完待续)
赵科长其人
sina 2002/09/04 14:17 新浪文化
作者:懿翎
县公安局的赵科长认识我,据说他有个绰号叫照天烧,但公开面对时没人敢叫,他的大名叫赵天尧。我们村的土伙老汉的独儿又是私生子死在桑干河水库上时,队里派我去认的尸,敛的尸,埋的尸。土伙老汉土文盲,不懂被公家使唤过了的人死了算光荣牺牲,不懂得牺牲意味着什么,我给土伙老汉报丧兼发给抚恤金的性质被他自己肆意歪曲成他儿子如何如
何腾达了,土伙老汉甩下水库守坝的营生,昂首阔步回到村里,颐指气使地要派饭,要女人,要耍牌九,还扬言要到省府太原转转,迎泽公园看看。土伙老汉直到把早年相好过的胡峻婶逼得自了杀,直到村里把公安局的赵科长搬上山来,才把土伙老汉的失心疯制伏。
赵科长稀眉,绿豆眼,审我为甚不告诉土伙老汉他儿子死了而说牺牲,惹出这一通麻烦来。我说牺牲和死没甚区别,说牺牲较之说死强调的是郑重及尊重。赵科长说耍甚了耍,耍你城里人的屁文化,耍得又死了一个么,你报丧时咋不说呜呼哀哉四个字呢,那可是旧时祭文中常抓的感叹词。我说他的儿子因公殉职,难道不用牺牲用死了?如此话语穿梭,我和赵科长就熟络了。我先送了赵科长一条迎泽烟,然后向赵科长提议:鉴于我报丧水平低,能力差,恳请他和村支书商议之后把我罢免。赵科长离开我们村时说:小侉子,听紧了,最好甭让我再见到你。我心里说彼此彼此,可我嘴上却说:后会有期!
我和赵科长是在校长办公室见的面,陪同我的有哭哭啼啼的魏丰燕,陪同赵科长的有正副校长,正副校党委、团委书记以及工会、保卫科以及“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等人员若干。
贾校长上来就问我:“你不上课,却上了城墙干什么?”赵科长问我:“咋发现的?”我说:“瞎就发现了。”赵科长问:“发现后咋想的?发现后害怕不?”“不!”我脱口而出。在医学院住时,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常藏到太平房。赵科长再问:“发现后你怎么想的?”“我心里哎呦了一下。”“后来呢?”赵科长再问。“后来我就让魏丰燕去学校报案,我在城墙上守着,直到来人呗。”“案发现场还有他人来过没有?”我摇摇头。赵科长见我不回答,便再问:“你大约是几点钟发现的?”我站起来,面向正南,左手从我的身后斜劈下去,“日头影子能照上我的脚后跟吧,差不多,”我说这话时,不止赵科长一人皱眉头,“小侉子你能不能说准确点儿?”赵科长发火了。“问江老师去,我们在邮局碰过面。”我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我一把瓜子没嗑完就上了城墙了,你们估摸吧。”“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发了言,让立即把江老师找来。“小侉子你态度端正点。”校团委汪书记警告我。“这年头石头碰瓦罐,瓦罐倒霉,瓦罐碰石头,还是瓦罐倒霉。”我剜了汪书记一眼,说道:“你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
贾校长和赵科长两人身子歪成个八字,嘀嘀咕咕,咕咕嘀嘀了半天,我看他俩穷琢磨很辛苦,就多说了一句:“昨天晚上我还帮瞿昙海伦老师提水来呢。”
此后的审问繁琐苛刻,甚至有人问我:“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不但是你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帮海伦老师报了丧,生前死后你一条龙服务,热情哪里来?”
魏丰燕一直像念经似的重复四个字:“不关我事。”重复到了这会儿,真把自己摘出去了。她粉白的肉乎脸是用泪水揩得光洁如镜的,再加上她的奶涨得有碍观瞻,胸前洇湿一大片,就被赵科长摆摆手,撵走了。魏丰燕临出门,用指头戳着我说:“小侉子你害我害苦了哇,爷抽出空闲再捶你!”
魏丰燕离去之后,我详尽地叙述了昨天晚上看到海伦老师的情境,包括她穿的那件黑色大氅,猩红的手套,趿着翠鞋,她的刘海是如何参差不齐,鼻头冻得如何红,步子迈得如何慢,身子瘦得如何薄。她门前的两棵丁香鼓出黄豆大的蕾苞,让我初香已尝。我自然站在朝霞映红天空的清晨,讲得很慢,很轻、很客观,但我偏偏没说海伦老师说的那句“死了算了!”的话。
江老师终于来了,他是踩着晚自习的预备铃声进来的,他打了把破雨伞,身上湿漉漉的,尤其是肩膀和前臂。他一进来就咳嗽不停,他用拳头堵住嘴咳,咳得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嘴唇上。
我们等了他一天,包括赵科长,可他的脸相当阴郁,倒好像是他等了我们一年似的。他慢慢掏出一块手绢擤鼻子,擤了又擤。
贾校长示意他坐下来,赵科长也示意他坐下来,他用手做了个阻挡动作。江老师先是沉默不搭理,等对方催急了,猛地蹦出来一句:“树也站着,干嘛不让树坐?”江老师双手团抱在胸,肩膀端着,好像他连衣架子也穿上身了似的,表情是狗熊生闷气的那种。坐着的人彼此交接了一下眼色,副校长方向明问江老师:“小侉子说早上在邮局见到过你?”江老师没表示异议,方向明又再问:“你是几点钟见到小侉子的?”江老师不吭声,方向明的声音和表情一齐垂询:“大约是几点钟?”
江老师头一晃,先是流露出我去过邮局了吗的疑问,然后非常不屑地扫了在坐的诸位一眼,怎么,我到邮局妨碍谁了?甚至包括怎么时间不再公有了的质疑。方向明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瞿昙海伦老师和男友死了之后,校方和公安局要做的工作,其中包括确定目击者抵达案发现场的第一时间,“请三请四把你请来了,务必请你配合。”贾校长插了这么一句话,不耐烦极了。
屋子静了下来,江老师说我的表停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我的表突然停了。”江老师还补充说:“……我的表历来随心所欲。我的表像女人一样神经质,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对同事的死怎么看?”“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单刀直入,让江老师回答。“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女数学家、哲学家希帕蒂娅被讲经师用锐利的牡蛎壳切肉剔骨谋杀了,而罗马大主教发话说希帕蒂娅去了雅典,雅典就是典雅,什么悲剧也没有发生!”江老师一气说完,又忙着擤他的鼻子,擤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急事似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却翻翻白眼,调头走了,他关门时响声之大,令人咋舌。
——他凭什么敢这样?一屋子的人都在这么想时,赵科长嚷嚷着散会、散会,站起来气恼恼地走了,络绎出门的人都用眼睛我,我就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没事了。
照天烧听说学校的羊肉包子鸭蛋大的形,包了鸡蛋大的馅,咬一口满嘴肉,就让贾校长领去吃羊肉包子、芸豆稀饭去了。
雨依然潸潸不尽,从早到晚。这是今春的第一场春雨,热情得是近乎不祥的激情。光秃的树杈被雨打出了鱼儿唼喋的声音,路边的枯草败叶也被雨打得索索乱抖。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今早胡吃海塞差点没把我撑死,捱到现在并不饿,魏丰燕去报案的那段时间,我坐在冰凉的城堞上,抓紧着把那包耐火砖牌饼干都吃了,为死人站岗非惧非怕,而是有股火苗乱蹿的情绪慌慌忙忙地燃烧,燃烧……我觉得身上烫烫的,口干舌焦,头重得像缠满羊毛绳的拨铞锤一样,此刻,我很想让春雨陪陪我,尽可能地陪陪我。
……离开校长办公室不到百米之遥,迎面又和江老师撞上了,他还是打着那把破雨伞,身上湿得不比我少多少,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摆了下头;“跟我来!”我就像小偷跟在警察的身后,去了江老师家。一路上他拣水洼浅的地方走,我成心在水洼深的地方跺着脚走,把泥水往他裤腿上溅,他回头看了一下,却没说话。
进了屋,我心虚地瞅了一眼原来放漆皮木桶的地方,一圈水渍是桶印的注脚,明白类似搬家丢了孩子的错误我刚刚犯完。江老师指了指椅子,嗯了一声。我犯了一会愣才坐下。此之前,江老师打开了炉门,又倒了一杯水,双手捂着热杯子又坐在了床尾。
他既没有发现自己一身湿,也没发现我一身湿。我想问他的那粒豌豆覆盖了地球没有,因为他黑着脸在出题,写字的手比握着刻刀还要用力,看上去和纸有爱。我眄了一眼窗台上的舞美人,它搔首弄姿,模样宁静,我便用胸口抵着桌檐儿,生怕中间抽屉伸出隐形的章鱼爪来抓我的心,督促我交出赃款。
江老师把题放在我面前,非常威严地嗯了一声之后,还拍了拍草稿纸,示意我在上面打草稿。头发上的雨水零星滴落在桌面上,我紧擦慢揩的同时,尽量把头往后仰,不让雨水滴湿演算纸。我真想学四条腿的动物抖抖毛,可一见江老师那副嘴脸,只好忍着。在我用湿袖子不断揩拭脑袋的同时,一连串地打起喷嚏来,江老师非常不悦,我只好双手捂着脸,面朝南,头倒栽,屁股对着江老师,喷嚏打得重了,莫名其妙的一份酸楚随之而来,泪水自由地往出走,我赶紧用右脚狠狠地踩了一下左脚,好了,扼制住感受的同时,觉得眼睛也不那么干涩胀疼了。
江老师出的这道题叫“天网恢恢”。他倒不像有啥心思,只是习惯地闭着眼睛想题抑或心算。他的睫毛浓密粗长,我想,就是在上面放上三五根牙签也是掉不下来的。他的手指像吹箫那样缓慢动着。我再看题,题中称6艘警察的汽艇包围了窃贼的摩托艇。汽艇在正六边形的各顶点处,而摩托艇在正六边形的中心,摩托艇的最大速度是25节,汽艇是20节。问窃贼能脱离包围而逃脱追捕吗?若能,如何逃?题中还强调窃贼听到警察队长命令自己的人始终向摩托艇方向包围前进。我琢磨倘若再偷江老师5块钱,国际刑警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江老师还给我画了两个背靠背,直角三角形的提示图,请君入瓮般地在角尖等地方注明了ABCD以及虚线。
“摩托艇是什么?”我一脸天真地问江老师时,主意已经打定了。“是用内燃机发动的小型船舶,速度很高。”江老师说。“那么汽艇呢?”“汽艇也是用内燃机来发动的,一样的。”“既然一样,为什么让警察坐汽艇,窃贼坐摩托艇呢?”“可以反诘。警察坐摩托艇,窃贼坐汽艇好了。”“为什么不让警察和窃贼都坐一样的呢?”“可以呀,可以呀。”“可以问一下内燃机是什么东西吗?”“内燃机是热机的一种,燃料在汽缸里燃烧,产生膨胀气体,推动活塞,由活塞带动连杆转动机轴。”我听明白了,“噢——”的一声的同时,发现胡搅蛮缠的热情之所以稀里哗啦,是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像主教大人,脸上一副帝国主义的神态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我的视线像折断的直尺,只能伸展到江老师的膝盖上,“瞧你丑得像个膝盖似的!”法国女人就是这么骂人的。江老师的膝盖瘦得像海鸥牌照相机,见棱见角,尽管他穿着厚厚的棉裤。我在这儿耗什么?念头一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割了头弃在场面上的谷穗子软耷耷的,还觉得有着毛泽东巨大前额的江老师就是前来收拾我的便衣警察。
被迫做算术题的心境和被监控的感觉一旦搅和在了一起,我只剩下智慧之路了,“空降兵要是来捉窃贼的话,囊中取物吧?”我问江老师。
江老师指着我的卷子说:“我提示你,窃贼惟一能脱离包围的策略就是通过正六边形,从这儿,注意它的顶点在开始时分布着警察的汽艇,任一边中点的直线驾驶摩托艇,我警告你,甭打空降兵和无人驾驶飞机的主意!我……”江老师还没讲完,门外传来非常浓重的客家普通话的呼喊:“江老师,江老师!”
江老师站起来去开门,我从门缝看到把“师”念成“细”的韦荷马老师。韦荷马对江远澜说:“走走走,方向明和张菊花叫你开会呢,说让我顶瞿昙海伦的课,走走走,商量商量。”韦荷马有一副客家人特有的大嗓门,中气十足,虽然个头矮江老师一截子,但壮得牛犊子似的。事后我听说了韦荷马的故事,尤其是他怕老婆怕得精彩纷呈的故事。
“噢,有学生哪,先回,先回,啊?”韦老师一边决断又一边征求江老师的意见。江老师像屋子里只留下空气了似的,抓起锁要锁门,“我要撒尿!”情急之中,我大喊道。江老师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