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剪不断的乡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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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非常“诗意”又“文学”。但是,我自己对“滑竿”,真是陌生极了,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滑竿(可能童年时看过,但已完全没有记忆)。真是又惊又喜又好奇。原来,所谓“滑竿”,是用两根竹竿平行排列,中间绑上一个竹制躺椅,上面再拉个布逢遮阳,“竿夫”一前一后,用肩膀抬着两根平行的竹竿往上走。这“滑竿”是四川的“特产”,在其他地方都看不到。
“滑竿”一出现,陈主任和小何就力主我们都乘滑竿上山,因为,山实在太高,走起来太辛苦了。我和鑫涛、孙赉都同意了,节省体力,一样可以欣赏风景,实在很美妙的事。一问价钱,一辆滑竿,索价八元人民币,合台币六十四元,包括“上山”与“下山”,简直太便宜了。陈主任和黄福扬还要“讲价”,我们已经心生不忍。别人走上山已经够累,他们要抬人上山多么辛苦,怎么好意思讲价?所以,我们一叠连声地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讲价了!”
既然可乘滑竿,大家又力邀初霞,杨洁上山。初霞看了看那“单薄”的滑竿,说什么也不肯上去。杨洁是笑着看了看“自己”,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吨位”,说:
“有没有四个人抬的滑竿?没有?那么我看还是不必了!免得抬我的人被压垮!”“竿夫”们立刻吵吵闹闹,声称杨洁的体重“也”难不倒他们。这个“也”字一架,杨洁更加坚持不上山。结果,初霞、杨洁、李蕙三人喝茶去也。我、鑫涛、承赉坐上了滑竿,其他的人步行护送我们上山。一时间,大家“各就各位”,喝茶的喝茶,上山的上山。鑫涛平日不注意体重,有一段时间,我曾威胁他说,如果体重超过七十公斤,我就和他“离婚”。那段时间,他曾勉强控制在七十公斤以内。等到时间一久,看我“执法”不甚“严厉”,而天下“美味”又那么多,他就逐渐放松自己,“心宽体胖”起来。这次来大陆,又吃吃喝喝,尝尽各地名菜,这体重就更加直线上升。他对衣服扣子会绷开这种事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这时,要被两个“竿夫”“抬”起来,他却十分“歉然”。而抬他的那两位“竿夫”,又非常懂得心理战术,他们那一乘滑竿走在我的前面,我听到竿夫和鑫涛间的一连串对白:“你师傅身体实在壮,怕有八十来公斤吧!”竿夫说,大陆人尊对方,不是“师傅”,就是“老师”。八十公斤?实在夸张。“你们好好抬。”鑫涛连忙说:“我给你们加价……”
“好!我们抬得动!不过,抬你师傅一个人,像抬两个人!”
“对不起,”鑫涛抱歉极了,“等下买汽水给你们喝!”
“好!你师傅心肠真好!我们不怕重!真的!再重我们也抬得动!”竿夫边说,边重重喘气。”不过,你师傅真的不轻!”
“我一定要多加你们一点钱,你们走小心一点!”
“师傅,你放心,不会摔着您,比您更重的人,我们抬起来也稳稳的!唉!”竿夫叹了口气。
“好,好,到了山顶,我会加倍给你们算钱!”
竿夫越叹气,鑫涛越加价,我在后面听了,真是忍俊不禁。这次,鑫涛终于得承认,他的体重过重了吧。
坐在滑竿上,放眼看青城山,真是树木苍郁,一片青翠。虽然日正当中,但在树木浓荫之下,也不觉得热。只是竿夫们汗流浃背,看来总有些不忍心。小何跟在我的滑竿旁边,要用小跑步才能追上滑竿的速度。小何是个很乐天很开朗的小姐,充满了活力,爱笑,整天嘻嘻哈哈。这时,她虽然走得满头大汗,却一直在那儿鼓励两位“竿夫”,表演一下“滑竿文学”给我听。她不停地说:
“你们不是会一搭一唱的吗?唱两句来听听!”
两位竿夫被逼急了,才表示:
“只有上一辈的人才会了!我们都不会唱!”
听不到“滑竿文学”,遗憾。但是,坐滑竿仍是很新鲜的事。山路狭窄,沿着山壁,曲曲折折,陡峻无比。路边还有许多摊贩,甚至有采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在卖牡丹花,真是暴殄天物。再加上游人如织,这一条山路实在不好走。而那些“竿夫”,却走得干脆利落,手脚伶俐,没一会儿,就到了第一个风景点“天然图画”。竿夫们停下来休息,鑫涛忙不迭地掏钱买水给他们喝,嘴里还叽叽咕咕地慰问个不停,把小何给乐得哈哈大笑,拚命向鑫涛解释:
“他们是干这一行的,都习惯了,比你重得多的人,他们都抬过了,你不必担心他们!”
“不不不!”鑫涛忙说。“我确实太重了!累坏他们了!早知道要坐滑竿,我应该饿几天再来的!”
爱笑的小何,又笑得前俯后仰。
休息片刻,我们又继续前进,经过重重险坡,和无数弯道,终于到了“天师洞”。滑竿到此为止,我们下了滑竿,走入“天师洞”的大门。从这儿进入正殿,还要爬一段很长的台阶。小郑和小何,陪着我们参观了正殿,就把我们带进一条小径,穿过小径,走入一间厢房。刹那间,我眼前一亮,真是“别有天地”!原来,这间厢房是八角形(八卦)的大厅,八面全是雕刻精致、古色古香的木门,推开门外面是八角回廊,回廊上有木椅。倚着回廊坐下,但见满山绿树,重重叠叠。鸟声啁啾,隐隐约约。一片静谧,一片青幽。这才恍然大悟;“青城天下幽”的这个“幽”字!
这间大厅,是一般游人都不能进来的地方,却为我们而特别开放。大厅中间一张桌子,已准备了茶杯和好茶,小道士前来奉茶。接着,一位长髯老道,带着满身的仙风道骨,又出来给我们讲解了一番张天师开创青城山的经过。我坐在宁静的回廊上,喝着清香的新茶,面对着一山的绿意,聆听着道长的讲解,真觉得一路尘嚣,都已关在八角大厅以外。这儿俨然是个纤尘不染的世界。顿时心地空明,燥热皆消!怪不得张天师选这儿修道,真是慧眼慧心!
喝完茶,听完道,我们告别道长,又去参观了降魔石、一线天等风景。下山时,依然由滑竿抬了下去。到了山下,见到初霞、杨洁,我不禁代她们两个惋惜:
“到青城而不上山,你们实在太过分了!”
“遇到仙人没有?”初霞问我。
“哦,当然有。长胡子,长袍子,仙风道骨,飘然出尘。”我笑着说:“不信吗?将来有照片为证。”
真的,我们已为道长拍下好多照片呢!
二十三、寻根与茶馆
我在成都一共停留了一星期。这一星期中,我去了青城、峨眉、乐山,我也去了市区的杜甫草堂、武候祠……等名胜。我还找寻过我童年的住处——署袜街,布袋巷。
来大陆前,我就问清楚了,我四岁以前的“家”,在成都一条名叫“暑袜街”的“布袋巷”中。署袜街,布袋巷,好乡土的街名巷名。我一到成都,就问大家,知不知道这条街这条巷?谁知一问之下,布袋巷虽然没有了,暑袜街却依然存在,连这土土的名字,都没有改!
我脑海中,就为署袜街勾出了一幅图画。古老的石板小路,路两旁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合抱的大槐树,枝桠伸出了有小花窗的矮墙。每户人家,都有两扇油漆斑驳的红门,门上嵌着褪色的铜门环。当然,这条街一定在郊外某处,因为,街的旁边,应该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
于是,有一个下午,我们驱车到了署袜街!
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条街居然在成都闹区,是条又宽又阔的交通干道。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来往行人如织,脚踏车穿梭不断。街边的建筑,都是楼房,至于斑驳的红漆大门,窄窄的石板小路……都在我梦魂深处,如今是无迹可寻了。找不着旧时庭院,我又想去找我笔下的“茶馆”。
四川除了“滑竿”这项特产外,还有一项特产,就是“茶馆”。在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我曾描写过这些茶馆。事实上,我对茶馆的了解,也是从朋友处听来的,一知半解,再加上想象力,笔下的茶馆,非常诗意。后来拍成电视剧,在水边搭出一座茶馆,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就更加诗意了。现在到了成都,茶馆当然不能不去。陈主任听说我要去茶馆,又特别安排了一番。他说:
“茶馆里有许多民俗表演,现在都成为绝技了,因为年轻的一代不肯学。所以,这些表演的人,已轻易不出场表演,你要去茶馆,我们一定要请这些演艺人员,为你特别出来表演一场!”结果,那晚,我们一伙人到了“茶馆”一看,与我想象中的茶馆,或是笔下的茶馆,以至于电视剧《几度夕阳红》中的茶馆,都完全不一样。这家茶馆在一个闹区的小巷子里,像一座学校的大礼堂,但已十分陈旧。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原来都是听说要表演,全部“老客人”都来了,座中白发苍苍的不在少数。大厅前面有舞台。座位是长板凳,板凳前有简单的木桌,桌上有茶碗茶碟。
我们进去才发现,最前面两排的位子,全为我们面空着。有李培根先生和女作家何洁,特别来陪伴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才坐定,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的瘦削老头,前来为我们“冲茶”。何洁坐在我身边,对我解释说:“这冲茶也是一项绝技了,老师傅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一叠茶杯茶碟,一字摔开,然后茶壶老远地对着茶杯注入,滴水不泼!这位冲茶师傅,也很久没有出来冲过茶了,今晚,特别来表演给你看!”说着说着,那位老师傅已经拿起一大叠茶碟(以前的茶碟大约是磁的,现在已改成铝制),扬起手来,就这么一摔,按理说,这些茶碟会整齐的一字排开。但,不知怎的,老师傅似乎有些紧张,茶碟乒乒乓乓地摔下来,滚了满桌子。老师傅不服气,抓起茶碟,再表演一次,又摔了满桌子。老师傅更不服气,抓起一大把茶碟左摔右摔,怎么摔都摔不好,他叽哩咕噜,开始抱怨茶碟太轻,太不合手。女作家何洁在我耳边悄悄说:“昨天晚上,我们就通知他,要他来表演。他一听说是表演给台湾同胞看,紧张得一夜失眠,所以今天表演失常!”
原来如此。在何洁解释的时候,老师傅总算把茶碟弄妥当了。就开始“冲茶”,谁知这“冲茶”也不太顺利,水花溅得到处都是,茶杯盖也盖得不利落,老师傅当然更不服气,茶水全倒掉,又重来一遍!就在老师傅左摔杯右冲茶的当儿,表演节目开始了。实在让人意外,也实在太精采了。有乐器演奏、有正宗川剧,有地道的“莲花落”,有独角的讽刺剧,有“道情”——水漫金山(一人饰四角,有男有女),最难得的是“金钱板”,表演的老先生年事已高,听说身体也不太好,早已退休,今晚破例出场,博得满堂喝采。表演“断桥”之后,又应观众要求,再唱了一段,全场气氛,越来越热烈,座中掌声不断,喝采声此起彼落。我放眼看去,座中的“老客人”都如醉如痴,而茶馆外面,还挤了无数的年轻人,也在作“场外观”。
这场热烈而精彩的表演,足足表演了两个半小时。表演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杨洁又吼又叫的喝彩,最后技痒难熬,又在我们这“疯疯癫癫旅游团”的怂恿下,居然跳上台去,表演了一段“京戏”,赢得全场掌声。可见,我们“热烈”及“忘我”的程度了!所有节目结束后,夜色已深,可是,演员们的情绪十分高涨。他们把我围在中间,要求我签名与合照。我看了这么精彩的一演,像是一场盛宴。当然乐意和大家合影留念。知这样一来,茶馆外围观的群众忽然一拥而入。刹那间,我就被围困了。无数的纪念册、笔记本、小纸片……都往我面前送,要求我签名。还有很多人拿了我的小说来,我被挤得东倒西歪,签名都无法签。可是,我仍然握着笔,愿意为每一个人签名。我飞快地签,纸条却越来越多……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够了!到此为止!不能再签名了!”
我抬头一看,杨洁又像那天在北京机场一样,用她那两只又长又壮的手臂,把人群往两边“拨开”,她就这样一面拨,一面杀入重围。我知道她又来要“捉”我了,赶快低头再多签几个名。一个“琼”字才写了下来,胳膊已被杨洁一把抓住,只听到她大叫着:“说不能签了,你怎么还签!快走快走!”
要不走也不行呀,杨洁握着我的胳臂像一把铁钳,我简直没有动弹的余地。我就这样被她一路拖出茶馆,李惠及黄福扬又把人群左右拦住。好不容易,我上了车。好不容易,车子才开动了。“哇!杨洁一上车就对我一凶。”“你怎么学不会对人家说‘不’字!”我无奈地笑了笑。不是学不会说不字,是不忍心说不字。今晚,能和我在成都的茶馆中一聚,不论是谁,总有缘。过了今晚,谁知道,再相逢是何年何月?我想起青城山上,有人大把大把地卖牡丹花,显然,这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但是,“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二十四、勋姨
远在北京的时候,我的舅舅袁行云就告诉我说:
“你的勋姨在成都!”勋姨在成都!所以,成都之行,不止寻根,不止旅游,还有“探亲!”勋姨。在我小的时候,因为母系的亲戚人数众多,我总是闹不清楚,这是那位姨妈,那又是那个舅舅。据说,我两三岁时,只要看到女士,一律喊“阿姨”,看到男士,一律喊“舅舅”。可见,我的阿姨和舅舅,实在不少。十一岁来了台湾,我对大陆的舅舅姨妈,印象都渐渐淡了,唯独对于勋姨,印象深刻。在这儿,必须提起一段往事。
抗战胜利那年,我七岁。和父母一家辗转从湖南逃难到四川重庆,全家人都只剩下了身上的衣服,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虽然胜利了,我们却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此时,我的勋姨和姨夫,刚在四川乡间,办了一所私立中学——泸南中学。勋姨就力邀我母亲去泸南中学教书,母亲立刻应允,于是,我们三个稚龄的孩子(那时小妹尚未出生,我的小妹妹就是生在泸南中学的,是我勋姨亲自接生),就跟着母亲,去住在泸南中学,父亲另有聘约,去李庄教书。
记忆中的泸南中学,是很有趣的。这学校由一幢大庙改建,教室里还有许多菩萨。我们住的房间,是以前和尚们的住处,简单极了。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乡间孩子,往往十八、九岁,才“被说服”,来念初中一年级,一班学生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我那时已稍解人事,逃难时的惨状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书中,曾详述我的童年)。到了泸南中学,我真快乐极了。那段日子里,我初次接触唐诗,跟着母亲的那些学生,一起背“慈乌夜啼”和“梁上双燕”。我第一次开始养蚕,会为了蚕宝宝的死亡而哭泣,为它们的成长而雀跃。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为了蚕儿的桑叶,奔走好几里去采桑叶。我开始交朋友,和学校里的学生、表妹,其他老师的孩子们一起放风筝。勋姨那时才二十几岁,是活泼外问的。印象中的她,总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进,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勋姨,要管学校中的各种事情,要为经费操心,她应该不太注意我。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精力来注意我。
但是,就有这样一次,勋姨注意到了我,这次“注意”,却让我终身难忘。原来,有天,勋姨发现我瘦骨嶙