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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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书中隽语,作家轶事,文坛掌故,他都用简洁的笔触娓娓道来, 如数家珍。借他的书话,我仿佛不仅参观了他的藏书室,而且游览了他的既单纯又丰富的精 神世界,领略了一位爱书家的生活乐趣。于是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每个人只能 选择一种,说到底谁的生活都是狭窄的。一个人何必文垂千秋,才盖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 文,善解盖世之才,也就算不负此生了。尤当嗜权嗜物恶癖风行于世,孰知嗜书不是一种洁 癖,做爱书家不是淡泊中的一种执著,退避中的一种追求呢?
二
叶先生自称“爱书家”,这可不是谦辞。在他眼里,世上合格的爱书家并不多。学问家务求 “开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爱的不是书,而是收益或古董。他们都不是爱书家 。
爱书家的读书,是一种超越了利害和技术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谈心,获得的是精神上的 安慰。叶先生喜欢把书比作“友人”或“伴侣”。他说常置案头的“座右书”是些最知己的 朋友,又说翻开新书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新的伴侣,而随手打开一本 熟悉的书则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还借吉辛之口叹息那些无缘再读一遍的好书如同从前 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临终时记起它们,“这最后的诀别之中将含着怎样的惋惜”!可见爱 书家是那种把书和人生亲密无间地结合起来的人,书在他那里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样 牵扯着他的情怀,陪伴着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爱书的人,想必都领略过那种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静,独坐灯下,摊开一册喜欢的 书,渐觉尘嚣远遁,杂念皆消,忘却了自己也获得了自己。然而,这种“心境澄澈的享受” 不易得。对于因为工作关系每天离不开书的职业读书人来说,更是难乎其难。就连叶先生这 样的爱书家也觉得自己常常“并非在读书,而是在翻书、查书、用书”,以致在某个新年给 自己许下大愿:“今年要少写多读。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应该多读多写。万万不能只写不 读。”
这是因为以读书为精神的安慰和享受,是需要一种寂寞的境遇的。由于寂寞,现实中缺少或 远离友人,所以把书当友人,从书中找安慰。也由于寂寞,没有纷繁人事的搅扰,所以能沉 醉在书中,获得澄明的享受。但寂寞本身就不易得,这不仅是因为社会的责任往往难于坚辞 ,而且是因为人性中固有不甘寂寞的一面。试看那些叫苦不迭的忙人,一旦真的门庭冷落, 清闲下来,我担保十有八九会耐不住寂寞,缅怀起往日的热闹时光。大凡人只要有法子靠实 际的交往和行动来排遣寂寞,他就不肯求诸书本。只有到了人生的逆境,被剥夺了靠交往和 行动排遣寂寞的机会,或者到了人生的困境,怀着一种靠交往和行动排遣不了的寂寞,他才 会用书来排遣这无可排遣的寂寞。如此看来,逆境和困境倒是有利于读书的。叶先生说:“ 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 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我相信这是叶先生的既沉痛又欣慰的自白。一个人终于成了爱书家 ,多半是无缘做别的更显赫的家的结果,但他却也品尝到了别的更显赫的家所无缘品尝的静 谧的快乐。
三
爱书家不但嗜爱读书,而且必有购书和藏书的癖好。那种只借书不买书的人是称不上爱书家 的。事实上,在书的乐趣中,购和藏占了相当一部分。爱书的朋友聚到一起,说起自己购得 一本好书时的那份得意,听到别人藏有一本好书时的那股羡慕,就是明证。
叶先生对于购书的癖好有很准确的描述:“有用的书,无用的书,要看的书,明知自己买了 也不会看的书,无论什么书,凡是自己动了念要买的,迟早总要设法买回来才放心。”由旁 人看来,这种锲而不舍的购书欲简直是偏执症,殊不料它成了书迷们的快乐的源泉。购书本 身是一种快乐,而寻购一本书的种种艰难曲折似乎化为价值添加到了这本书上,强化了购得 时的快乐。
书生多穷,买书时不得不费斟酌,然而穷书生自有他的“穷开心”。叶先生有篇文字专谈逛 旧书店的种种乐趣,如今旧书业萧条已久,叶先生谈到的诸如“意外的发现”之类的乐趣差 不多与我们无缘了。然而,当我们偶尔从旧书店或书市廉价买到从前想买而错过或嫌贵而却 步的书时,我们岂不也感到过节一般的快乐,那份快乐简直不亚于富贾一举买下整座图书馆 的快乐?自己想来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即使在购买别的商品时占了大十倍的便宜,我们也决 不会这般快乐。
由于在购书过程中倾注了心血,交织着情感,因此,爱书的人即使在别的方面慷慨大度,对 于书却总不免有几分吝啬。叶先生曾举一例:中国古代一位藏书家在所藏每卷书上都盖印曰 “借书不孝”,以告诫子孙不可借书与人。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们每个爱书的人 想必都体会过借书与人时的复杂心情,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书,一旦借出,就朝夕盼归,万一 有去无回,就像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在心中为它筑了一座缅怀的墓。可叹世上许多人以借钱 不还为耻,却从不以借书不还为耻,其实在借出者那里,后者给他造成的痛苦远超过前者, 因为钱是身外之物,书却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爱书家的藏书,确是把书当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叶先生发挥日本爱书家斋藤昌三的见解 ,强调“书斋是一个有机体”,因为它是伴随主人的精神历程而新陈代谢,不断生长的。在 书斋与主人之间,有一个共生并存的关系。正如叶先生所说:“架上的书籍不特一本一本的 跟收藏人息息相关,而且收藏人的生命流贯其中,连成一体。”这与某些“以藏书的丰富和 古版的珍贵自满”的庸俗藏书家是大异其趣的。正因为此,一旦与主人断绝了关系,书斋便 解体,对于别人它至多是一笔财产,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那位训示子孙以“借书不孝”的 藏书家昧于这层道理,所以一心要保全他的藏书,想借此来延续他死后的生命。事实上,无 论古今,私人书斋是难于传之子孙的,因为子孙对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经具有的血肉相连 的感情。这对于书斋主人来说,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将结束,那和他生死 与共的书斋的使命应该说是圆满完成了。
四
叶先生的《读书随笔》不单论书的读、购、藏,更多的篇幅还是论他所读过的一本本具体的 书,以及爱书及人,论他所感兴趣的一个个具体的作家。其中谈及作家的奇癖乖行,例如十 九世纪英国作家的吸鸦片成风,纪德的同性恋及其在作品中的自我暴露,普鲁斯特的怕光、 怕冷、怕声音乃至于要穿厚大衣点小灯坐在隔音室里写作,这些固可博人一粲。但是,谈及 人和书的命运的那些篇什又足令人扼腕叹息。
作家中诚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与书俱荣的幸运儿,然更不乏穷困潦倒一生、只留下身后 名的苦命人。诗人布莱克毕生靠雕版卖艺糊口,每当家里分文不名,他的妻子便在吃饭时放 一只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挣钱。汤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帮工,穷得买不起纸,诗 稿都写在旧账簿和包装纸上。吉辛倒是生前就卖文为生,但入不敷出,常常挨饿,住处简陋 到没有水管,每天只好潜入图书馆的盥洗室漱洗,终遭管理员发现而谢绝。只是待到这些苦 命作家撒手人间,死后终被“发现”,生前连一碗粥、一片面包也换不到的手稿便突然价值 千金,但得益的是不相干的后人。叶先生叹道:“世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同 时也是最不值钱的。”人亡书在,书终获好运,不过这好运已经和人无关了。
作家之不能支配自己的书的命运,还有一种表现,就是有时自己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遗忘, 不经意之作却得以传世。安徒生一生刻意经营剧本和长篇小说,视之为大树,而童话只是他 在余暇摆弄的小花小草,谁知正是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艺花园里获得了不朽地位。笛福青 壮年时期热衷于从政经商,均无成就,到六十岁屈尊改行写小说,不料《鲁滨逊漂流记》一 举成名,永垂史册。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同时代人乃至作者自己的重视,它们在文化史上大抵终能占据 应有的地位。里尔克说罗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样,有其自身的生命,而且随着岁月继续在 生长中。这话也适用于为数不多的好书。绝大多数书只有短暂的寿命,死在它们的作者前头 ,和人一起被遗忘了。只有少数书活得比人长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爱书家的书斋里,… …也就是说,被组织进他们的有机体,充实了他们的人生。
爱书家的爱书纯属个人爱好,不像评论家的评书是一种社会责任,因而和评论家相比,爱书 家对书的选择更不易受权势或时尚左右。历史上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一本好书在评论界遭冷 落或贬斥,却被许多无名读者热爱和珍藏。这种无声的评论在悠长的岁月中发挥着作用,归 根结底决定了书籍的生命。也许,这正是爱书家们在默默无闻中对于文化史的一种参与?
19899
悲观·执著·超脱
一
人的一生,思绪万千。然而,真正让人想一辈子,有时想得惊心动魄,有时不去想仍然牵肠 挂肚,这样的问题并不多。透底地说,人一辈子只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视同仁无可回避 地摆在每个人面前,令人困惑得足以想一辈子也未必想清楚。
回想起来,许多年里纠缠着也连缀着我的思绪的动机始终未变,它催促我阅读和思考,激励 我奋斗和追求,又规劝我及时撤退,甘于淡泊。倘要用文字表达这个时隐时显的动机,便是 一个极简单的命题:只有一个人生。
如果人能永远活着或者活无数次,人生问题的景观就会彻底改变,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生问题 存在了。人生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暂性。不过,从只有一个人生 这个前提,不同的人,不,同一个人可以引出不同的结论。也许,困惑正在于这些彼此矛盾 的结论似乎都有道理。也许,智慧也正在于使这些彼此矛盾的结论达成辩证的和解。
二
无论是谁,当他初次意识到只有一个人生这个令人伤心的事实时,必定会产生一种幻灭感。 生命的诱惑刚刚在地平线上出现,却一眼看到了它的尽头。一个人生太少了!心中涌动着如 许欲望和梦幻,一个人生怎么够用?为什么历史上有好多帝国和王朝,宇宙间有无数星辰, 而我却只有一个人生?在帝国兴衰、王朝更迭的历史长河中,在星辰的运转中,我的这个小 小人生岂非等于零?它确实等于零,一旦结束,便不留一丝影踪,与从未存在过有何区别?
捷克作家昆德拉笔下的一个主人公常常重复一句德国谚语,大意是:“只活一次等于未尝活 过。”这句谚语非常简练地把只有一个人生与人生虚无画了等号。
近读金圣叹批《西厢记》,这位独特的评论家极其生动地描述了人生短暂使他感到的无可奈 何的绝望。他在序言中写道:自古迄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 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 。”我也曾想有作为,但这所作所为同样会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于是我不想有 作为了,只想消遣,批《西厢记》即是一消遣法。可是,“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 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想到这里,连消遣的心思也没了,真是万般无奈。
古往今来,诗哲们关于人生虚无的喟叹不绝于耳,无须在此多举。悲观主义的集大成当然要 数佛教,归结为一个“空”字。佛教的三项基本原则(三法印)无非是要我们由人生的短促( “诸行无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诸法无我”),从而自觉地放弃人生(“涅寂静”)。
三
人要悲观实在很容易,但要彻底悲观却也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佛教徒中难得有人生前涅,便 足可证明。但凡不是悲观到马上自杀,求生的本能自会找出种种理由来和悲观抗衡。事实上 ,从只有一个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论出人生了无价值,也可推论出人生弥足珍贵。物以稀为 贵,我们在世上最觉稀少、最嫌不够的东西便是这迟早要结束的生命。这惟一的一个人生是 我们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们便失去了一切,我们岂能不爱它,不执著于它呢?
诚然,和历史、宇宙相比,一个人的生命似乎等于零。但是,雪莱说得好:“同人生相比, 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面对无 边无际的人生之爱,那把人生对照得极其渺小的无限时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为虑了。人 生就是一个人的疆界,最要紧的是负起自己的责任,管好这个疆界,而不是越过它无谓地悲 叹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来,尽管人生虚无的悲论如缕不绝,可是劝人执著人生爱惜光阴的教诲更是谆谆在耳 。两相比较,执著当然比悲观明智得多。悲观主义是一条绝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 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绝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 无放到括号里,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 东西,无论成功还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无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紧迫的心情和执著的 努力,把这一切追求到手再说?
四
可是,一味执著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 执著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弗罗姆在《占有或 存在》一书中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阅读、交谈、回忆、信仰 、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 ,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即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 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 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 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 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 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 ,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 人生阅历和体验。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 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