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8-菩提无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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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燃了一支烟。烟,她极少抽。
童年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血液里有一种卑屈和低贱。即使是在她趾高气扬的时候,她也常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个卑贱的影子。一人在家,有时她会故意地蓬头垢面,贪婪地放开大吃,那个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很恶劣。
又想起了母亲。“我恨你!”她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她与她的母亲之间似乎有天生的敌意。而比她小两岁的一对双胞胎弟妹与她在家庭地位上的不同,她从骨子里都能感觉出来。母亲经常责骂或责打她,这个时候,她总是怒目而视,母亲就会骂:喂不熟的狼崽子。有一次她回嘴:我是狼崽子,你就是母狼了。母亲气得大叫:我可没福气生出你这种狼崽子。那时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模糊的东西闪过:对!我不是你生的!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瞧你那副嘴脸,你生得出我来吗?一直站在旁边不哼不哈的父亲这时上来猛给她一巴掌:我叫你胡说八道!我们辛辛苦苦生你养你,就是让你同父母来作对的吗?父亲过去还从未打过她,那一天,她跑了出去,在学校的教室里度过了一个夜晚。
一个周末,父母带着弟弟出门了,让她在家里带妹妹。一整天家里没人,她觉得十分放松和高兴。她打开那只母亲在一年中只在大太阳天翻晒时才打开的樟木箱子。箱子里面有几件各种花色的绸缎旗袍,有两块缎子被面,两条针织披肩,一件花布的一件纱的布拉吉。她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在身上比划,她是如此地喜欢这些东西。这两件布拉吉,她在照片里看母亲穿过,那个时候,母亲还算有点姿色,而这些旗袍,难道母亲也穿过吗?这么漂亮的东西,想想母亲现在那水桶般的身子,那肥肥的一步一抖动的屁股,那黄胖黄胖的脸,她心里有些蔑视地想,她有配穿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兴致勃勃地翻弄这些东西,她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要这些东西,我要比这些东西更好的东西,我要享受这世上的荣华富贵,我要让你们后悔,你们曾经这样对待过我!
那一天,她还很高兴地要为妹妹团子梳头打扮。她把团子的头梳成这个样式,拆了,又梳成那个样式,团子疼得哇哇叫,不让她梳了。她又建议团子玩演戏:你装成地主家的丫头,现在,你犯家规了,我要把你绑起来。她把团子的身子绑在椅子背上,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虐待的亢奋,她再继续做下去:把团子的脚也紧紧地绑上了,又往她嘴里塞上一块手帕。“就是这样子,”她说,“过去地主对丫头都是这样的。”但是团子的脸开始变色,眼里露出惊恐和愤怒的神色,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出来。
她把团子放下来,团子赶紧就躲了出去。从这一天起,团子再没有同她接近过,总是尽量避开她,一副害怕和冷淡的样子,直到去世。团子只活了十岁,她从生下来体质就弱。认真说起来,她是挺温和的。这件事,她心里有内疚,而更让她惊奇让她害怕的是,她发现了自己心中隐藏着一种狂暴和恶意。但是她又想,父母宠你爱你,凭什么你就比我高贵?就算受了一点委屈,那也不用装出一副小姐样。团子夭折后,那点内疚倒真的成了一块硬核梗在心的一个角落里。
那点内疚并没有阻止那种恶意在她心里滋生扩大。她是那么容易愤恨,那么容易就产生一个愤恨的对象,心,总是在一种失衡的状态中。
心里总是冷冰冰的。得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容易,而要失去,则可能是瞬间的事。她警惕地护卫着,护卫着已经得到的;她不断地窥视着,窥视着可能的机会。活着真累。
可是,不这样行吗?
第一部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上中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正是如火如荼。小学三年级就停课了,1969年,毛泽东一句“复课闹革命”,他们这些三年级小学生就直接跨进了中学的课堂。能学什么呢?学工,学农,学军,倒是什么都学。不过,她觉得她学到了一点最重要的东西:吃苦的能力和把握时机的能力。
入团是她把握住的第一个时机。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刚刚过去,共青团组织刚刚恢复,他们这些刚刚够上入团年龄的在校中学生,谁不希望成为第一批共青团团员。但是据说第一批一个排只发展一两个(那时中学也按军队的班排连编制),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根本排不上队的。那时,学校同全国所有的单位一样正在响应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大挖特挖防空洞。热热闹闹地集体到山脚下去挖洞,对十来岁的学生来说,本来就够刺激够好玩的,何况更有一重神圣在里面:是防御帝国主义侵略的神圣的政治任务。身强力壮的男生在洞里面挖——不断地往山的肚子里面扩展,其他的学生往洞外运土。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兴致盎然,谁也没注意谁。但是她却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校工宣队队长老张。老张总是跟着他们这一个排劳动,每个星期五下午,他准来。
她找了一对大簸箕。那一天,老张果然又来了,照例是高高兴兴地给大家鼓劲,一副大担子挑土。她把簸箕装得很满,每挑到山洞外,先歇一下,等看到老张的身影向洞口走来,她就马上挑起担子起劲地走起来。这样,在熙来攘往的挑土人流中,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在老张的前面。担子毕竟太重了,这样挑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腿直打战,肩膀钻心地疼。“咬住,咬住。”她对自己说。她咬着牙坚持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终于,她听到了那声呼唤:“王亚珂,”老张赶到她旁边,“你的簸箕太大了,你这样干会受伤的。”老张帮她卸下担子,“哎哟。”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肩膀磨破了。“你这孩子,干活不是这样干的。”老张的批评里明显带着赞许与心疼。“您不是总对我们说改造世界观要从每一件小事做起,要在劳动中磨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吗?”她一脸的虔诚与天真。
第一批入团的团员名单公布了,一连二排四十八个学生只有王亚珂榜上有名。这是一个大冷门,同学们不知所以议论纷纷。她笑了。
进入部队文工团是她把握住的第二个时机。那与入团是同一年的事,初二下半学期。得知部队文工团到市里几个中学挑选文艺女兵的事时,她正在一座高山上的校办农场劳动,离学校有大半天的路程。那一天,两个去山下买菜的女生回来议论,她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知道了,这个挑选,只还剩两天的时间。
所有的女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只是倾慕地感叹一番,谁也不敢把这件事与自己联系起来。本来嘛,文艺女兵,这哪是平民百姓能企望的事,就算是公开挑选,一个市几所中学只挑选两个,万里挑一,也早就有一大堆有背景的人在候选了。
她偏不这么想。有后门的早就走进去了。这次既然公开挑选,他们总是想挑一些真正能跳能唱,真正条件好的。有机会,干吗不去碰一碰?在校宣传队,她总是跳主角,而且她知道她长得漂亮,尤其是笑起来之后,镜子不会欺骗她,人们的眼神不会欺骗她。也许她就能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干吗不试一试?!
问题是她怎么赶下山去。如果还有两天的话,她今天晚上就必须下山去。这条山路,就是白天她一人走,她也害怕,何况现在天已擦黑。不!她必须下去!怎么样她都得下去!
那是他们吃完晚饭不久,山上蚊子多,男生与女生都各自待在他们用艾草熏过的屋子里打扑克或讲故事玩。那时正在流行“梅花党”和“一双绣花鞋”的故事,班里的故事大王牛芸在绘声绘色地讲着,所有的女生都听得极其入神──除了她,她的脑子正在飞速转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绣花鞋,”牛芸自己也极为紧张和兴奋,在高峰处她咽了一口吐沫,故意地作一停顿。短暂的屏声静气的寂静中,“哎哟,”她的突发地呻吟起到了爆炸性的效果。待看清是她在抱着肚子缩成一团呻吟,女孩子们纷纷围到她的身边,“你怎么了?”她们七嘴八舌地问。
闻讯赶来的班主任张老师喂她喝下去一杯热水。“也许是阑尾炎。”她声音微弱地说,“我弟弟得过这个病,也是这样突然疼起来的。医生说,要是晚一点送到医院,阑尾穿了孔,就完蛋了。张老师,我怎么办啊?”她哭了起来,并不完全是装的,她心里的确很紧张很害怕。
“马上用树枝编担架。”年轻的张老师果断地一挥手,大有样板戏中洪常青的气概。
张老师压阵,选出八个比较强壮的男生轮流抬着她下山。躺在用竹竿和树枝捆成的简易担架上,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怎么下台,到了医院怎么对付,这件事算是闹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但是眼下,先要把生病装得逼真,她不断呻吟着,身子直发抖,那是真的发抖,从心里往外哆嗦。
她过了这一关。第二天,当她打听着偷偷地找到考场时,从窗外往里看,她被里面的阵势吓住了:少说也有十个穿军装的一排坐在窗下,五个如她一般大小身穿游泳衣的小姑娘一排整齐地站在对面,中间场地上,一个穿泳衣的小姑娘躺在一块毯子上,两位女军人正搬着她的胳膊腿用皮尺量着。她觉得那样害怕,她想马上扭头就跑。“你不能跑,”心里面一个声音在叫,“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你一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在那个讨厌的家里过下去,你要下乡,你永远不能出人头地。就说昨天的事,你还能在学校混下去吗?”
“解放军叔叔,我迟到了。”她对两个在门口站岗的战士说。她不知道他们当时有没有回答或动作,因为她恐惧得头脑都要空白了,话音未落,已经下意识地冲了进去。进去之后,恐惧倒是减轻了一些,但是两腿仍有些哆嗦;她沿墙走到了坐在最中间那位军人的后面。“解放军叔叔。”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无论怎样评价这一声在她这一生中的重要性都不过分。而她的身体条件出奇地好,居然倾倒了所有的考官,倒是她没有想到上天给她的恩赐。
不错,她是得到了一点东西,但是她奋斗得多苦!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多人不用费什么力就得到了那么多的东西!
“你该睡觉了。”她对自己说。她对睡眠的重视甚于吃饭,如果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会显出皮肤粗糙容颜憔悴,而任何一点对自己容颜上的不自信,都会影响她在工作在接人待物处理事情上的自信。她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从床头柜上的药瓶里倒出两片安眠药吞了下去。
第一部分留给他的伤痛与眷念
尽管酒精让他周身兴奋,在揽她入怀的那一刻,梅又平还是犹豫了一下,电光火石一般,脑子里闪过了杜鹃。王亚珂感觉到了他手上的迟疑,她仰起头来,当他的眼睛接触到她迷离的醉眼和微张的红唇时,再顾不得了,他把唇压到了她的唇上,舌尖探进了她的唇中。但是他没有深入,他的吻有节制。“难道他到这会儿还忘不掉谨慎?”就在她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他的手摸索到了她的背后,解开了她胸罩的搭钩……
梅又平感觉到了身上的汗水。他放弃了努力,从她身上翻身下来。“这没有什么。”她挨了过去。他揽住她,“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碰女人了。”他自嘲,声音里不无懊丧。她贴紧他,手在他身上轻轻抚摩着,他的无能反而让她高兴,这说明他没有别的女人。她不在乎一时一事,她要的是一生一世。“我会让你好起来的。”她在他胸前呢喃。
“我想抽支烟。”梅又平挣脱了亚珂的拥抱,坐起来拉开灯披上衣服,倚着床头燃起了一支烟。亚珂觉得有些扫兴,但她马上也爬起来披上衣服:“我去给你冲杯咖啡。”
饭厅的餐桌上一片狼藉。王亚珂冲了一杯咖啡端进去,“你喝吧,我出去收拾一下。”
梅又平默默地抽着烟,听着厨房的一片声响。“这个女人比杜鹃能干。”他想。“杜鹃”,他蓦一警醒,突然意识到,这个他这一段时间一直回避去想的名字,就像炭火埋在灰里一样,其实是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面的。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个女人留给他的挫败感、留给他的伤痛、留给他的仇恨、留给他的眷念,这一辈子大概是不会离开他了。
当她从海边小城给他来电话告知她的病时,他的确感觉到震惊甚至难过。“你回来吧,回来我们一起来对付,会有办法的。”他对着电话说。“我还想单独呆一段时间,再去几个地方。不久我会回去的。还有匀匀。”她说,就收了线。但是她没有回来。她是五月初走的,现在已是八月初。整整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他想不出她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在她来电话后的第四天,医院就来了电话,告知当初的诊断是搞错了,是把两份血样搞混了。杜鹃并没有得什么不治之症。但是他已经无法同她联系。
轻率而不负责任,好像是这些干部子弟的通病。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把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究竟欠她什么呀!她向单位请的是半个月假,不久单位就打电话到家里询问情况。他不能明说他对她的去向一无所知,他不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所以他只能费尽心机为她掩饰,为她开来长期病假条。还有在她的亲友面前,她就以这种方式把他们夫妻关系的实质暴露了出去,这让他感到深深的屈辱和愤怒。而尤其让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的单位会对这件事有所耳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能够这么轻易地扔下年幼的亲生女儿。”他的愤怒里还掺着辛酸,他没法不想起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母亲。童年在他的心上有一道永远抹不去的耻辱的印记。虽然他知道母亲离开他是生活所迫,但是母亲抛下年幼的他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对她帮佣的那家人家过分的忠心和承担,都让他对母亲有着消不去的怨恨。
他不是没有想过杜鹃可能遇到了什么不幸,但是他不愿去深想。不愿去深想吗?也许在意识的深处,他真的希望她果真遇到了不幸,尽管这从不曾清晰的闪念让他害怕自己。果真是这样,事情可能简单得多。
不管怎么样,他希望尽快有她的消息。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发不好收拾。
他闷闷地吐着烟圈。“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怪物。”他自言自语道。
第一部分五粮茅台腾细浪,乌贼王八走鱼丸
从出租车上下来,马路对面霓虹灯招牌闪着“五湖饭店”四个字。一恂已经看到又平站在玻璃门里头向他招手。他快步穿过马路。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与他经常不期而遇。当年电视上播放《渴望》这个连续剧,一向不太看电视的他居然看了这部长达五十集的把老太太老阿姨们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连续剧的大半。也许就是这首主题歌激起了他的一种感动和情绪,他以为这首主题歌本身就赋予了电视剧一些它未必有的情绪和深刻。
悠悠岁月,人生如梦。回顾以往,究竟与看一部让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