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93-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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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儒家哀悼父母的习俗,四位弟子都在坟墓附近搭了茅屋,并且在这一带待了三年。三年后,他们才离开这里,去弘扬师父的教法。1222年,四位弟子之一的邱长春终于成功地到达了成吉思汗在中亚的军营,并且从他那里争取到了一道诏书,保证全真派及其信徒在蒙古统治下的中国北方地区享有特权。从那时起,全真派就被认为是中国道教火种的主要保持者。在传统的道教修行如炼金术、瑜伽和禅定之外,全真派又建立了道观制度。
重阳观修建之后不久,就成为中国历史上可能是最大的宗教建筑。它得到蒙古王室的支持,容纳了一万名道士和道姑。在我们参观期间,我们所看到的,只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大殿在暗示着这座道观昔日的辉煌,还有几十块石碑——或者说大石板,镶嵌在北墙里。这些石碑都是13世纪的文物,其中包括王重阳和他七位弟子的肖像。陈列的石碑中还有王重阳的书法,字迹粗犷流畅,以及他的七位弟子的书法,连同蒙古文原文范本。与中国大部分具有历史意义的宗教场所一样,这个地方处于政府的控制之下,只除了两位老道士在那里看管大殿。负责管理的官员对于我们的出现持怀疑态度,所以我们一浏览完石碑,就离开了。
在重阳观的西面,我们的车掉头向南,沿着一条河往前走。村妇们正在岸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和床单。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这条河的源头在终南山附近的山岭上。走了一小段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主路上,再次向西进发。大约15公里之后,我们在田河边停下来。在田河宽阔的沙质河床上,有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平地凸起。这座小山就是楼观台,也就是《道德经》的家。
在古代,统治者们认为,掌握天道的知识对于管理国家事务是至关重要的。战役的胜负常常得取决于天气;而朝代的盛衰则要看彗星的尾巴。公元前11世纪,周朝创建之后不久,据说康王曾经命人在这座小山上修建了一座瞭望台,离丰、镐二都骑马要一整天的路程。公元前10世纪,穆王参观了这个地方,并命人修建了一座祠堂。这座小山后来以“楼观台”而知名(也即瞭望台的意思),而它最著名的守望者就是尹喜。当尹喜在函谷关遇到老子以后,是他把老子带到这儿来的。
我们过了田河,掉转车头向那座小山开去。车左路经一堵墙,里面是过去皇室的宗祠。公元前219年,即在穆王修建了第一座祠堂之后的800年,秦始皇也在这里修建了一座祠堂,那是为了纪念老子的。100年后,汉武帝亦在此处修建了一座祠堂。这个地方也曾经得到其他皇帝的垂青。但是这些早期的祠堂,没有一座能与唐高祖修建的那座大型建筑群相比。它包括50多个独立的建筑物,是唐高祖于公元618年建立唐朝之后不久,命人修建的。
高祖姓李,与老子同姓,于是他的祖宗很容易就被追溯到了圣人那里。随后,楼观台也变成了皇家宗祠,被重新命名为“宗圣宫”。如今,除了记载着楼观台早年历史的几块石碑和一棵据说是老子手植的古老的银杏以外,在这座崭新的灰砖墙后,什么也没有。银杏生长极其缓慢,这一棵枝干粗壮,依然枝繁叶茂,只是它的主干因为遭受火灾而变成了空心的了。
看过了老子的银杏树以后,我们沿着一条林荫路,继续向上走。穿过一座小村庄,然后经过一道拱门,上书“楼观台森林公园”。路右是一座新近建成的、可是已经破败不堪的两层楼的旅馆。它荒凉得就像我们刚刚在下面的路上离开的那座石碑林立的墓园。经过这座旅馆,我们进了道观大门,停下来在道观旅馆里登记。一张床每晚10元人民币,也即2美元。
《空谷幽兰》 第二部分第四章 访道(3)
旅馆上面是一个泥地院子,里面也长着一棵古老的银杏,还有一眼井。井后是一个大厅,里面石碑林立,石碑上记载着楼观台周期性的复兴。我们沿着一条过道,穿过大厅,然后顺着一条石阶,沿着楼观台南坡,向山顶的主殿进发。据说这里是老子给尹喜上课的地方,后来他的教导被记录下来,就成了《道德经》。就在主殿的门内,立着两块刻于13世纪晚期的石碑,上面是《道德经》中的“道经”和“德经”。
正殿面对大门,里面供着《道德经》的作者。右首是一间偏殿,供着后期的道家哲学家庄子和列子。左首也是一间偏殿,供着太白金星,也就是傍晚出现在西方地平线上的那颗星。我停下脚步,与一位坐在石阶上的道士攀谈。他的名字是任法周,原来他是楼观台住持的助手,也是陕西省道教协会的副会长。他说,1958年,当他初次来到楼观台的时候,道士和道姑的人数已经衰减到150人。解放前,这里曾经有500多道士和道姑。“文化大革命”期间(1965~1976年),只有大约12人千方百计留在了道观里。任法周说,红卫兵不但赶走了道观里的大部分出家人,而且还摧毁了所有的建筑。楼观台上的那些建筑物,都是最近才重修起来的。
在老子殿后,我们沿着一条石阶,从楼观台的北坡下去,来到一座与老子庙相毗邻的祠堂。祠堂里面供着斗姥。斗姥掌管着人的寿数,以确保人们活完分配给他们的年岁。因为我的儿子红云与斗姥的丈夫北斗神君的生日是同一天,所以我上了一大把香。尽管如此,它的香气还是远远不及殿外桃花的芳香。
在斗姥殿后,我们沿着另一段台阶往下走,来到另一座祠堂。这里供着虹云公主,她是主管送子的,因此我也为女儿艾丽斯而感谢了她。
在回入口处的路上,我们沿着一条拱廊,穿过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座院子。墙上镶着石碑,碑上刻着昔日著名的来访者所留下的诗歌、书法及绘画作品。在9世纪的参观者中,大诗人白居易留下了下面这首诗。它的开头是一句引言,这句引言在五千言《道德经》的结尾处:
言者不知知者默,
此语吾闻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
缘何自著五千文?
下来回到主院里,我们要了面条。我开始浏览在正门那儿得到的游客手册。1982年,楼观台附近的土地,大约有640公顷,被置于省政府森林管理局的管辖之下,种满了竹子、黑槐、胡桃和松树。楼观台位于西安城外70公里处,乘车大约要3个小时,对于大多数旅游者来说,它离西安有点儿太远了。很显然,政府正在把它变成一个森林研究中心。
阅读游客手册的时候,我在想,在楼观台这些分散的建筑群后面,它的布局意图是什么。此时这个念头浮上脑海:这种安排很可能是代表三个内在的精神中心,即上、中、下三个丹田——道教徒们把他们体内的气息循环都汇集到这三个地方。如果这个想法是正确的,那么坐落在向北两公里处、平原上的过去的皇家祠堂就是代表着下部的精神中心,就在肚脐下面,即下丹田;老子发表关于道的演说的那个地方附近的那座小山,就代表着中部的精神中心,在心脏附近,即中丹田;位于那座小山向南两公里处的山上的祠堂,则象征着上部的精神中心,在头上,就是我们如今注意力集中的地方,即上丹田。
从院子里开始,路变成了一段一段的砖路。最近下了很多雨,沿途路上积满了水。一个小时后,我们遭到一群工蜂的针刺“欢迎大典”,然后终于到达炼丹炉。据说,老子动身回仙境以前,就是在这里炼制长生不死药的。
这座孤独的祠堂小得仅能容纳一张供桌和三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老道姑。她说,她每天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为道观看守这座祠堂,由此可以得到面粉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她姓张,是河南省南阳地区的人。当我们的眼睛适应了祠堂里的光线以后,我发现,她缠过足。缠足使得她从儿童时代起,走起路来就颤颤巍巍的了。她说,她每年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下山一两次。她79岁了,出家也已50多年了。近20年来,她一直过着隐居生活。开始是在西面的太白山上,最近则是在这座能够俯视楼观台的山上。她说,为了修习禅定,她宁愿一个人生活。但是她说冬天很冷,下雨的时候,祠堂的屋顶就漏水。沿着小路再往上走100米,有一间小土坯房子,茅草苫的屋顶,那就是她的家。那是几十年前另一位隐修者盖的。
当我问及其他隐修者的时候,她说,10年前她刚到这里的时候,这一带确曾有过不少隐士,但是现在大部分都已经死了,或者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有的回到了寺庙或道观里。她说,她认识一位老和尚,住在离这里三个山头远的一间茅篷里。我估计,他是在四方台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很愿意跟她聊天儿,但是我真希望自己能多懂一点儿河南方言。我们回到下面的院子里,也就是楼观台的中轴线上。楼观台的三个精神中心坐落在一条南北轴线上,彼此之间相距2公里。除此以外,楼观台还有一双“翅膀”,各向东西方延伸出大约6公里。我所看到的这种建筑式样,使我想起了《庄子》开篇中的那只传说中的大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鹏的右翅包括一系列建筑物,它们一直延伸到一个叫西楼观台的地方。西安外事局告诉我们,西楼观台“太危险了”,所以不准外国人入内。我们猜想,这就是说它位于某种军事设施的附近。可是,根据出家人所说,西楼观台上唯一的景致就是一座小庙和老子的坟墓。
我不知道关于老子坟墓的故事起源于何时。不过公元前100年左右,司马迁在撰写这位伟大圣人的传记时提到,老子继续西行,经过函谷关(距离楼观台有两天的行程)之后,终于消失了。道观里的一位道士告诉我,这两个故事都有可能是真的。他说,道教徒委弃他们的遗兑就好像蛇蜕皮,老子离开以前,可以很容易地把束缚着他的肉体留在楼观台。
既然不能参观楼观台的“西翅”,我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东翅”上。它一直延伸到一个叫仰天池的地方。没有人说过这个池塘或它附近的祠堂是禁止进入的。一个在正门卖面条和香的人同意给我们当向导。他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到过那儿了,不过他还记得路。我们从山的东坡走下去,很快就穿行在长满了粟苗的田野里。
《空谷幽兰》 第二部分第四章 访道(4)
在距离小山大约一公里处,我们路过一座石碑,它兀立在粟苗之间。向导说,原来这儿有一座大寺庙,红卫兵占领了这个地方以后,整个寺庙都毁了,只剩下了这块石碑。在石碑的上方,我们渡过了田河。之后途经一座小村庄,村庄里都是土房。然后我们向山里进发。
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一座小山。山顶上曾经有过一座祠堂,里面供着元始天尊。据说老子是他的一个化身。我们的向导在一块石碑前点燃香和烛,然后我们继续向前走。那块石碑,就是那座祠堂唯一的幸存物了。
在小路上,我们遇见了几位樵夫。其中一个人说,住在仰天池的最后一位道姑前年离开了那里,去了遥远的太白山的山峰上。在那里,她可以有更多的地方种菜,以及拥有更多的孤独。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鞍形山脊,然后走上一条岔路,去山顶上的一座小祠堂。这座小祠堂是八边形的,就像道教里八卦的形状——八卦是指《易经》里的八种卦象。这个地方叫“栖真亭”,据说老子在楼观台逗留期间,就是在这里修习禅定的。栖真亭里曾经供养过的所有塑像和使用过的法器,都已荡然无存。我们下去回到鞍形山脊上,继续走,来到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村里有六户人家,他们的屋子沿着一个长满了灯芯草的池塘的北岸,一字排开。这个池塘,就是仰天池。
我们受到一位农夫的欢迎。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水手帽,双颊如此红润,以至于开始我以为他是荷兰人。他领我们从两座农舍中间穿过,打开了那最后一位道姑前年遗弃的祠堂。祠堂里面的墙上全是壁画,展示了周朝的兴衰以及老子环游世界的经历。祠堂里的主要塑像是玉皇大帝。在元始天尊创始万物以后,玉皇大帝就接过了道教万神殿的领导权。他的右边是老子的塑像,它是用粘土做的,头上顶着一块红围巾,散发出一种古怪的韵味,与我以前所见到过的所有这位圣人的塑像都不相同。当向导在玉皇大帝面前点燃香烛的时候,我给老子拍了照。
“文化大革命”前,仰天池周边地区曾经是一座道观,里面居住着数量庞大的出家人。这座荒凉的小祠堂,就是那座道观所遗留下来的一切。
农夫锁上门以后,邀请我们到他家喝碗热糖水。我们解完渴,他的妻子开始准备新鲜面条,农夫则开始削土豆。于是我回到外面,点燃了一支抽剩的香烟。农舍两侧长着高高的树,树枝上有几个喜鹊窝,喜鹊们在窝里吱吱喳喳地叫着。那个池塘占去了这个村子的大部分地盘,里面长满了干枯的灯芯草,正在风中瑟瑟作响。当我沿着池塘绕到对岸去的时候,惊起了两只青蛙,跳进水里去了。村里的孩子们告诉我,他们正在池塘里捉五色鱼。我想,不知道这五色鱼是不是一种鲑鱼,可是我所看到的,只有灯芯草。
从池塘上方向南望去,那个鞍形的山脊陡然直落而下,露出了楼观台后大约30公里范围内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在西南大约20公里处,我望见了2600米高的四方台峰。我用望远镜浏览了那一带,不过它太远了,看不到任何炊烟和茅屋的痕迹。紧挨四方台西面的是东老君岭。东老君岭再向西30公里,山岚中的一个地方,是太白山上的那块巨大的白石头。太白山高3800米,是终南山的最高峰。
香烟不长,我们的向导也已急着要回家了。我们用面条和土豆填饱了肚子,谢过了农夫和他妻子的盛情款待,动身回楼观台。下山的半路上,我们惊起了两只鹌鹑;沿途我们不时地停下来,去捡一些从地里长出来的白色的小星星。到处都是桃树,桃花盛开。回到旅馆里,我们用一桶冷水冲掉了路上出的汗。
晚上就寝前,我向当地文化事务局的官员打听过去住在这里的道教徒的情况。他说,已经有人编纂了一部详细的历史,不过还有一些编辑工作要做。大概在未来的两年内,可望问世。
当我问及楼观台现在的常住的情况时,一位老道士建议我们去与住持谈谈。这位老道士的嘴里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长长的牙齿,长到令人难以置信。他把附近的一个建筑群指给我们看。那是一座昔日的军营,门上还有红五星。老道士说,为了防止破坏,这个地方已经铺了石板,在未来五年内的某个时候,一座崭新的大道观将会取代这座军营。
我们在斋堂里找到了住持的侍者,他把我们领进一间接待室。在那里,我们被介绍给住持任法融。任道长是邻近的甘肃省人,留着一部长长的黑色络腮胡子——那种中国西北地区的人所特有的络腮胡子。他也是陕西省道教协会的会长。后来我从其他道士那里了解到,他是中国最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