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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封面(短篇小说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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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芸看着她的作品,作个公平的评估。

  同学中天才横溢者大不乏人,她的成绩一向只是平平,人家思潮一意念如万马奔腾,她只能谨守岗位。

  若真的要捧,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不失,文雅愉快是她的画风,但,她不是天才。

  知芸又站在镜前打量:外型倒是艺术家的外型,瘦削,但该长肉的地方并不输蚀,秀气的五官,最好看的是眼睛,圆而且亮,皮肤白皙光洁,无斑无驳。

  又懂得穿衣服,一袭普通的裙子,一条粗布裤,都衬得飘逸美观。

  冯氏,会不会看上了这副皮相?

  像他那种年纪,至少应该结婚十年以上了。

  打听一下,立刻可以知道。

  但知芸一直没有问。

  他们一行数人飞到纽约,一切有专人安排好,知芸像位明星似微笑点头接受访问,漂亮面孔不论国籍,多少占些一便宜,报上照片登得很大。

  画展开幕第二日,知芸从外头回酒店套房,推开门,看到冯季渝站在窗前。

  知芸放下购物纸袋,悄悄走到他身边,他转过头来。

  知芸说:“你都没通知我们去接。”

  冯季渝答:“我是临时决定的。”

  知芸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毛衣,领口别着那只胸针。

  “画展很成功。”。

  知芸笑得很畅快,“都这么说。”

  “以后身份不一样了。”

  “会吗?”知芸还有点怀疑。

  “商业社会的律例,其实非常简单。”他解释。

  知芸看看他。

  过一会儿他问:“今晚,我们可以一起晚饭吗?”

  当然。

  他们没有出去,就在酒店里,叫侍役把食物送上来。

  知芸觉得有义务陪他聊天,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仿佛很想说话的样子。

  冯季渝喝着酒,过一会儿才说:“我举行第一个画展的时候,也是廿四岁。”

  知芸着实吓了一跳,“你也是画家?!”

  他微笑,“可以这么说。”

  “你从来没提过。”

  “差不多廿年前的事了,美术学生潦倒的居多。”

  知芸知道她今夜有故事好听了。

  “我在伦敦毕业,混了三年,一点出息都没有,沦落在苏豪画布景板。”

  知芸吁出一口气。

  “然后有一日,我的命运转变了。”

  知芸静静聆听。

  “我走到当铺去抵押身边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我父亲的金表。”

  知芸的心一动,好熟悉的情节。

  “在当铺门口,我遇见了我的赞助人。”

  “啊。”

  “然后一步一步,我走到今天。”

  知芸笑说:“今天,你也是我的赞助人。”

  冯季渝想一想,“是的。”

  知芸想知道更多,“后来呢?”

  “后来,我结了婚。”

  知芸笑,“让我猜,你同赞助人的千金结婚。”

  “不。”

  “不?”

  “我同我的赞助人结合。”

  知芸讶异,“原来她是一位小姐!”

  冯季渝沉默一会儿,“彼时她是一位寡妇,比我年长二十岁。”

  知芸张大双眼,她受了很大震荡。

  她隐隐觉得不妥。

  轮回!

  知芸想到轮回。

  她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按捺下忐忑的心。

  冯季渝说下去:“她尚在生,就住在长岛。”

  知芸沉默。

  “我承继了她所有的事业。”

  她抬起双眼,“你们可有子女?”

  冯季渝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择能者延续事业,毋须子女。”

  知芸轻轻问:“你,挑选,我?”

  冯季渝没有回答。

  他反问:“你认为我当初有没有做错?”

  “不,”知芸答得很快,“我相信冯太太当年是位美人,并且你们志趣确有投合之处,你们是相爱的。”

  冯季渝露出一丝笑,“知芸,你很了解。”

  知芸好奇,“她有没有职业?”

  “有。”

  “她干什么?”

  “知芸,你还猜不到?”

  知芸摇摇头。

  “她也是画家,廿三岁那年,嫁予比她大廿年的赞助人。”

  知芸跌坐在椅子里。

  “天。”

  知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冯季渝看着知芸,“现在,轮到你的选择了。”

  “我。”

  “是,你。”冯氏停一停,“我这美术王国,属于你。”

  “但,冯先生,我并不贪心。”

  马季渝一呆。

  “我只想生活舒适,我并不想坐上后座,那没有意思。”

  冯季渝没料到知芸会作出这种反应。

  “我知我欠你长多,冯先生,但希望以别的方法偿还,我没有野心,时代变了,我们勇于承认我们是普通人。”

  冯季渝握着酒杯,忽然笑起来,“好,好。”

  “我非常尊重你,冯先生。”

  “但你不要做我的继承人。”

  “不不不,我打算结婚生子,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我可不胜任你口中那个戏剧化的角色。”

  冯季渝低下头。

  知芸有点歉一意,“恐怕你又得从头去找承继人了。”

  “来不及了。”

  “什么?”

  “她已病重,希望看到我选择的人。”

  多么奇怪!

  他们像是活在魔幻王国,受魔咒控制。

  知芸说:“对不起。”

  她坚决地表示心意。

  冯季渝站起来,取起外套,他看上去十分疲倦。

  知芸犹疑一刻,“冯先生。”

  他转遇头来,只有一双眼睛,还维持着一贯神采。

  “或许,”知芸吞一口涎沫,“或许我可以偕你去看她,但,不表示──”

  他马上说:“我明白。”

  知芸点点头。

  “明早我来接你。”

  他走了。

  他爱她。

  看得出他喜欢知芸,但是他爱她。

  她也爱他,所以硬是要他四出搜罗承继人。

  因此整件事蒙上神秘的色彩。

  知芸坐下来,斟出酒,喝了一大曰。

  开头的时候,或许是为了事业前途,到最后,他们深深爱上对方。

  知芸吁出一口气。

  她松弛下来,不要怕,她同自己说,爱里没有惧怕。

  知芸近天亮时甜一了一会儿,冯季渝上来敲门,她才忽忽洗睑。

  知芸的面孔同清晨一样秀丽,冯季渝没有说话,带着她上车。

  一路上维持缄默。

  冯太太的住宅近海,是一幢精致的平房。

  大门上镶着二十年代法国狄可式染色玻璃。

  女佣来开门,知芸隐约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是的,屋里的确有病人。

  知芸在会客室等,冯季渝先上楼去了。

  知芸一眼看到架子上摆着的照片,即时明白,为何冯季渝看中了她。

  太明显了。

  冯太太年轻时,穿看香奈儿的套装,那样貌姿势,竟有七八分与知芸相似。

  知芸静静坐下来。

  她真是理想的替身。

  知芸打量屋内装饰,无瑕可击,无论是一盏灯,一张地毯,都矜贵精致,侧重收敛的美,因为无论什么,一旦耀眼,即变伧俗。

  冯季渝下来,伸手招她。

  知芸立刻跟上去。

  冯太太的房间在二楼,她背窗而坐,知芸面光,一时看不清她的五官。

  冯季渝安排知芸坐下,便静静退出。

  知芸但觉气氛无比诡秘,但强自镇定。

  只听得冯太太轻而辏的声音说:“很好,很好,你戴着我的胸针。”

  知芸只得点点头。

  她看到冯太太的轮廓了,灰白头发,小小的面孔,穿着袭黑衣,并不像重病之人。

  冯太太又说:“我很高兴。”

  知芸努力维持微笑。

  “季渝,他都跟你讲清楚了吧……”

  冯太太忽然咳嗽起来。

  知芸欠一欠身。

  冯太太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巴,过一会儿低声说:“我没事。”

  知芸握着手。

  “季渝说,你的声音也像我。”

  知芸只得开口,“不知道是不是。”

  “像极了,”冯太太牵牵嘴角,“我遇见季渝时,却已经老大。”

  知芸说:“我不认为如此,那正是一个人最华丽的岁月。”

  “是吗,你们这一代的想法是勇敢清新的。”

  知芸微笑。

  “季渝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

  “他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好好爱他。”

  知芸低下头。

  “我很固执,我一定要见过你才放心,我怕他在我去后,孤独到老。”冯太太叹息一声。

  知芸难以相信,在今时今日,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存在。

  这个时候,冯太太再度剧咳起来。

  外头的人听见了。

  看护与冯季渝一起推门进来。

  他们去扶住冯太太。

  知芸站起来,这次会面,到此为止。

  冯太太传奇的一生,恐怕也差不多了。

  知芸独自走下楼去,在原位上等。

  不一会儿,冯季渝也下来了。

  他斟了杯雪莱酒,喝一口,转身同知芸说:“谢谢你。”声音相当平静。

  知芸双目有点濡湿。

  “你可以走了,司机在外头等你。”冯季渝说。

  知芸凝视他。

  “去吧,你是自由身。”他温和的说。

  知芸仍然没有动身。

  冯季渝又说:“放心,你的画会逐渐升值,我对你的栽培断不会血本无归。”

  知芸太感激他,不由自主过去,拥抱他,把脸埋在他胸口一会儿。

  冯季渝叹口气。

  知芸放开手,走到那道染色玻璃大门前,拉开它。

  天空中有海鸥旋转低飞,空气中带海盐的清新。

  司机一看见她,立刻打开车门。

  知芸拉拉衣襟。

  她触摸到那枚胸针。

  转身看那幢平房最后一眼,知芸上车去。

  上一代的传奇,延伸不到这一代来,知芸感喟,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车子朝公路驶去,一小时后抵达市区,那繁嚣的都会,容纳不了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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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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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踪

                  月季发觉那位女士跟着她,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同男朋友弥白说过这件事。

  弥白说:“或许,妳是她多年失散的亲人。”

  月季笑。

  弥白说:“可能,她才是妳亲生母亲。”

  月季推他一下。“请别夸张。”

  “她可长得像妳?”

  “我长得像我母亲。”

  “啊,那这个假设不成立。”

  月季问:“那她为什么跟牢我?”

  “妳最近有否与有妇之夫太过亲密?”

  “我所认识的唯一有妇之夫是我父亲。”

  “那么她亦无可能是妒妻。”弥白说。

  月季想,真要命,这个题材落到俏皮活泼的弥白手中,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怎么,”弥白问:“害怕?”

  月季摇摇头。

  “把这位女士形容给我听。”

  “约莫四十年纪,看上去像三十五、六--”

  弥白啧啧连声。“真厉害,明明看上去只得三十五、六,妳却知道她实际上有四十岁,了不起,女性对同胞的年龄最清楚,对自己的岁数最迷糊。”

  月季问:“你要不要听下去?”

  “请说请说。”

  “衣着非常考究,已经证实她是在大机构内做高级行政人员的时代女性。”

  弥白有点意外。“这么说来,她身分比妳高,成就比妳大,不必害怕,她不会向妳要求什么。”

  “我的确不怕。”

  “恐怕是妳多心吧,人家根本没有跟过妳,喂,是不是妳跟着她?年来最流行把黑讲成白,把白讲成黑。”

  “弥白,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同你这种人成为淘伴的。”

  “我有魅力,月季,无法抗拒的魅力。”

  弥白向女朋友眨眨眼。

  月季觉得有理说不清,非要让他亲眼看过不可。

  那位漂亮的女士住在月季附近,因为她们两部车子泊在同一个停车场。

  月季刚自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之后,第一件事,像所有正常年轻人一样,便是买一部跑车。

  这是一辆看上去似一只扁平香烟盒子般的车子,停在哪里,都引得路人注目。

  所以,在某一个早上,月季去取车上班的时候,发觉有位女士在打量她的车子,并没引以为奇。

  使月季略觉意外的是女士眼色异常温柔,人们不常用这样的神情来凝视一辆汽车。

  随即,女士把目光转移到月季身上,月季看到女士一震,立即转头,往另一头走去。

  女士驾驶一辆灰蓝色小型宾士离去。

  这是一次邂逅。

  没隔多久,月季发觉女士的办公室也巧合在同一银行区。

  午餐的时候,月季遇到女士。

  月季是时下年轻才俊的代表,太懂享乐,怎么肯虐待自己,不但穿得好,也吃得好,薪水花得光光,自然有长辈救济,不用愁。

  她俩在法国馆子相遇,月季与两个同事坐一桌,女士也有同伴。

  月季一眼就认出女士,她似乎对米白色有十分大的好感,月季发觉她两次都穿这个颜色,而且穿得得体好看。

  她们当中,隔着三张桌子,月季看到女士前面的蔬菜沙拉,顺口也叫了一客。

  同时与同事说:“年纪大了,还那么幽雅,真不容易,太多女人在四十岁还坚持穿二十岁的衣裳。”

  同事向那边看去。“呵,周君如女士。”

  “谁?”月季好奇的问。

  “广和洋行的董事总经理周君如。”

  月季把这名字记在心中。

  但是,弥白说,这也不能证明女士跟踪什么人。

  月季觉得巧合太多。

  早上,同时在八点四十分往停车场取车,中午,一定在那三、两间餐厅什膳。

  月季试过故意迟出门,有一个星期,她八时二十分便开车出门,结果,周女士也跟着那么做,月季避不开她。

  跟着,月季又转地方吃饭,不到三日,女士又跟上来。

  不能全算是巧合吧。

  月季也索性不再闪避。

  那么漂亮大方的女士并不可怕,事实上月季也满高兴看到她。

  月季时常注意她的打扮,得益良多:呀,原来丝巾可以那般披法,而鳄鱼皮包真是万能配搭……之类。

  月季不介意中年时向她学习。

  没多久,月季在公司附近的公众停车场发现周女士的座驾。

  感情好,一天见三次,比任何亲友都接近。

  不是偶然发生的。

  “不过,”弥白说:“妳们下班时间不可能一样。”

  “你说得对,一个星期都见不了一次。”

  “别多心,巧合而已。”

  月季努努嘴。“不能解释就说巧合。”

  弥白瞪眼。“妳为什么不干脆走到她面前,问她:‘小姐,妳干么跟踪我?’”

  月季沉默。

  “不好意思?”

  “弥白,你应当设法帮我。”

  “又没有困难,何用帮忙?”

  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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