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8-菩提无树-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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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台柱子。他拉大提琴,新月是尖子演员,独舞领舞都是她;演个样板戏片段什么的,白毛女李铁梅非她莫属。其实最亲密的举动也就是拉拉手,但他觉得他俩心照不宣。他高大俊朗、能文能武,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她,是男生心中当然的白雪公主。尽管那是一个男女多说几句话就会被认为“作风不正派”、多看两眼都会被疑有“男女关系”的年代,尽管他们少不更事尚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但是,男钟情女怀春原是造物安排。每当他的目光偷偷投向她时,总能邂逅秋波脉脉。
第四部分他恨自己,恨命运
中学毕业他们劳燕分飞。史新月留城进了一家机关,他却去郊区插队。分别时各自送的笔记本上留下的无非是豪言壮语。他回城时去看过她两次,也没有太多的话,但他总认为他们之间有默契,她在等他。插队两年后1977年恢复高考,这是给他无限希望的特大喜讯,他拼命地复习功课,他想象着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醉人前景。结果他未达到本科录取分数线,才将将达到大专录取分数线。尽管公社告诉他如果他放弃录取通知书明年将无资格再参加考试,他却坚决地放弃了。他相信做做工作取得明年的考试资格不是难事。既然他赶上了恢复正规高考这样的好时候,他怎能不堂而皇之地成为一名骄傲的大学生而求其次去上什么专科学校呢?他一定要上一所正正规规的大学,他要上名牌大学。他的父母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他不相信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在中学,他的学习好是全校有名的。
其实他是高估了他在中学打下的基础。又是一年努力奋斗。1978年,他以两分之差而没有达到本科录取分数线。只两分哪!这两分,却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他觉得意志极其消沉,他已不能再与命运抗争。他后来的妻子肖燕与他当时在同一大队相邻的生产队插队,肖燕也是他中学同学,在中学不显山不露水,1977年高考名落孙山,但是1978年她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这件事对于他当时的心情不异于雪上加霜,他恨自己,恨命运。
他去了外省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许多年,他不能听“高考”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尖尖的刀子,刺得他心口生疼。
他不能昂首挺胸地去见史新月。但是,他终归还要去见史新月。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他去找了史新月,正式提出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一次,他丝毫没有做失败的准备,但是他失败了,败得比考大学还要惨。史新月甚至没有犹豫一下就拒绝了他。她说,她已有了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后年就从清华毕业,他们已经定了那时结婚。
只“清华”两字就已让他败得丢盔弃甲,更别说她的冷淡和坚决的态度。他无地自容。他病了几天。病好之后,他的全身就披上了一副盔甲,由自尊与自卑同时铸就的盔甲。
在大学,他拒绝了三个向他求爱的女孩子,他对常常接收到的爱慕的目光视而不见。“这人真冷”“这家伙太傲”,他知道女生中常有这样的议论。他被系里的女生评为第一美男子,她们不会知道,在她们看来高高在上的他,在堂堂的仪表和冷峻的神情之内,是一个孤独的敏感的灵魂,有一颗脆弱的易受伤害的心。
也许肖燕是这世上看他最明白的女人。当她看明白他之后,他的外表就对她失去了吸引力。但那个时候还不是,那个时候,肖燕与别的女孩子一样,深深地被他的相貌气质所吸引。“从中学的时候,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第一次伏在他怀里的时候,肖燕这样喃喃地诉说。那个时候,肖燕各方面条件都优于他:肖燕就读于北京名牌院校,肖燕的父亲官复原职又任某部某局的局长大人。春风得意的肖燕能对走背字的他一往情深,这不能不让他感动。
肖燕是在他毕业前一年走进他的生活的。那是在校的最后一个暑假,他被邀参加一个“插友”的婚礼,遇见了肖燕。几年不见,肖燕是大大地变样了。原来的黑边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两条长辫子换成高高束起的马尾,一件掐腰的衣服和一条笔挺的喇叭裤代替了原来没有腰身不讲剪裁的衣裤。在此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肖燕也可以称为相貌出众。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在谈笑风生中透出的那股自信——他印象中的肖燕有些胆怯有些寡言少语。境遇是可以这样地改变一个人啊!他在心里感叹。
那天晚上,从婚礼上出来,他们一起走到了护城河边。“我知道你与史新月的事了。”她说,“其实史新月根本配不上你。她有什么?除了那副脸蛋子!脸蛋子又能看几年!我见过那个男的,个子不高,脸黄黄的像个大烟鬼,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说实在的,连你的零头都比不上。无非是他老爹是个副部级,他戴着一块清华的校牌罢了。像史新月这种小家子气的人,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不错,比起肖燕,史新月确实“小家子气”。史新月的父亲只是一个工厂的普通干部,母亲是一个普通工人。在文革中新月是“根正苗红”的那种,但是时过境迁,现在,史新月的家庭当然远比不上肖燕的家庭。其实,在肖燕的话中明显地能听出她现在的优越感,能听出过去岁月埋在她心里的妒忌;而且,如果史新月只有一副脸蛋,他萧旭彤又有什么呢?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
但是那个时候他可想不到这些。许久了,史新月这三个字,他连对自己都不提。今天肖燕这么提到史新月,他却觉得解气。自从被史新月拒绝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松快,被屈辱感和挫败感压迫的心在松动。温柔的路灯下,肖燕的目光温和而柔软。
其实他们的分手,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也就是在这个暑期,他第一次看到了父母的两本厚厚的相册——那一天母亲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整理照片。男孩子粗心,小时他可从来不注意相册什么的,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些东西早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
第四部分一份永远的内疚
原来父母也有花前月下的年轻时候。看身着旗袍的母亲纤腰一握,身姿娉婷,微卷的浓密的黑发拥着一张秀丽的脸,确实是难得的美人儿。西装革履的父亲镜片后面目光炯炯,虽称不上英俊潇洒,却自有一股难掩的锐气和成熟的风度。这些照片应是父母新婚的时候拍的,因为后面的照片中母亲又恢复了学生装束。他知道,父母两家原是世交,祖父与外祖父曾一同留学英国。后来祖父在国民党省政府任要职,外祖父则成为当地著名中学的校长。1948年母亲中学毕业,其时父亲已是北平燕京大学二年级学生。父亲与母亲举行了婚礼。婚后,父亲继续他的学业,而母亲,也考进了当地的大学。
他的目光在一张父母少时的合影上久久不愿离开,他估计,那时父母不上十岁的年纪。一对童男童女倚在一起,就像一对亲亲密密的兄妹。约摸七八岁的母亲厚厚的头发剪成整齐的童妆头,倚在父亲的怀中甜甜地笑着——只有这样的笑容才可以称为甜,既甜蜜又娇憨。而父亲,约摸十岁的父亲,像一个小男子汉一样坐在那里,笑容中有些庄重,有些紧张,还有些羞涩。
如果不知道什么叫做“青梅竹马”的话,这张照片,就可以作青梅竹马的注释了。
父母毕竟有过好时光。父母的好时光,在他们做父母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打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副忧心忡忡谨小慎微的样子,以后更是一路谨小慎微下去,照片上这样满含自信和锐气的父亲,他可是从来没见到过。稍大些时他知道,因为出身官僚资本家,因为祖父做过国民党政府不小的官(祖父早在解放前夕病逝),父亲不仅不可能在事业上发展,还是每次运动中的“老运动员”。父亲被整怕了,被整服了,他甚至真的认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打下了阶级的烙印,在血液中就有反动性;必须接受人民的监督和批判,用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来改造世界观。父亲是银行中的一个小职员,也许是因为他的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他最终在每次运动中过关,得以在他那小小的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地活着。
相比较之下,母亲就活跃有生气得多了。他也没有见过照片中那样纤弱娇媚的母亲,他印象中年轻时母亲有端庄秀丽的脸,微胖的身材,总是身着蓝色的列宁装。母亲在离家不远的一所著名中学教高中,她是班主任,一天到晚总是很忙碌。他觉得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她教的那些学生,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些占去了母亲心思和时间的陌生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尤其是一个叫童羽的女孩子和一个叫费晓萌的男孩子,那是母亲整天在嘴里念叨的。他还有些嫉妒他的妹妹,除了她的学生,母亲最关心的就是他那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了。他知道妹妹有病,但是他并不知道妹妹的病是致命的。当妹妹在他十五岁那一年去世后,他的内心里对妹妹就有了一份永远的内疚。
没有,他没有见过母亲在父亲怀里小鸟依人的样子,母亲与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似乎是与照片中所显示的互换了。他觉得母亲倒像是一家的主心骨。母亲的主心骨也许是外祖父,外祖父在当地是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著名的教育家。外祖父几次到北京开会,他看到平素操心忙碌、一家之主的母亲在外祖父跟前就像一个娇憨的小女孩。文化大革命中外祖父被殴打致死,噩耗传来,母亲一夜间白了一半的头发。他这才相信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传说原来不虚。
一直觉得家里的气氛太冷寂,一直对父母忽视他而耿耿于怀;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明白人世的炎凉冷暖:原来最关心自己的还是父母,原来家还是一个避风港;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做了父亲,才明白父母并不容易。
而这些照片,更让他感悟到父母的这一生有多少内心的挣扎与磨难。那会儿心里既感慨又悲凉:如果说什么叫“没落贵族”,他们家应该就算。祖辈的辉煌让他心生神往,难道他们家就只能一代不如一代吗?想来确实心有不甘。而且对于父母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怜悯与责任。后来他意识到,那个暑假他那么快就回应了肖燕的感情,这些照片在潜意识中确实起了作用。人在失意和失望的时候有如溺水,很容易去有意识与下意识地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比如救命稻草。与肖燕结合让他感觉到对自己大学梦这个最大的遗憾与失落是一些弥补。肖燕可以为这个家增色。他甚至想到了孩子:聪明的孩子需要聪明的母亲,他们这个书香门第,不可以就此衰落下去。
第四部分女儿希希的诞生
他选择肖燕有他的想法,肖燕选择他也有肖燕的想法。肖燕对他固然有一往情深的情愫,但是肖燕暗恋的其实是她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个外形与他一样的白马王子。他目前的失意让她密蓄已久的爱意中添加了温柔的怜悯,而怜悯中又有一层居高临下的优越——可以给予与拯救的优越感。获得一个暗恋已久的男人,并且处到了比他优越的地位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这大约是会让一个女人眩晕的胜利感。
他们始终就没有真正沟通过,结婚以后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的陌生。对于肖燕,他是她初恋的理想主义的代表,她希望在他身上实现她有关爱情的所有梦想,包括他有一个更辉煌的与她相匹配的前程。她的理想主义与诸多要求的后果是他们的关系更快地崩溃。他是一个男人,不是她的梦想。
肖燕毕业时他们结了婚,那时他已是北京一所三流中学的初二老师。他参加了当年的研究生考试。他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考试成绩与录取分数线又是相差整整两分。
“这是天意。”他痛苦地想。新婚妻子掩住自己的失望而对他百般安慰,但是他拒绝了她让他明年再考的劝告。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走进考场。他教了三年书,这其间他最欣慰的事情是女儿希希的诞生;然后他下海去了肖燕哥哥的公司;然后他用自己的积蓄再借钱开办了一家工厂:他想做实业,从小做大,也许若干年后他能拥有自己的大企业。
再一次没有获得他预期的成功。他以为他获得了一项好技术,其实那是一项并不成熟的技术。只有惨淡经营,在夹缝中求生存。那是几年没日没夜的苦干。原来做企业这样不容易,特别是一个没有好项目好产品的初创企业。早已烂大街的老产品,市场份额只有那么大,竞争者早已拥挤不堪,你还要挤进去分一杯羹,分得到分不到,不光要看你的企业管理能力,还要看你对“初级阶段”的把握水平。说白了,找关系走门路请客送礼送大礼你什么都得去做,就算是王八蛋该哈腰时你也得哈腰。这就不光是苦干的问题了,其中的灵魂煎熬,只有自己去体会。在心的深处,他对自己的期待值未必比肖燕低。接受失败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理想破灭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你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死,或者接受现实。
就在他办企业的几年间,他经历了肖燕自费出国留学,离婚,肖燕接女儿出国这几件事。
然后他遇见了杜鹃。
第四部分她与萧旭彤的过去
杜鹃独自一人坐在摆设华丽的客厅里。
房子在一座十八层高塔楼的第十二层。侧面的窗户临街,可以看到马路上汽车熙来攘往;正面通阳台,对面是一栋一模一样的塔楼。
她害怕这座城市。
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车,密密麻麻的高楼。一种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一种孤独感,全是陌生的人与环境。
她知道所有的人都有过去,从小到大的过去。而她没有。她短短的过去,就是同萧旭彤在H市度过的日子,一段快乐的日子。
没有过去意味着什么?没有过去意味着生活是一片沙漠。一个人,其实就是他的过去;一个人的过去堆积成现在这个人。
她突然笑了起来,神经质地笑,空空洞洞地笑;她笑,笑得流下眼泪,笑慢慢变成哭声,她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呜呜咽咽无遮无挡地哭起来。
释放过后是极度的疲乏。
她是谁?为什么在H市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现在的空虚、现在的孤独、现在的恐惧?难道一个萧旭彤就可以代替她的过去?抑或是因为萧旭彤有过去,她靠着他,就不感觉无根无依?
人是多么奇怪,拥有一个你爱的人的爱,就可以富足得像拥有整个世界。爱情对一个人真的这么重要吗?但是爱一个人是多么不保险,一旦他不再爱你,你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其实爱一个人,对方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那么为什么不能把这份爱转移到自己身上,自己把自己当爱人呢?毕竟自己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难道一个人就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难道一个人就必然会感到孤独与痛苦吗?
人家告诉她这里是她的家,人家告诉她梅又平是她的丈夫。那么她爱过她的丈夫吗?她爱她丈夫的感觉,同爱萧旭彤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她就是想不起来这一切?这个家,这个丈夫,一切都让她陌生,陌生得如在梦中。
有梦也好。但是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