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5-别看我的脸-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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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见了我,嘿嘿地笑两声,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
老胡曾经当过“最可爱的人”,但据说他花得一塌糊涂,所到之处花迹斑斑,要不也不至于沦落到我们单位来看大门。这么一个花人,想来总有些特别,就像一条猎狗,眼睛和鼻子都比别的狗灵便。于是我就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和鼻子,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你是看出来的呢,还是闻出来的?”
“哎呀徐阳,我开玩笑的,胡说八道,你就当我放屁行吗?”
老胡急得把老脸皱成一团,他以为我生气了。我坚持要他说。老胡被逼无奈,便小心地笑着说,反正就那么回事,说也说不清楚,比方你这儿,这儿……都跟平常不一样,让人觉得就是那回事。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自己的脸,额头上比划一下,眉眼那儿比划一下,他比划了整张脸。我的脸一点一点地灼热起来。我想我这张脸还是脸吗?但我相信老胡说的都是真的。我怀疑自己的体味都腥膻刺鼻,站在别人面前或者走在大街上,我浑身发毛,像没穿衣服。这种感觉很不好,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窝着一股火。下班回家后我一把扯掉那块绒布,把它抛在一边,拿起画笔,在画面上加了一只蟑螂,然后我愣愣地看着这只蟑螂。--我怎么画了一只蟑螂?我肯定不是要画一只蟑螂,我大约是想涂掉这幅画吧?可是却画了一只这么龌龊的东西。我还把它安排在衬景褶子的明暗交界线上,和余小惠构成一种紧张的对应关系——离余小惠很近,只要继续向前,它最先到达的地方就是余小惠的胯。我愣了半天。我想我就是这只蟑螂吧?
我把这幅画藏起来,把它塞进了床底下。然而刚把画塞进去,一只蟑螂就爬出来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只蟑螂,看着它驮着一小片栗色的光亮,以为是我画的蟑螂活了,心想还有这种怪事?我心里悸跳着,又把画抽出来,看见蟑螂还在画面上;再看地上的活蟑螂,却早已不知去向。莫非它们还真是一只蟑螂?我抓起一瓶颜料对准画面上的蟑螂一挤,接着用大拇指一捺,它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我决定要消灭所有的蟑螂。我消灭蟑螂就是消灭自己。我在和自己作斗争。我翻箱倒柜,趴在地上,把大半张脸塞在床底下。床底下有一股浓郁的干霉味,我的喘息使灰尘很迷乱地飞起来,飞了我一头一脸,塞满了我的鼻子,弄得我大声地打着喷嚏。接着我又挪开柜子,移开书橱,把那堆画搬来搬去。我嘁哩嘎喇地折腾了一个晚上,结果只找到了七只蟑螂。我向它们宣布,现在我来消灭你们!我踩死了两只,用一本书拍死了两只;有一只逃到了顶板上,我脱下一只皮鞋砸过去,一连砸了三次,终于把它砸死了。剩下的一只从窗口飞走了,一只从门缝里跑掉了。我拿从窗口飞走的没有办法,只好追从门缝里跑掉的。我拉开门,一股风冲进来,过道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气咻咻地说,今天先饶你一命。
这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打扫了蟑螂的尸体,又忙着打扫自己。我浑身是灰,里面的衣服被汗湿透了。
第二天我两个眼睛红红的,不住地打呵欠。可是一到单位上,我两个耳朵又竖起来了。我竖起耳朵不是为了听跟我住一个单元的同事骂我,他们说昨晚上被我吵了一夜,徐阳你嘁哩嚓啦地干什么呢?像拆房子一样?我只是朝他们笑笑。我由他们骂,什么也不说。我用耳朵专心地关照着传达室的动静。我的工作室离老胡的传达室有五、六十米,就是世界百米冠军冲刺也要五、六秒钟,可只要他那里电话铃一响,我却每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不漏。每一次电话铃响过之后,我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老胡向我跑过来。我盼了一天,又盼了一天,什么也没盼到。我便忍不住跑去问老胡,“有没有我的电话?”老胡嘿嘿地笑两声,说:“你还怕我把你的电话给吃了?”
我想余小惠她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找我?我觉得我被冷落了。这情形就像两个人合骑一匹马,正在狂奔着,她轻轻一拨,就很无情地把我拨下来了。我重重地落在尘埃里,既茫然又无措。
我下马的原因是因为有人要上马。要上马的是她那个王八蛋未婚夫。那个未婚夫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真是个王八蛋,不好好读书跑回南城来干什么?余小惠也做得出来,未婚夫一来便抛下我,天天陪着他,两人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虽然余小惠有言在先,跟我说得很明白,我也不能说自己不明白,但事到临头我还是受不了。我想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一样。我心里就像有一千只尖牙利齿的虫子在那儿咬着,我动不动就想,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床上?
就在我醋意难平的时候,剧团里那个矮个子武生陆东平鬼鬼祟祟地找到我,他怀里揣着两部毛片,但他说是奥斯卡获奖影片,问我看不看?我一点也不怀疑,说看,为什么不看?我还问他,看个录相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第一部分第5节 为什么踢掉我的门?
其实陆东平用不着骗我,他就明说是法国毛片,我也照样会说,看,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呢?不看我干什么呢?或许我想看的就是毛片。陆东平说最好在你那儿看。我说就在你家看不行吗?陆东平说,片子有些毛,我老婆在家怎么方便呢?我说那就到我那儿去吧,我那儿方便。陆东平他们便抱个录相机跑到我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在此我要先说说余小惠的叫声,--她究竟是怎么叫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她叫得湿润而粘连,叫得人心里又痒又飘,至于具体怎样,我一点也说不出来,更没想到会对另一个人形成致命的伤害。这个被伤害的人就是陆东平。这谁想得到呢?在那样的时候,谁还会去想隔墙有耳?那个人会因此而发狂,并且精心设计了一个阴谋?
事情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事情来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看毛片。片子一放我就知道是毛片,而且是法国毛片。我心里咯登一下,喉咙干干地说,怎么是全毛?陆东平一脸的无辜,也说,怎么是全毛?然后我们就直着两眼看下去了。我不知道阴谋已经开始了。在第一部片子放到一半,一男一女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陆东平的呼机响了,他煞有介事地看看呼机,边看边说店里有点事。陆东平说得很自然。其实也没人管他自然不自然,都面红耳赤地盯着那一对嗷嗷直叫的男女。他也确实有一个书店,店面就在城东书市里。他拍拍一个跟他同来的姓陈的花脸的肩,说老陈跟我走吧,帮个忙。姓陈的花脸还显得不大情愿,但陆东平还是把他拉走了,陆东平说你看不够呀?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一个叫赵明的打鼓佬。他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三个人来找我。他们不是敲门,而是飞起一脚,把我的门踢得歪在一边,一块板子飞了起来,哐当一声落在床前,破茬白白的,很狰狞的样子。
我吓得跳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呆呆地看着那块板子,然后就看着那三个破门而入的人。打鼓佬赵明反应比我快一些,他在跳起来的同时已经把录相机关了,然后也脸色煞白地看这三个人。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那三个人的脸都亮晃晃的。
他们把亮晃晃的脸对着我,点着下巴说:“你就是徐阳吧?”
我点点头。我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踢掉我的门?”
他们都冷笑一声,把录相带拿在手上,二话不说就伸手过来抓我。三个人六只手,像抓小鸡似地把我抓住,抬脚就踢。我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凭什么踢我?!他们板着脸不吭声。他们都穿着硬梆梆的皮鞋。他们的皮鞋恶狠狠地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的嘴肿了,脸上在流血。我觉得我的手断了,肋骨断了,腰椎断了。我觉得我到处都断了。我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双手抱着脑袋窝在那儿。他们的脚像暴风雨一样,疯狂而密集。我听见我的身体像一面鼓似的嘭嘭乱响。我的血流到嘴里去了,腥咸腥咸的。我想我到处都在流血。我的脸贴着地,旁边是那块破门板。
我眼前黑黑的。我看见的东西都是黑黑的。门外站着一些人,也是黑黑的,像一些影子。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影子像是我的一些同事。我的同事怎么站在那儿呢?他们怎么一声不吭呢?那三个人在我房间里到处乱翻,我的颜料画笔丢得到处都是。他们一幅幅地看我的画。一个瘦高个把身体弯得像只虾米,把我藏在床底下的画抽了出来。他歪着头看着画中的余小惠,噗噗地吹两口灰,嘴里发出湿漉漉的啧啧声。接着他们开始收拾地上的画,用一根塑料绳子把画都绑起来。
我说:“你们不能拿我的画。”
他们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画,两个人弯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来。门口那些人让出了一条路。我看清了他们真是我的同事。同事们都不吭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眼睛都瞪得很大。我发现他们不是在看我,也不是看那三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是看着裸体的余小惠。那幅画被摞在最上边,抱着画的是瘦高个,他有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他故意慢慢地转身,使我的同事们能够看得更清楚。我看见我的同事们的眼睛像兔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我想抓住楼梯上的护栏。但是我抓不住,他们一用力我的指头就像要断了似的。我又把一条腿插进护栏里。他们冷笑着,像拖一只麻袋一样拖我。我听见我的腿发出吱吱恋纳音,都快要别断了,我只得大声地请他们等一等。我疼得发颤。我颤着嘴唇说:“等一等,我把腿拿出来。”他们又冷笑,往后退了半步,看着我呲牙咧嘴地把腿从护栏中抽出来。
我嘴里唏唏地响着,看着我的正在冒血珠子的腿,这才发现我只穿着裤衩。我对他们说:“我怎么能穿一条裤衩跟你们走呢,让我回去穿条裤子吧?”他们说:“你还怕羞?这样正合适。”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我拖下了楼,拖到了大街上。
我只好夹着两条腿。我弯着腰夹着腿,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街上全是阳光。南城街上绿荫如盖的泡桐树早已被人们连根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樟树。对于铺天盖地的阳光而言,小樟树显得可怜兮兮的,它们连自己的那一点影子都被阳光穿透了。我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烈的阳光使我把眼睛眯起来。
我问瘦高个:“你们是什么人?”瘦高个说:“问什么问?有本事以后跟我算账吧。”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因为你是个流氓。”我把脸皱起来,说:“你说谁是流氓?”他说:“你。”我问他我怎么流氓?他说:“你还装傻。”我说:“我装什么傻?你说我是流氓,我流氓了谁呢?”瘦高个说:“嗦什么?快走吧,你去跟联防办说吧。”我说:“你是联防办的吗?”他拉长了瘦脸说:“你管我是哪儿的!”
我又对打鼓佬赵明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打鼓佬一个劲地摇头,“谁知道呢?”他吊着两条眉,哭丧着脸,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
第一部分第6节 我不是流氓!
街上很多人,但是没有人看我。我大可不必夹着腿。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飘过来,集中在画中的余小惠身上。阳光使油画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人们的目光又红又亮,比阳光还亮,还刺眼。这么刺眼的目光使我感到了一种酸涩和疼痛。我觉得我的画马上就要被他们的目光烧着了。他们不断地围涌过来,像蚂蚁一样一团又一团,从人行道上挤到了街两边,蠕动着塞满了一条街。我眼前全是黑鸦鸦的人头和从他们头上飞起来的目光,满街乱糟糟地响着叫声和榧子。南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了。瘦高个异常亢奋,他踮起脚把画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对瘦高个说:“我求求你,别举那么高行吗?”他根本不理我。我又说:“你能不能脱件衣服遮住她?”他我一眼,哼一声,像叫卖一样吆喝着:“看吧看吧看吧,大家都快来看吧——!”
有几个交警忙前忙后地跑着,仍然无济于事。交警发现了阻塞的原因,他们朝那幅画看了看,很快便有一名交警挤过来,指着瘦高个说:“你疯什么你?!”交警命令瘦高个把画放下来,并且飞快地脱下警服盖住了它。交警说:“你游行呢?啊?小心我叫人来铐你!”这名交警便跟在瘦高个后面走着,不住地推操他,叫他快走。人群还不肯散去。临近黄昏的时候,这支队伍来到了一个联防办。交警推着瘦高个,瘦高个和另外两个人推着我和打鼓佬,一起从挂了块大牌子的门口走进去。
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中年人看看门外蚂蚁一样的人群,又看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对他说:“我不是流氓。”一路跟来的交警对他说:“还有那个瘦高个,也不是好东西,别他把放走了。”瘦高个不服,直着脖子说:“我抓流氓还犯法了?”交警说:“你抓不抓流氓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你制造混乱妨碍交通!”
我没有看见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去的,也不知道那个瘦高个被关在哪里。我和打鼓佬赵明被留在一间屋子里,我的画也留在这里,却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打鼓佬赵明在黄昏来临之前也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晚上他们团里来了人,把他领走了。瘦高个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在这儿我没有再见过他。
呆在拘留室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眼巴巴地看着打鼓佬走了,心里希望我们单位上也来人,把我也领走。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单位上那么多同事看见我被人家带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管我的死活。我全身很多地方都肿起来了,到处紧绷绷的,泛着青紫色。我的裤衩沾满灰尘,白背心上的血渍已经干成了几点黑红色。我用力弯着肿胀的指头,用指甲刮着背心上血渍;另一只手则被一副手铐吊在窗栅栏上,手铐和钢筋栅栏不时地磨碰出粗糙而坚硬的喀喳声。
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他们把手铐铐住我的手腕时我没什么感觉。我平生头一回戴手铐,居然没什么感觉。他们铐得很快很专业,抓着我的手的同时,喀嚓一声,手铐就被铐上了。我扭头看了一下,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这东西很陌生,戴在手腕上不怎么舒服,又凉又硬。我说为什么铐我?他们说例行公事。这是一个很强硬的理由,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就这样接受了一副手铐。我觉得很委屈也很窝囊。那三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真的就这样成了一个流氓?
我开始摇晃手铐,想让它跟铁栅栏碰出更大的声音,但没摇几下,它就紧了起来。这是谁发明的手铐,它怎么这么缺德呢?它发出轻脆的咔咔声,咔一下紧一点,没咔几下就吃进肉里去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流出了一条细长的红线,停留在我的胳肢窝里,滋润着我的液毛,许久之后,又从液毛上滴落在刚被刮干净血渍的妆承纳稀N铱醋虐妆承纳系暮焐血渍缓慢地洇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我哑着喉咙喊着。
我换了一口气,又喊。我发现大声喊叫会使人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我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