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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采石矶-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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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
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
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
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
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斗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象
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
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
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
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个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
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
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
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了墓草,
他的模糊的泪眼,好象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
又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
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
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
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起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
饿起来了。

                                   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
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
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呜呼,有才如君不
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冠岌岌佩陆离,纵
横学剑胸中奇,陶'钅容'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
躅犹相思。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
亦在侧)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与君同时
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即论身后归骨地,
俨与诗境同分驰。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
苦不足,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
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
吃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作了
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
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
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
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
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
名的前头,那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
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
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
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
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五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
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
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
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
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
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
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
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
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
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述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
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
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
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
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但因为
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
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
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
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的时候,
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睡着了。

                                   六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六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一直到
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病夫黄仲则,也同
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正月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来。本来是清瘦的他,遭了
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的友情,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
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
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
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壮了起来。到二月半,仲
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从去年戴
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天日长的午后,
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见朱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
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
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遁拟凿坯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听猿讵止
三声泪?绕指真成百炼钢。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萧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声。长铗依人
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囷,臣壮何曾不若人?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但工饮啖
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出郭病躯
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七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
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一个最大的采
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楼阁,和楼阁中的人
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上巳的午后,正是安徽提督
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
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
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
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
公的雅兴,都想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
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他,又
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风吹去的样子。清
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肥矮的少年,同他在
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的洪稚存。他们两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
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说:
  “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微笑摇头说:“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我却做好了。”

  朱苟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
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

  黄仲则本来是和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横轴摊开来的时
候,他也不得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模糊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楼
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上彤云开,
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
一掊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
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请将诗卷掷江水,
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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