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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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去的往事在地下歌哭。真正孤寂的是往事,那些曾经共有的往事,而现在它们被无可挽 回地遗弃了。它们的存在原本就缘于共同享有,一旦无人共享,它们甚至不再属于你。你当 然可以对你以后的爱人谈论它们,而在最好的情形下,她也许会宽容地倾听并且表示理解, 却抹不去嘴角的一丝嘲讽。谁都知道,不管它们过去多么活泼可爱,今天终归已成一群没人 要的弃儿,因为曾有的辉煌而更加忍辱含垢,只配躲在人迹不至的荒野里自生自灭。
你太缺少随遇而安的天赋,所以你就成了一个没有家园的人。你在漂流中逐渐明白,所谓共 享往事只是你的一种幻觉。人们也许可以共享当下的日子和幻想中的未来,却无法共享往事 。如果你确实有过往事,那么,它们仅仅属于你,是你的生命的作品。当你这么想时,你觉 得你重获了对自己的完整历史的信心。
二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婴儿坐在街沿上,身前身后是飞驰的车轮和行人匆忙的脚步。没有人知道 那个婴儿患有绝症,而那个父亲正在为此悲伤。即使有人知道,最多也只会在他们身旁停留 片刻,投去怜悯的一瞥,然后又匆匆地赶路,很快忘记了这一幕小小的悲剧。如果你是行人 ,你也会这样的。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太琐碎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自己的一个不幸上长久集 中注意力,更何况陌生人的一个不幸。
可是,你偏偏不是行人,而就是那个父亲。
即使如此,你又能怎样呢?你用柔和的目光抚爱着孩子的脸庞,悄声对她说话。孩子很聪明 ,开始应答,用小手抓摸你,喊你爸爸,并且出声地笑了。尽管你没有忘记那个必然到来的 结局,你也笑了。有一天孩子会发病,会哭,会经受临终的折磨,那时候你也会与她同哭。 然后,孩子死了,而你仍然活着。你无法知道孩子死后你还能活多久,活着时还会遭遇什么 ,但你知道你也会死去。如果这就是生活,你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和苦难都是平凡的,它们本身不是奇迹,也创造不出奇迹。是的,甚至 苦难也不能创造出奇迹。后来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她只活了一岁半,你相信她在你的心中 已经永恒,你的确常常想起她和梦见她,但更多的时候你好像从来没有过她那样的生活着。 随着岁月流逝,她的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淡薄,有时你真的怀疑起你是否有过她了。事实上你 完全可能没有过她,没有过那一段充满幸福和苦难的日子,而你现在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就有 什么不同。也许正是类似的体验使年轻的加缪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每当我似乎感受到世界 的深刻意义时,正是它的简单令我震惊。”
三
那个时候,你还不曾结婚,当然也不曾离婚,不曾有过做父亲然后又不做父亲的经历。你甚 至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裸体。尽管你已经大学毕业,你却单纯得令我吃惊。走 出校门,你到了南方深山的一个小县,成为县里的一个小干部。和县里其他小干部一样,你 也常常下乡,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
有一天,你正独自走在山路上,天下着大雨,路滑溜溜的,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看 去,你头戴斗笠、身披塑料薄膜(就是罩在水稻秧田上的那种塑料薄膜)的身影很像一个农民 。你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要回到你蹲点的那个生产队去。在公社办公室里,一边听着县和公 社的头头们布置工作,你一边随手翻看近些天的报纸。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 当时报纸上常见的那种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 影,相应的文字说明证实了你的发现。她是你的一个昔日的朋友,不过你们之间已经久无联 系了。当你满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时,你鲜明地感觉到你离北京已经多么遥远,离一 切成功和名声从来并且将永远多么遥远。
许多年后,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从北京出发,应邀到各地去参加你的作品的售书签名,在 各地的大学讲台上发表学术讲演。在忙碌的间隙,你会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丝毫 没有感受到所谓成功的喜悦。无论你今天得到了什么,以后还会得到什么,你都不能使那个 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为此你心中弥漫开一种无奈的悲伤。回过头看,你无法否认时 代发生了沧桑之变,这种变化似乎也改变了你的命运。但你立刻意识到在这里用“命运”这 个词未免夸张,变换的只是场景和角色,那内在的命运却不会改变。你终于发现,你是属于 深山的,在仅仅属于你的绵亘无际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终是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四
一辆大卡车把你们运到北京站,你们将从这里出发奔赴一个遥远的农场。列车尚未启动,几 个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话别。她们充满激情,她们的话别听起来像一种宣誓。 你独自坐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李贺的一句诗在你心中反复回响:“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极简单,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烧毁了你最珍爱 的东西——你的全部日记和文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你注定要为你生命之书不可复原的 破损而不断痛哭。这是一个秘密的祭礼,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进大学时几乎还是个孩 子呢,瘦小的身体,腼腆的模样。其实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当时在你眼里他完全是个大 人了。这个热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带到了世界文化宝库的门前,指引你结识了托尔斯泰、陀 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谟等大师。夜深人静之时,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用低沉 的嗓音向你倾吐他对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恼。从他办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对 于自由写作有了概念。你逐渐形成了一个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学问和地位,而 是真诚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在等待列车启动的那个时刻,你的书包里只藏着几首悼念他的小诗。后来你越来越明白,一 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友谊,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启蒙。三十年 过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梦中复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绝望。但是,这深切的怀 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间友谊的宝贵。在以后的岁月里,你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结识了若 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尽管来自朋友的伤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 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纯正的友谊。
五
你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发生了某种异常事情。邻居们走进走出,低声议论。妈妈躺在床上, 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诉你,妈妈生了个死婴,是个女孩。你听见妈妈在对企图安慰她的一 个邻居说,活着也是负担,还是死了好。你无法把你的悲伤告诉任何人。你还有一个比你小 一岁的弟弟也夭折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的创伤,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确完全可 能就像他一样死于襁褓,于是你坚信自己失去了一个最知己的同伴。
自从那次流产后,妈妈患了严重贫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样地为她担惊受怕呵,小小的 年纪就神经衰弱,经常通宵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颤抖不止,看见墙上伸出长满绿毛的手,看 见许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狞笑狂舞。你拉亮电灯,大声哭喊,妈妈说你又神经错 乱了。
妈妈站在炉子前做饭,你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蛋久久地望着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诉她, 你是多么爱她,她决不能死。妈妈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温和地呵斥你一声,你委屈地 走开了。
一根铁丝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浆,你觉得你要死了,立即晕了过去。你满怀恐惧地走 向一个同学的家,去参加课外小组的活动,预感到又将遭受欺负。一个女生奉命来教手工, 同组的男生们恶作剧地把门锁上,不让她进来。听着一遍遍的敲门声,你心中不忍,胆怯地 把门打开了,于是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是体罚,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说出她是你的什 么人。你倔强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泪。
我简直替自己害羞。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吗?谁还能在我的身上辨认出他来呢?现在我 的母亲已是八旬老人,远在家乡。我想起我们不多的几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 。面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她是否还会记起那张深情仰望着她的小脸蛋,而我又怎样向她叙说 我后来的坎坷和坚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说些眼前的琐事,仿佛它们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 情,而离别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亲近的人后来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可悲 地疏远,一旦相见,语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这疏远的距离。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生 活的无情莫过于此了。
六
在我的词典里,没有“世纪末”这个词。编年和日历不过是人类自造的计算工具,我看不出 其中某个数字比其余数字更具特别意义。所以,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世纪末”,我没 有任何感想。
当然,即将结束的二十世纪对于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说自明。我是在这个世纪出生的,并 且迄今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没有二十世纪,就没有我。不过,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世上每 一个人都出生在某一个世纪,他也许长寿,也许短命,也许幸福,也许不幸,这取决于别的 因素,与他是否亲眼看见世纪之交完全无关。
我知道一些负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视“世纪末”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旧的世纪有不可 忽略的影响,对新的世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之新旧世纪都不能缺少他们,因此他们理应 在世纪之交高瞻远瞩,点拨苍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对任何一个世纪都是可有可无 的。所以,当别人站在世纪的高峰俯视历史之时,我只能对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琐碎的回忆 。而且,这回忆绝非由“世纪末”触发。天道无情,人生易老,世纪的尺度对于个人未免大 而无当了罢。
19967
人不只属于历史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 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做历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 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 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 。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 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
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 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 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 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 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反抗,即革 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的 这部为法国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书,新宗教,新神学。革命的特点是要在历史中实现某 种绝对价值,并且声称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人类的最终统一和历史的最终完成。这一现代革 命概念肇始于法国革命。革命所要实现的那个绝对价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无上的,在卢梭 那里,它就是与每个人的意志相分离的“总体意志”。“总体意志”被宣布为神圣的普遍理 性的体现,因而作为这“总体意志”之载体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圣·鞠斯 特进而赋予“总体意志”以道德含义,并据此把“任何在细节上反对共和国”亦即触犯“总 体意志”的行为都宣判为罪恶,从而大开杀戒,用断头台来担保品德的纯洁。浓烈的道德化 色彩也正是现代革命的特点之一,正如加缪所说:“法国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 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导致了无限镇压原则。它对 心理的威慑力量甚至使无辜的受害者自觉有罪。我们由此而可明白,圣·鞠斯特本人后来从 被捕到处死为何始终保持着沉默,斯大林时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为何几乎是满怀热情地给 判处他们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这里起作用的已经不是法律,而是神学。既然是神圣的“人 民”在审判,受审者已被置于与“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因而在总体上是有罪的,细节就 完全不重要了。
加缪并不怀疑诸如圣·鞠斯特这样的革命者的动机的真诚,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种可悲的真 诚上,亦即对于原则的迷醉上。“醉心于原则,就是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去死。”革命者 自命对于历史负有使命,要献身于历史的终极目标。可是,他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终极目标 的呢?雅斯贝尔斯指出:人处在历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为整体的历史。加缪引证了这一 见解,进一步指出:因此,任何历史举动都是冒险,无权为任何绝对立场辩护。绝对的理性 主义就如同绝对的虚无主义一样,也会把人类引向荒漠。
放弃了以某种绝对理念为依据的历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会变得狭窄了吗?当然不。恰好 相反,从此以后,我们不再企图作为历史规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动和思想。历 史不再是信仰的对象,而只是一种机会。人们不是献身于抽象的历史,而是献身于大地上活 生生的生活。“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 ,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加缪一再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还在自 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 协调。”总之,历史不是一切,在历史之外,阳光下还绵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域,有着人生简 朴的幸福。
我领会加缪的意思是,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历史角色才活得有意义,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 希腊人那样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进入历史否则便会感到失 落的知识分子是不满意这种见解的,不过,我承认我自己是加缪的一个拥护者。
19968
给成人读的童话
最近又重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还重读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话。和小时候 不一样,现在读童话的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 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 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