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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汽车城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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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亚当是放下心了。
  一到门外,埃莉卡把顺手穿上的那件软羔皮外套拉了拉紧,步子轻快地走出去了。她头发上裹着一条围巾。空气凉飕飕的,不过,在汽车城吹刮了一整天的风倒已经停了。埃莉卡喜欢在夜里散步。在巴哈马群岛那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到了这里也还是这样,尽管朋友邻居有时候都警告她不要在晚上出去散步,因为近年来底特律的犯罪活动层出不穷,多得惊人,在市郊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一度认为是犯罪活动几乎绝迹的地方,现在即使在那里,也发生谋财害命和持械抢劫的事了。
  可是,埃莉卡情愿冒险散步。
  夜色深沉,云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但是从夸顿湖边那些房子里透出来的亮光,还是亮得让埃莉卡看清路。她走过这些房子,有时还看到里面的人影,不由得想知道别人家在各自环境里的情况,这些家庭有没有别扭、误解、矛盾、问题。明摆着,大家都有一点,他们多数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说穿了,她就是想知道:这些人家墙院里的婚姻,跟亚当和她自己的比较起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大多数邻居都是汽车行业里的人,在他们中间,眼下,夫妻离异仿佛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美国的征税法助长了这个风气,许多高薪经理已经发现,只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他们就可以有自由了。这笔赡养费,对他们几乎算不了什么,是从薪金上刮下来的,因此他们只是不把这笔钱作为所得税付给政府,而是付给前妻罢了。这个工业中有少数人,竟然还离过两次婚呢。
  可是,成为新闻的却往往是垮掉的婚姻。相反的事例也多的是,都是久经考验的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埃莉卡想起她来到底特律以后听到过的名字:里卡多家,格斯顿伯格家,努森家,艾柯卡家,罗奇家,布兰布利特家,等等。也还有一些再度结婚的突出事例:亨利·福特家,埃德·科尔家(上列各家均为美国汽车公司老板或经理之流人物。译者注),罗伊·蔡平家,比尔·米切尔家,彼特和康妮·埃斯蒂斯家,约翰·德洛伦家(科尔为美国当代机械工程师,蔡平为美国汽车公司经理,米切尔为汽车设计师,埃斯蒂斯为总工程师。译者注)。
  情况总是这样,要看那是个什么人。
  埃莉卡散了半小时步。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朝着雨丝抬起脸,淋啊淋的,给雨淋湿了,水滴往下流,可心里多少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屋子,没有去打扰亚当,他仍然待在起居室里,埋头在文件中。
  埃莉卡上了楼,擦干脸,梳好头发,随后脱掉衣服,穿上今天下午买来的那件睡衣。吹毛求疵地朝身上打量了一下,她发觉这件几乎透明的米色尼龙睡衣比她在商店里想象的还要合适。她涂了点橙色唇膏,随后又洒了大量诺雷尔牌香水。
  她在起居室门口,问亚当道:“你还要待很久吗?”
  他抬眼一看,又垂下眼帘,望着手里那蓝封面的文件夹。“也许还要半小时。”
  看样子亚当并没有注意那件透明的睡衣,这跟上面印着《美国汽车卡车登记统计预测》的文件夹,分明是无法比拟的。埃莉卡希望那香水也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象刚才一样走到他的椅子背后,可是结果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吻,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明天见;别等我了。”她想,她还是泡在樟脑油里的好。
  她上床去睡了,把被头毯子翻开,躺着,她越等欲火越旺。眼睛一闭,就恍如亚当来了……
  埃莉卡睁开眼睛。床边的钟指出,不是过了半小时,而是近两小时了。
  这时是子夜一点。
  没隔一会儿,她听到亚当上楼来了。他走进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老天爷,我累啦”,说着,瞌睡矇眬地脱去衣服,爬上床,几乎一转眼就睡着了。
  埃莉卡悄没声儿躺在他身边,她还要好久好久才会睡着呢。过了一会,她恍如又在露天走着,轻柔的雨点洒在脸上。


  就在亚当和埃莉卡·特伦顿没有能弥缝两人之间逐渐扩大的裂罅,就在布雷特·迪洛桑多对“参星”恢复了信心,却还在仔细考虑着他那作为艺术家的命运,就在巴巴拉·扎勒斯基在马提尼鸡尾酒底深处看到了挫折,就在她那担任副厂长的父亲马特·扎勒斯基挺过了另一个压力锅似的工作日,就在发生这种种事情的下一天,底特律的内城出了一件小事,跟上面提到的五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在几个月后产生的影响,却对他们都有牵连,都有触动。
  时间:晚上八点半。地点:闹市区,第三街,靠近布雷纳德路。一辆空的警察巡逻车停在街沿边。
  “把你那黑屁股贴着墙,”白人巡警命令道,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抓着枪,让手电光朝罗利·奈特上上下下照着,电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眼睛就眨巴起来,待在那儿。
  “现在转过身去。把两只手举到头顶上。照着做啊!——你这个该死的惯犯。”
  罗利·奈特一转过身,白人巡警就关照黑人伙伴说:“把这个杂种搜一下。”
  给警察拦住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黑人,刚才在第三街漫无目的蹓哒,有辆巡逻车在他旁边停下了,跳出两个人来,拔出了手枪。这时他不服道:
  “我干了什么啦?”等到第二个警察的双手从他腿部摸上来,摸遍他的全身时,他不由得吃吃笑了。“嗨呀,啊呀,好痒呵!”
  “闭嘴!”白人巡警说。他是个老刑棍子,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个很大的肚子,几年来一直乘坐巡逻车,肚子才大起来的。这个巡逻任务,他已经担任了很久,值勤时也从不马虎。
  黑人警察比他小好几岁,资格也浅得多,这时垂下了双手。“他没有什么。”他一边走回来,一边低声问道:“他的屁股肤色有什么关系啊?”
  白人巡警一脸震惊。刚才从巡逻车里下来,他们一直在忙着,仓促中他忘了他的老伙伴(也是一个白人)今夜害病,请了假,就由一个黑人警察来代替了。
  “见鬼!”他急忙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哪怕你跟他是一个肤色,你也不象那个讨厌鬼一样低级。”
  黑人巡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他原想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说出口。反而关照那个贴在墙边的人说:“你可以把手放下。转过身来。”
  那人照办了,白人巡警就厉声说道:“刚才半点钟里,你在哪里,奈特?”
  他叫得出罗利·奈特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在这一带经常看到他,而且也因为在警察局档案里看到过,档案上载明他坐过两次牢,其中一次还是这个警察亲自把他逮捕的。
  “我在哪儿?”这个年轻黑人惊魂甫定。虽然他腮帮凹陷,看得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点无力的样子,而是流露出满腔怨恨。“我跟一个白人骚婆子在睡觉。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听她说她的老头子是只白肥猪,他不中用。碰到她要男人,就上这儿来。”
  白人巡警向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血管都胀红了。他打算拿枪口朝那张瞧人不起、拿人笑话的脸上砸下去。事后,他可以说是奈特首先动手揍他,他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这番假话,他的伙伴会帮腔,他们总是这样相互包庇的,可就是,他忽然记起来了,今夜的伙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这人说不定很难对付,以后会来捣蛋。因此这个警察就克制住了,他知道总会另有时间地点,叫这个自作聪明的黑鬼吃不了兜着走的。
  黑人巡警向罗利·奈特嚷嚷着说:“别乱碰运气。告诉我们,你刚才在哪里。”
  年轻黑人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巡警总是敌人,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黑人巡警嘛,更坏,因为他是官老爷的走狗。可是他还是朝对街一家地下室酒吧间做了个手势,回答说:“在那里头。”
  “待了多久?”
  “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也许三小时。”罗利·奈特耸耸肩。“谁去记多少时间啊?”
  黑人巡警问伙伴说:“我要不要去核实一下?”
  “不用,白白浪费时间。他们会说,他到过那儿。他们都是他妈的扯谎专家。”
  黑人警察指出:“在这段时间里要从西大街和第二街赶到这儿,他好歹也得长上翅膀才行。”
  前几分钟,警备车上无线电里传来了警讯。离这儿十八条马路,靠近费希尔大楼,发生了一件持械抢劫案。罪案刚刚发生。两个嫌疑犯乘一辆新型轿车潜逃了。
  几秒钟后,这对巡逻警察看见罗利·奈特一个人在第三街上蹓哒。虽然在这儿,一个单身的行路人,八成是不可能跟住宅区的抢劫案有瓜葛,但是,白人巡警一认出是罗利·奈特,就吆喝着把汽车刹停,随后跳下了车,弄得他的伙伴也只好跟着下车。黑人警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传来出了抢劫案的警讯,就有借口可以“拦截搜查”了,那个警察只要知道能逃得了处分,他总是乐于拦截行人,吓唬他们,不过,事情当然也真叫凑巧,给他挑中的对象偏偏都是黑人。
  他在警察大队里素来以狠毒野蛮出名。他的同伴黑人警察认为他的狠毒野蛮是跟恐惧心理分不开的,他在黑人区值勤时,不总是提心吊胆吗。恐惧自有一股臭味,抢劫案警讯传来那会儿,黑人警察闻到身边那个白人警察发出那股浓浓的臭味,他们跳下汽车那会儿也闻到,甚至连现在也闻得到。心里一恐惧,卑鄙家伙就会变得更卑鄙,事实上也是如此。要是这人手里还有权的话,那就会变成一头野兽了。
  倒不是说在这种环境里不应当提心吊胆。其实,一个底特律警察不知道恐惧,那正好暴露他缺乏知识,没有想象力。内城的犯罪率大概在全国数第一,在那里,警察都成了众矢之的,始终是泄恨的对象,往往又是砖头、刀子和枪弹的靶子。保全性命既然要靠机灵,那么有一点恐惧也合乎情理;碰到要出危险了,或者说,似乎要出危险了,那么起点疑心,多个提防,来个眼明手快,也不无道理。这好比打仗,警察就在火线上。不管打什么仗,人类举止行为的细枝末节,什么礼貌啊,心理啊,宽容啊,仁慈啊,都看成无关紧要,统统撇在一边,就这样,战争越演越烈,双方的敌对情绪,往往各有各的原因,也始终存在,而且还不断增长呢。
  那个黑人巡警也知道,有少数警察,倒学会了提心吊胆过日子,却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一些人都了解时代的性质,黑人的情绪,黑人的挫折,亏待黑人的悠久历史。这种警察,白人也好,黑人也好,使得战争多少缓和了一些,不过也很难知道缓和多少,因为他们并不占多数。
  使稳健派成为多数,使底特律警察大队的水平普遍提高,这两点是最近就任的警察队长宣布的方针。但是警察队长要达到目的,前面却挡着一大批实有其人的警察,数量很大,他们出于恐惧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都是些明目张胆的种族主义者,此时此地的这个白人巡警就是一例。
  “你在哪儿干活,讨厌鬼?”他问罗利·奈特。
  “我跟你一样。我不干活,光是混混日子罢了。”
  那警察又气得鼓起了脸。黑人巡警知道,他要不在那儿,他的伙伴一定会挥出拳头,朝恶狠狠瞪着他的那个虚弱的年轻黑人脸上打过去呢。
  黑人巡警告诉罗利·奈特:“快走!你扯蛋扯得太多啦。”
  回到警备车上,那另一个警察冒火了,“说真的,看我不把那个杂种抓起来。”
  黑人警察心想:你是会那么干的,也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等你那个老搭档一回来,就会动手,不管捏造什么罪名打人,抓人,他都会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这一类种族仇杀的事,过去有过不少呢。
  一时冲动之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黑人巡警说:“等一下!我就回来。”
  等他走出车,罗利·奈特已经在五十码路以外了。
  “嗨,你!”等年轻黑人一回过头来,他就招了招手,随后迎上前去。
  黑人巡警朝罗利·奈特探过身去,模样可吓人。但是他心平气和说:“我的伙伴要想法子抓你,他会抓你的。你真是个傻瓜蛋,居然扯个没完,我可没有欠你情。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要警告你:不要露面,最好是——离开城,等那个人冷静下来了再来。”
  “好一个叛徒黑佬巡警!我干吗要听你的话啊?”
  “没什么理由。”警察耸耸肩。“那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我有什么法子离开?叫我到哪儿去弄到白花花的钱,搞到吃的喝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讥诮,但不怎么气势汹汹了。
  “那就不要离开。别露面,象我刚才说的。”
  “在这儿要不露面也不容易,老兄。”
  对,是不容易,这点,黑人警察也知道。碰到有人要抓你,又知道你在哪儿,那可不容易背着人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情报不值钱,只要你知道内城的情报门路就行;大不了花一针海洛因的钱,许一点好处,甚至只消适当威胁一下就行。讲义气在这儿可吃不开。不过,到另外一个地方,躲过一段时间,至少也会有好处。警察就问:“你干吗不干活?”
  罗利·奈特咧嘴笑了。“你不是听到我告诉你那个臭猪朋友……”
  “少说俏皮话。你要干活吗?”
  “说不定。”尽管嘴上这么答应着,可是他心中有数,简直没什么活轮得到他罗利·奈特这样犯过案的人去干。
  “汽车厂在招工,”黑人巡警说。
  “那是臭白佬天下。”
  “那里有好多顶呱呱的活呢。”
  罗利·奈特抱怨说:“我曾经试过一次。有个白人瘪三说是不行。”
  “再去试一试。给你。”黑人巡警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公司招工处的一个熟人头一天给他的。上面有招工办事处的地址,名称,办公时间。
  罗利·奈特将卡片一把捏皱了,塞进口袋里。“什么时候我高兴,娃娃,我就操它。”
  “随你便,”黑人巡警说。他走回汽车那儿去了。
  他那个白人伙伴不胜怀疑地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叫他冷静下来了”,但是没有细说。
  黑人警察并不想受到威吓,但也不愿发生争论——至少目前不想争论。
  尽管底特律的居民,黑人占百分之四十,可是警察大队中几乎百分之百是白人的状况,直到最近几年才算结束,何况在警察局里,旧势力仍然占上风呢。
  自从一九六七年底特律发生几次暴动以来,在公众的压力之下,黑人警察的人数才有所增加,但是,黑人在人数上、级别上、势力上,都还抵不过那力量强大、面向白人的底特律警察联合会,在任何一次黑白人之间的冲突中,在局里甚至还不能确保公道。
  因此,继续在半信半疑的敌对气氛中进行巡逻,这种情绪恰好反映出底特律黑白种族间的紧张状态。
  无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个人的虚张声势,往往只是徒有其表。罗利·奈特的内心深处,倒也不是不害怕。
  他害怕那个白人巡警,刚才他竟然蠢得把他冒犯了,现在他明白自己刚才不顾前后,乱发脾气,一下子就忘了象往常那样步步小心了。他更怕再去坐牢。再一次判罪,大概会判长期徒刑。罗利已经被判过三次刑,其中两次是坐牢;现在不管出什么样的事,都休想得到宽大处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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