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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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的父母正在客厅里轮换着打麻将。此刻,她父亲坐到桌边,双手正在“方砖”里忙个不停。听到莉莉的介绍,他将半个眼皮从眼镜片上翻了一下,旋即落了下去;用舌尖将嘴上的香烟勾到嘴角,简单地问了一句:“放学了?”
莉莉的母亲站在丈夫身后,她的角色是换“手气”,一旦发现丈夫“滑”得太快,就由她上场顶替一盘,将失去的“好风好水”拉回来。因此,她的注意力同样集中到丈夫的“长城工事”上。见女儿带来一个长相标致的男同学回家,拿全双眼睛将勇才上下对齐了一下,也简单地说道:“到自己屋里去做作业,乖乖地学习。这学期考试不及格的话,干脆不学了,免得浪费钱。”
至于另外三个麻友,似乎根本没看到莉莉和勇才,头都懒得抬一下。
一直到后来成为死刑犯,勇才都不清楚莉莉的父母到底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工作?或者在做什么生意?甚至,在勇才的印象里,莉莉的父母仿佛就是靠打麻将维生的。因为,他后来好多次到莉莉的家中,看到的都是一片繁忙的“长城工事”。
话题回到1991年的初夏,也就是莉莉带着勇才第一次回家的那个傍晚。
在莉莉的那间小屋里,她按响了录音机。在他们崇拜的偶像一阵接一阵的“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声中,勇才将莉莉紧紧地拥入怀中。食、色、性是不需要任何人来教导的,勇才与莉莉偷吃了禁果,做下了不应该是他们这个年龄做下的事情。当汹涌的潮水退却后,当两人整好衣装,共同凝视着床单上的点点殷红时,莉莉将勇才的手掌拉来盖到那殷红上,自己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两颊涌起的羞红宛如春天的杜鹃。她说:“哥哥,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哟。”
此时此刻的勇才心乱如麻,他虽然已到了十七岁,但没料到这么早也这么快地结束了一个时代,不经意间一步就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
他直起腰,转过身抱住莉莉,轻轻地说道:“我要对你负责。”
然而,他要对莉莉负什么责呢?他又要负起哪些具体的责任呢?他除了脑袋瓜里一片空白,便只有这句本身就轻飘飘的不负责任的“我要对你负责”。
莉莉并没在意他这句“负责”的话,一位不满十五岁的书包妹似乎也同样轻视含苞“欲”放的珍贵。她举起勇才的一只手,凝视着他,说:“我要你给我发一个誓。”
勇才惶恐地望着莉莉,目光有些躲闪,“我早先已经给你说了,我要对你负责的。”
含苞“欲”放(5)
望着勇才紧张的样子,莉莉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以为我要你发誓说什么‘非我不娶’的话呀?呸,你想得美。”转过话题,她又严肃地说道,“但我要你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哪怕以后娶了其他女娃儿做老婆,都要同意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发不发誓?”
勇才吓了一跳,正色道:“胡说八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只有娶你。”
莉莉装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叹口气,说:“我是说万一,我是说以后。”她用一根手指点点卧室门,神秘地说,“他(她)在外面就有情人,他(她)以为我不知道。哼!”
勇才糊涂了:他不明白莉莉话中的万一、以后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莉莉说的那个他(她)到底是指她父亲呢还是母亲。他想,总不至于说的是麻友中的某个人吧?
这种偷吃禁果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勇才频繁地进出莉莉的家门,每次都关闭卧室门重复着他们的含苞“欲”放。这期间,我不明白莉莉的父母为什么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察觉?男女之间两情两悦的言行举止,即便是发生在成年人身上也很难掩饰得滴水不漏,何况勇才与莉莉从某种角度上讲还未染世俗风尘,要做到天衣无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等到莉莉的父母发现时,已经是莉莉的月经停止的第三个月了。
中国的许多家庭在处理这类家丑时,都是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宗旨。因此,莉莉的父母先是对女儿一顿暴打,然后,夫妻双方互相内战,最后统一意见:由莉莉的母亲带她到外地医院做人流,莉莉的父亲则将勇才“请”到家中,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姑娘?”
勇才点点头,“是。”
莉莉的父亲坐在麻将桌边,右手五指在那些“方砖”之间点来点去。听到勇才爽快的答复,他微微笑起来,说道:“好,既然你都干脆,我也不麻烦。”接着,他拈起一块方砖,说出一项开支;又拈起一块方砖,叠到先前那块方砖上,再说出一笔费用——从他“造”莉莉开始,一项一笔、一项一笔地计算到这次做人流为止。最后,他说道:“我不要你更多的钱,你只付给我十万块钱。你什么时候把钱付清,就什么时候把我姑娘领走,我绝不心痛。”
勇才惊得目瞪口呆:妈呀,十万元!以他现在的能力,拿一百元出来都成问题。
他嗫嚅着嘴,想说什么,莉莉的父亲用手挥了一下,抢着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是自由恋爱,不允许父母包办婚姻。”他头一昂,双眼一瞪,“是呀,我没有阻拦你和我姑娘自由恋爱呀。”他又从麻将堆中拈起一块方砖,在勇才面前晃了晃,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只要付清十万块钱,你就可以把这个‘幺鸡’牵走。”
4 凋谢的花季:最后的含苞“欲”放
勇才与莉莉的早恋被十万元的大山彻底地隔断了。
在最初失恋的日子里,他是痛苦的,这大约也是天下怀春男女在失恋期间的正常表现吧。接下来,在日复一日的流水般的时光中,他失恋的伤痛也就渐渐地淡漠了。等到了1996年初,即将满二十二岁的勇才,回忆起多年前的初恋,恍如做了一场春梦。
1996年的春天,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勇才与一位叫文佳的姑娘谈上了恋爱。有了过去的早恋经历后,勇才并不太在乎这一次恋爱。不久,文佳容忍不了勇才“对待女人像对待牵走一只麻将桌上的‘幺鸡’一样”的爱情观念,提出分手。在勇才看来,爱情就像打麻将,不是你输就是我赢。现在,主动提出分手的权力由对方这只“幺鸡”掌握,就意味着女方胜了。勇才一定要“重新取得胜利”。因此,他先找到自己的姐姐,希望姐姐出面做说客,劝文佳与他重续前缘。
1996年9月6日上午,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谁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成为勇才的黑色日子。那时候,文佳在一间食杂店打工。勇才的姐姐抱着一个无比善良的愿望来替弟弟“说和”。但是,文佳坚决不愿回到勇才手中重新过什么“幺鸡”生活了。到后来,双方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先前的善良愿望已经演化成一场激烈的争吵。这时候,食杂店老板及他的女儿上前推勇才的姐姐离开。躲在不远处的勇才望见店老板的举动,立刻从身上掏出匕首,冲出来将店老板当场刺死,又将店老板的女儿刺成重伤。
含苞“欲”放(6)
1997年1月14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731号刑事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勇才死刑;
1997年8月19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520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勇才执行死刑。
1997年8月下旬的某天夜里,我听到了勇才的歌声:“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因为这首若干年前非常流行的通俗歌曲至今还没完全从我的记忆里淡忘,所以,一听到这首歌,我立刻想起那位歌星极度夸张的舞台动作。
我走进了死牢。
勇才仅仅瞟了我一眼,依旧双眼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墙壁,自顾唱着他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旁边照看他的一位犯人提醒他:“你留不留遗书?他可以帮你写。”
他继续唱着那首歌,摇摇头。
在我的感觉里,勇才的歌声虽然不能用专业的标准来看待,但客观地说,还是唱得不错的,尤其是看到他身上的脚镣、手铐,想到他明天一早就将被送上刑场,再回头细细地品味他的“一把火”,一股莫名的忧伤渐渐地浸入我的心间。忽然间,他的歌声提醒了我——我想出一个使他主动找我交流的办法。于是,我走出死牢,在一间屋子的小凳上铺开稿纸,写下了如下文字:
一位夜行的孤单旅人,一边提心吊胆地赶夜路,一边故作轻松愉快地哼着小曲,甚至引吭高歌。但是,无论多么甜美和欢乐的歌声,这时候都不能给他真正心灵上的安慰。他只是借助歌声来扩大自身的力量,用已经吓得惨白的脸色与无边无际的黑夜进行心理上最惊心动魄的搏斗。那么,勇才,你的歌声又是在战胜什么呢?
我撕下那页纸,连同一包高档香烟一齐递给一位照看他的服刑犯人,请他转交给勇才。
一会儿,那个犯人找到我,说:“他想见你。”
见到我,勇才说:“我对死一点都不害怕。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我怕什么呢?”
我坐到他面前,为他点燃一支烟。我说:“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明天的上路。我听你唱这首歌,反反复复起码有十多遍。我就在想,要么你非常害怕这次上路,借唱歌来给自己壮胆;要么一定有什么值得你刻骨铭心的东西,你才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首歌。如果你信任我,能不能告诉我?”
沉默了许久,勇才终于缓缓地给我讲述了他与莉莉含苞“欲”放的早恋故事。最后,他重重地叹口气,说道:“如果我那个娃儿不丢了,现在都好几岁了,知道喊爸爸了。”
在听完他的故事后,我慢慢地站起身,将一只手掌轻轻地放到他头上。他先诧异地望了我一眼,低下头,重新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情绪,我禁不住想起了他与莉莉的早恋,想到他们的“早晨”与“傍晚”之间的那一段时空到哪儿去了,一朵沾满晨露的花蕾怎么会没有一个成熟的过程就一下子开放了呢?不知不觉,一滴泪珠从我眼角掉到勇才的脖子上。
他惊异地仰起脸,望着我满眼的泪水,笑着说:“哥子,你的心太软。”
在那个晚上,在1997年8月下旬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勇才以一束“冬天里的一把火”,照亮了他通往地狱的死亡之路。
次日上午,死囚勇才被执行了枪决。
后记
话题回到最前面。
在我写作完这篇文章后,我又想起了那封陕西米脂的读者来信。思考良久,我将《初恋时,我拒绝了爱情》复印了一份寄给阿晶。全文如下:
那年,我十六岁。
因为家境贫寒,我小小年纪便进入社会,稚嫩的双肩独自承担起生活重担——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小工。小工在建筑工地上的地位是最低贱的,干的活是最脏最累的。应该说,身体上的疲惫算不了什么,那时候人年轻,精力充沛,浑身的力量宛如岩浆一般往外涌。最苦闷的是,我是一个肯思索的人,心中又有某种非流俗的价值取向,这就决定了我在工作之余,常常将疲惫的身体放倒在砖堆上,仰望天宇深处的云卷云舒,做着许多未来的、在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梦。
含苞“欲”放(7)
一天,工地上来了一位同我一样年龄大小的姑娘,是公司老板的亲戚,据说家境豪富。她的漂亮很快吸引了众多男青年的目光。然而,在我看来,她与生俱来的漂亮就如同我们出身的家庭不能由我们自己选择一样,家庭贫富的天壤之别必然带来人际交往上的不平等。因此,在众多的男青年争相请她看电影、下餐馆的竞争中,她本生的美丽和她背后豪富的家境却将我推向不敢目视她的角落去,所以,尽管她到工地好多天了,我对她的印象都如同空谷幽兰一样,悠远而模糊。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她的情书。她在那封情书中写道:
欢镜听,我有幸在姑父施工的林峰工地上认识了你。但“认识”你的姓名,却是很久以前了。你在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一等奖的那篇散文《几江河,母亲河》被市广播电台配乐广播后,不久又在杂志上读到了她。你那轻快的文笔,诗一样的语言,以及通篇洋溢着的对“几江河,母亲河”的那种赤子般的热爱,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太阳出来,盛满一河金;月亮出来,装满一河银”的美丽的几江河了。无形中,我迷恋上了这条陌生的河。多少次,奔涌的金河银水来到我遐思的梦中,流淌在我薄明的窗前;多少次,文章的作者——陌生的欢镜听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我旖旎的梦乡,对我露出少年得志般的笑容,并任我飘悠的思绪,自由地泛舟在波光粼粼的几江河上。
愿望得以实现了。到德感坝看望姑父期间,我尽情饱览了几江河的美丽风光,看见了在宽阔的江面上闪动着的点点繁星。有人告诉我,那是打鱼船。
欢镜听,还记得吗?在施工现场的一座临时工棚里,我坐在姑父身边,惊奇地望着独自坐在屋角的你。你当时正用一根手指在地上写着一首小诗。我猜你大概是位文学爱好者。在建筑工地一群喜欢打情骂俏的年轻人里,居然有人喜欢文学。惺惺惜惺惺,由于我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的缘故,一股敬佩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当时我不知道你就是欢镜听,何况我想象中的欢镜听根本不是你这个样子。
开始上班了,你挑着一担砖走在高空跳板上。我在楼下望着,心里非常害怕:你那单薄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住多少重量呢?但是,我错了,你每次都挑三十块砖,也就是说,有一百八十斤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哩。我惊呆了,继而又非常担忧:你难道不会被累坏吗?没许久,你就大汗淋漓了。我动了感情,心里非常希望:我要是能帮助你减轻点重量就好了。太阳光照着你汗晶晶的额头,像是一尊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青春头像。我异常激动,心里非常兴奋:照在你额头上的光辉,是从我泪蒙蒙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啊!难怪人们说我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姑娘。
下班后,你红着脸走到姑父面前,说:“张叔叔,借给我三角钱,行吗?发工资时我就还你。”
“又是投稿吧。”姑父边说边掏出钱来——不是三角,而是三元。姑父把钱塞进你手里,推着你走了几步,“快去,一会儿邮局关门了。”
欢镜听,当我从姑父嘴里得知你就是我钦佩已久的欢镜听时,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实中有血有肉的欢镜听较之梦乡里风流倜傥的欢镜听更加吸引了我,我竟于第二天下午一口气跑到邮局,一下了买了一百张邮票,趁工棚里只有我们两人时,勇敢地递到你面前,说道:“欢镜听,很高兴认识你。这一百张邮票,是送给你的见面礼。”
你惊异地望着我。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把邮票扔进你怀里,转身跑出了工棚。晚上,姑父把一个包扎得很好的纸包递给我,拆开一看,送给你的邮票一张不少地退了回来。说实话,你的行为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扑倒在床上,禁不住哭泣起来。
这时候,姑父来到我身边,开门见山地问我:“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我双手捧住潮红的脸庞,一只鸟儿从我心中飞了出去。
含苞“欲”放(8)
欢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