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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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果特别严重,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50条、第53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处王毅死刑。”
3 一手“抓”人间
王毅的失眠是在开二庭后就开始了,特别是老油条王三以他见多识广的种种案例为他分析的结果,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拉住王三,问道:“师兄,是不是会飞钵钵(脑袋)哟?”
王三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你娃娃早知道会这么严重,入室抢劫就不应该杀人嘛;你既然有胆量动刀子,就应该有肩头(勇气)嘛。”
1997年3月31日上午,被重庆中院判处死刑的王毅转入死牢里。这一次,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都失去了:他被钉上铁镣、戴上手铐。
看守所指派了两名服刑犯人照看他。按照看守所的监规,那两名犯人将轮流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也就是说,从3月31日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一双眼睛“照顾”着他。
按照法律程序,无论当事人愿意与否,中级法院在作出死刑判决后,都会上报到高级人民法院复审,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因此,许多在中院被判处死刑的囚犯,中院的上报材料或是当事人的上诉材料到达高院复审时,经重新量刑改为死缓的案例,也屡见不鲜。
与王毅关押在死牢里的,还有一名死刑犯。
王毅当然不会放弃上诉的权利。
在外面,他的亲人为他聘请了律师。
在死牢里,那种活下去的求生欲望使他变得异常的勤奋起来。死牢里有一本《刑法》,自从他一跨进死牢那天开始,那本扔到屋角已经变得潮湿的法律书,成了他每天必读的专用书籍。他几乎是一条一条地研究着那些法律条文,再对照自己的犯罪过程,一款一款地套进去……
那么,怎样才能由死刑改为死缓呢?
大家都知道,死缓就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定义,一般而言,两年后,死缓犯人都能改判为无期,就意味着活下来了。
现在的王毅,只祈盼一个虽然同样残酷但能够苟活的死缓。有了这种思想意识,有了这种强烈的求生欲望,王毅,这位平时对所有的文字都不感兴趣的囚犯,如今对毫无生命力的文字特别地敏感。临上路的头一天晚上,他当着我的面将判决书上的全部内容,一字不漏地背诵了出来。
这是后话。
给他最大启发的是那位与他关押在一起的死刑犯讲的故事。因为同为死囚,彼此之间最感兴趣的话题便是如何由死刑改为死缓。
那则故事说的是清朝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期间,一位杀人犯被判秋后立斩。该死囚的家属找到当时在浙江颇有名气的一位绍兴师爷,请他设计一条活路。那位师爷调来案卷一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意思是只出白银一千两,只须改动一个字,斩头就可改判为流放。等一千两白银落入腰中,师爷提笔在案卷上将用刀杀人改为甩刀杀人,杀人的性质立刻就变了:前者是蓄谋,后者是过失。结果,该死囚果然由秋后立斩改判为流放边塞。
双脚“踩”地狱(4)
“兄弟,”王毅问道,“你是干什么打倒(被捕)的呢?”
“六二六。”对方答道。
每年的6月26日是国际禁毒日,他们内部的行话称毒犯为六二六。
对方说:“按数量,我是该飞钵钵(脑袋),我上诉的理由是毒品的纯度不够。”接着,他万分感慨地说,“要是真的改判为死缓,我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都不再去卖什么药(毒品)了。”
受到那则用刀杀人与甩刀杀人的故事的启发,王毅开始细细地审查重庆中院的判决书了。
在此,我们没有必要用异样的眼光与心态来看待死囚们的垂死挣扎,毕竟,活着,活下去,是动物界每一种生命的本能。
话题回到本文的第一章,就是我摘录的重庆中院的那一段判决书文字。
在阅读了那一段文字后再来看王毅的上诉理由:
首先,他那天晚上不是“窜”到重庆某厂伺机作案,而是去找过去的同事玩。在宿舍楼下“偶然”碰到李某的女朋友木旦,才“油然”想起李某尚欠自己的赔款,便跟随木旦进入她的房间,理由是寻找她的男朋友李某,至于挎包里的钱物,那不是抢劫,而是“抵押”。
——这是用刀杀人与甩刀杀人的现代翻版。
其次,他用水果刀不是“刺”了对方二十余刀,而是“动”(王毅的上诉材料上特别注明此字)了对方十多刀。
——“刺”是用刀直击,“动”则是将刀身贴到对方的皮肤上滑动,只是起威胁作用。
最后,他威胁对方时不是说:“不准吼,吼就‘杀’死你。”而是说:“不要吼,不然‘动’了你。”
——前者的态度是穷凶极恶,后者的态度是装模作样。
等等。
待上诉材料交上去后,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等待。
死牢里有很多忌讳。事实上,这是死囚们的迷信。诸如睡觉时,鞋尖不能朝着床铺,要朝着大门,寓意有希望得到改判,活着走出去;抽烟时,不能一口气将整支香烟抽完,要留下一段,重新点燃一次火,寓意将得到第二次生命……
1997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死牢门突然哗一声拉开,一束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位管教干部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在他身后,站着两位持枪的武警战士。
死牢大门平时很少打开。死囚们心里清楚:只要死牢大门一开,要么活着(改判)出去,要么钵钵飞了(枪毙)。因此,在开启死牢大门的一瞬间,在咣当的金属撞击声中,那种生与死的切身感受,那种惊心动魄的内心震撼,恐怕除了死囚们自己,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难以体会到的。
管教干部喊道:“刘某。”
“到。”
那位毒犯立刻答道,一张脸顿时惨白,浑身颤抖着,连续站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
这时候,从门口立刻拥进两名服刑犯人,一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将刘某抬出了死牢。等大门关上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这时,王毅发现自己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们说一下,”王毅看着两名照管他的犯人,“他是死了呢还是改判了?”
那两位劳改犯互相望了一眼,齐声说道:“改判了,肯定改判了。”
他们本来是顺着王毅的心情说的吉利话,没想到十多分钟后居然变成了现实。原本安静的看守所里忽然间响起了哭声——一位年轻男人抑制不住的激动的哭声。看守所各个监舍的铁窗口立刻挤满了脑袋。那哭声一直响到死牢门口,随着咣当的开门声,那位原本判了死刑的毒犯刘某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浑身激动得发抖。他身上的镣铐已经去掉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改判了,改判了……”
王毅看见刘某身后的管教干部和武警战士,在他们平常严厉的脸面上,此刻都有了笑容,毕竟,生命只能给人一次,活下去,是最让人激动人心的事情。
改判后的“死囚”将从死牢中转出去与其他犯人们住到一起。刘某是回死牢搬东西的。他将一切小食品全都留给王毅,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同改(共同改造),耐心等,你会得到改判的。”临走,刘某又与死牢里其他人一一拥抱,热情地说道:“出去后(刑满),到我家乡来玩,我请客。”
双脚“踩”地狱(5)
4 两手“抓”人间
刘某虽然走出了死牢,但他留下的良好预言却一直响在王毅心里:“你会得到改判的。”
同时,照看他的两名犯人,也时不时地说着吉利话。
一天早晨,一个犯人说:“我昨晚做梦,梦到王同改改判为无期了。”
“乱说,哪里会跳两个坎坎(从死刑到无期)?”王毅明知道对方在安慰他,但还是咧开嘴巴笑起来,“改判成死缓,还差不多。”
“我梦到的就是改判成死缓。”另一位犯人立刻聪明地附和道,“还梦到两年后改判成无期。”
这是1997年7月1日的早晨,在重庆某看守所,阳光从高高的铁窗上射进来,被铁窗上的钢条分割成一条一条的光块,均匀地摆到地上。就在这个早晨,戴着手铐、钉着脚镣的死囚王毅,居然听到了铁窗外面鸟儿的鸣叫声。那种过去听惯不惊的生命的声音,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听起来居然格外悦耳。他急忙对照看他的两名犯人说道:“你们猜,这是麻雀呢还是喜鹊?”
其中一位犯人极其乖巧地说道:“是喜鹊,肯定是喜鹊。”他故作惊喜地望着王毅,“咦,王同改,大清早听到喜鹊叫,怕有什么喜事哟。”
双脚“踩”地狱,两手“抓”人间
双脚“踩”地狱,两手“抓”人间
王毅的一张脸顿时兴奋得涨红起来。
另一位犯人同样心领神会地说道:“喜报喜报,你不说我硬是没注意到,你看,你看,”他指着从铁窗口投到死牢里的一块块阳光,“王同改,你来看,今天早晨的太阳跟往天都大不一样哟,比往天要亮好多倍哟,还把你的‘脚’都照亮了。”
他所说的“脚”是王毅晚间摆放在地铺上的那双鞋子。
一双胶底布鞋。
于是,王毅双手提起脚镣哗哗地拖到地铺边,蹲到那双布鞋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那几块光斑。光斑缓慢地移动着,前进的方向正好是放鞋的地方,鞋尖又朝着死牢大门。那两位照看他的犯人见他“迷信”的专注神态,自然不敢分他的心。须知,他们的改造任务就是保证死囚在牢房里的安全。就在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光明照亮前程”的时候,两只蚂蚁从地铺下钻出来,一前一后爬进了王毅的鞋中,与此同时,阳光也刚好移到了鞋尖上。
一位犯人故作欢喜地说:“王同改,你的运气真的好哟,活物(蚂蚁)都往你鞋子里跑。”
另一位犯人接着说道:“那个地方哪里是‘鞋子’哟,那是王同改的‘家’。‘家’里有活物,说明王同改不久的将来会时来运转,有好日子在后面。”
忽然间,他俩听到王毅的啜泣声。原来,阳光已经完全照到了那双鞋子上。他伸出双手,手铐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冷光。他摊开双掌,将手掌移到光柱下,慢慢地往上抬着。那两位犯人急忙扶住他——他们一人“稳”住王毅的一只胳膊。王毅将手掌移到头顶上方,眯起一只眼。灿烂的阳光穿过他殷红的手掌,将一片鲜艳的活力展现在他眼前。同时,阳光又像一束灼热的光柱,照到他的额头上,一刹那从头到底将他整个人的身心照得通体透亮。许久,待那一条一条的阳光移走了以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床沿上。
看见他木呆呆的样子,一位犯人说道:“王同改,看看‘家’中的活物走了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毅,他提起那个“家”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哪里还有活物的影子?
另一位犯人说:“我早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两只蚂蚁是一公一母,绝对是两口子。既然是两口子,哪里会白天晚上地呆在家里呢?现在正是自由市场活跃的时候,两口子肯定是手牵手地买菜去了。”
王毅放下手中的“家”,想了想,一双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小小心心地问道:“你两个给我说句老实话,我到底有没有改判希望?”
“有有有。”两个犯人异口同声地说,“有希望,有希望。”
双脚“踩”地狱(6)
王毅立刻笑将起来,他擦去眼角的泪花,一张脸重新兴奋地涨红起来。他问一位犯人:“你老家是哪个地方?”
那个犯人说了一个山区地名,顺口补充道:“我老家山涧(闭塞)得很。”
王毅赶忙说道:“山涧的地方空气好。对了,你好久出去(刑满)?”
“明年八月份。”
于是,王毅给对方提了一个要求:对方刑满后,帮他到那个山涧的山区打听一下,可不可以“非转农”到那里当农民?
在他兴奋起来的想象里,既然各种预兆和预言都如同那束灿烂的阳光一样通体透亮,那么,他的改判无疑是会实现的:由死刑改死缓、由死缓改无期、由无期改有期……等到他出狱后,他就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山涧地方落户,种一块田,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像早先那对蚂蚁夫妻一样。
“王同改,”对方拍着胸脯,豪气地说,“我一出去,立刻就给你打听。我估计,现在进城当工人都容易,你要到乡下当农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王同改,”另一位犯人说,“等你落户农村后,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些牢友哟。”
“不会不会。”王毅满脸的兴奋之色,“到时候,你不来玩,我还要生气。”
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村美景,在1997年7月1日的上午,永远地定格在王毅的心中,这幅虚幻的生存情境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成为他们每天必谈的内容。作为死囚的王毅,没想到那些在自由世界里根本无暇或不屑谈及的山涧生活,现在说起来,居然会成为他的终极追求。
但是,黑色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1997年7月中旬的某天下午,死牢大门突然哗地一声打开了。还没等王毅从胆战心惊中稳下心来,管教干部依惯例严厉地喊了一声:“王毅。”
“到。”王毅条件反射般地答道。
一位照看他的犯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改判了,改判了。”
紧跟着,从大门外冲进两位身强体壮的犯人,一人架住王毅的一条腿,将他脚不沾地地抬了出去。
看到王毅是被这样一种架势抬走的,早先那位说“改判了”的犯人立刻调头对另一名犯人轻声耳语道:“他上路了。”
5 双脚“踩”地狱,两手“抓”人间
1997年7月下旬的某天下午四点多钟,死囚王毅转场到另一个看守所。在这里,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对他宣读了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的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77号刑事裁定书,驳回了他和律师的上诉,维持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原判,决定对他执行死刑。
我对死囚王毅感兴趣并非他这个案例的本身,而是他对待生命的态度。说实话,在我“送上刑场”的若干名死囚和为他们写下的若干份遗书中,无论是男死囚或女死囚,不管出于何种动机,他们在临到生命终结时表现出来的轻视,都会使我产生深深的悲哀。
当高院的法官宣读完裁定书后,王毅立刻虚弱地瘫倒在地上,最后是被人抬到死牢里去的。
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看到他上半身无力地靠着墙壁,失神的双眼里蓄满了泪水。很快,那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他喃喃地细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交流。面对这种情况,我似乎只有用“茫然无措”这句话来形容。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在他面前坐下来。我没有问他留不留遗书,遗书留给谁?我知道他还没有从虚弱的情绪中回过神。于是,我从他手里轻轻地取过四川省高院的裁定书,细细地看起来。一会儿,一双惨白的手出现在我专注的目光下,手腕上钢铐的冷光把我吓了一大跳。我骇然地抬起头,看见王毅正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柔和。我想,这哪里是抢劫犯的目露凶光呀?!然而,他又是货真价实的抢劫犯啊,一个不仅入室抢劫、还将一位年轻女孩刺了二十多刀的抢劫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